第192章 王府(3)(1 / 1)
第八十三章
面圣次日,谢邵琦即亲自往金陵。这件事进行得秘密,就是我身边之人也不曾知晓谢邵琦南下金陵。然而我心里却默默计算着,中秋节前后表兄就能到金陵。我交代他不必逗留,大概东篱菊蕊黄时节,我就能见到阔别近一年的怀梁。
心中虽然惦念,但我此刻更想知道清莲身故之事的始末。
然而这两件事虽放在心上,却不能时时思索之。多年以来,李延吉几乎像一个梦魇一般笼盖在皇城之上,并非一两条性命即可讨之。厚积方能薄发,要想送这个人上西天,需要从更深广之处发力。
盛世人心欢腾,虽然阴谋暗流涌动,宫中生活却还是照旧。过了中元节,宫中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备起中秋节的庆典贺仪。因是帝王出孝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所以百样不能缺一。尹宫正等人几乎一门心思扑在中秋夜宴之事上,务必要尽善尽美。
一日傍晚,我令人搬了桌椅坐在御苑绛雪轩廊下,既是消暑,也令阮直陪我下棋。几名内使陪侍。和阮直下棋很有兴味,他要么是精于此道,要么就是技艺中庸,总之定能与我鏖战许久,输赢不定,却不过去一二子而已。技艺上相称的人对弈,才有乐趣。不若我旧年和房选手谈,他总能不废吹灰之力将我处处桎死,难有落子处。
我曾有意学习棋艺,却终于因政务冗杂而作罢。
正当我们下棋无聊之时,身边许顺上前道:“万岁,李先生来了。”
落子,抬首望去。李延吉一袭石青曳撒,站在不远处花/径上躬身道安。我莞尔微笑,招手道:“先生过来。”李延吉笑着上前,阮直起身让座道礼,他推而不受,向我道:“几日不见万岁,心中实在惦念,听闻万岁与阮掌印在此手谈,故来叨扰。”
我笑笑,他穿着闲适,并未着官服,气色却比当初在木樨花林偶遇时要好。他脸上满满是温暖的笑意,仿若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我也向他浅浅笑着,脸上满是安宁欢喜,“难为先生想着。这连月房选不在宫中,朕也感寂寞无聊,略为消遣而已。若先生常常过来,能谈谈过去的事,也许朕就不必在此盯着这些黑白之物愣眼了。”
“万岁这般说,臣实在惶恐。若是万岁不嫌臣年老唠叨,日日来叨扰,臣自然情愿。”李延吉说话时落拓地站着,他虽已不再年轻,却仍旧能将曳撒穿出潇洒的味道来。他年轻时的风貌,我还依稀记得,不若怀梁的清雅,也不若阮直的俊秀,而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渊默周正。若他不戴三山帽而包幞头,一样的圆领补子立在那儿,难有人知道他是内臣,恐怕将之当成内阁大学士的还多些。
旁边再无椅凳,我不愿麻烦,索性站起身来。“朕久坐也腻味了,先生陪朕走走。”我道。说着,左手自然地伸出来,李延吉上前躬身扶住。手掌按在他袖襕上,却忽然觉得李延吉比旧日瘦了些。他腰间鸾带紧束,宝穗垂落,并未系牙牌。这样的装扮更容易令人看见,他腹部毫无那个年纪的男人应有的拖沓。
绛雪轩向东北行,即是木樨花林。此时早桂已开,虽然不曾香得轰轰烈烈,却自有一段自在清幽的妙处。李延吉同我说了许多话,多是追念旧日,但却再无交心之语。也许他以为,我还对他有顾念旧日的念恩之意,只是在政治上彻底分道扬镳而已。
第二日,李延吉仍旧像当日一般请辞,希望能够去泰陵安度晚年。我依旧不准,理由也是现成的,底下内臣都太过年轻,无人堪当司礼监掌印一职。此时阮直已经同我交好,时时至御前来,怀梁虽然也还算是他一系,但终究在远,又不同心。怀恩若即若离自不必说,内臣之中已无完全属于李延吉的人。至于朝堂上,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清洗,与李延吉交好者固然有之,但愿意同他结党的却绝无。
时机已至。
为此,中秋节前,我还特意去了一次金陵王府。
王府本是宁国公主府,就在皇城的东南角上,位于东华门、东安门之间。之中建设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逾制的,本来我难居于慈庆宫已让父亲遗憾不已,则焉能不执着于令我婚后居住于皇城之内。遂与言官相争,皇帝既然是势在必得不惜代价,自然最终大胜。
虽居住于此的时间并不长,但其一草一木却少疏离之感。后/庭有花园,栽植许多牡丹名株。此时虽然并非牡丹季节,绿叶蔼蔼仍然让人觉得蓊蔚盎然。房选独自于一轩敞角亭中读书。见我施然步至,他放下书站起身来。生活所能给予的优渥毫不掩饰地呈现于房选的外表上。他眉目之间依旧有沉凉之意,但再无往日的清瘦、苍白。肤若白玉,光华莹润,一袭玉色丝袍将他衬得很年轻。我心里暗暗地想,除却房选,又有谁适合穿玉色①呢?
我缓步过去,房选即笑道:“红粉朱楼春/色阑,槛外梅花笼雪寒。”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谁竟给我穿了一身素白长袄,前后绣着疏淡的折枝梅花,倒有些像房选画作上的那些梅花。
我走近了对他道:“不知是谁给我穿的……你吟的又是什么歪诗!”
他抬手为我整了整肩上的披肩,粉紫色的,绣着圆而精细的团花,下面长长地拖着江河湖海。我说:“其实我很喜欢这披肩。”
“方才你皱皱地挽着,不曾看见,现在看来这么穿极好。若是配这个披肩又穿往日那些花样,就不合时宜了。这样搭配,既能够显出素袄的清雅,又不至于夺去披肩的色彩。”房选赞道。
我心里有些开心,他是作画的人,自然很懂这些。但是却少有对我的衣饰进行评价。上一次夸奖,还是我穿着那条齐腰而缀绢花的裙子。想来他喜欢这种素雅而又鲜嫩的颜色,往日我穿的龙袍、织金,自是难有评价的兴趣了。
说起衣饰,谈话显得很寻常,又很轻松。
我们又谈了几句,我心里压着许多话想说,却又觉得讲出来难免破坏此时的美好。便去看他方才在读的书,愣了一霎,才道:“你如何看起这个来?难道要举贡士去么?”我笑。
房选看的是《四书章句集注》,向来是读书科举的人所读的。他少年时也当读过,不意此时再看,倒令人大跌眼镜。
“你看得,我便看不得么?我近来无事,精神也好,想要读一些书。看了许多,终于觉得还是最初所读的那些有兴味。先前我已读了四书,又看毛诗,你今日来的不巧,方才读朱子经典,略进益了些,被你看见。”
我直摇头,“这些都是我不满十岁时读的。后来再读,不过是为了殿试出题。”
房选便摇头而笑,只是道:“若你还是要看书,不如读史书吧。”
我点头应承,忽然想到一事,遂笑道:“你原有举人功名,若想要参加会试,倒也不是使不得。只可惜现在无事,明年科举之年,兴许就不会这么清闲了。”
“我并不想着参加科举。状元榜眼,不过封侯拜相,位极人臣。我如今已在其位,又何必下求。再者,即便是参加会试,又如何让考官不徇私舞弊呢?”
我拍手笑道:“若是你拜钱先生门下,他定然不会徇私。”
房选仍是摇头,道:“他不看我面,也看你面罢?这是一。再者,便是我家中人,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弟弟,读书极好,虽然年仅十一岁,却超于我当年许多矣。但我与父母亲议定,不必令他参加童试考取功名。只要我在位一日,无论下官再如何清正,照顾都是不能免的。他有爵位,以后自然有人奉养,不必落人口舌。况且他自己也不愿以兄长之故进位。房迮且是如此,何况我自己呢?”
我听了,长叹,道:“始政,是我拖累你了。”
他笑道:“此言差矣。若非皇族,古今难有异姓之王,你焉知我愿意如同宋顾庭、郑澜他们那般宦海挣扎,为一个难以保证的未来趋炎附势。”
虽知是房选有意宽慰,但听了却也很受用。因为高凌青云之上,才是今日房选。若他也如那些人一样十年寒窗,步步攀爬,又怎能有今日的风仪,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清贵。
见我良久沉默,房选问道:“我听闻李延吉又请辞去泰陵?”
我望了一眼房选,垂下眼睑,顿时有些心绪。“确有此事。但我仍然回绝。今日我来,本也是为此事。我想知道,你怎样想?”
房选慢慢转过身去,只将清俊的侧脸留给我。他目光远望庭院中碧树红墙,虽淡若秋月,却仍然充溢着坚执的力量。
“我想说的话,也许你并不爱听。”房选一顿,继而才道:“这几年,我们手上染血太多。尤其是内臣们,他们虽形容如男子,却为皇家奉献一切,断子绝孙。李延吉尚且如此。不知有多少人诅咒我们没有孩子……”
我立刻摇头,声音有些尖利:“房选。我不信这些。”
房选转过身来,失笑道:“我就说你不爱听。”
“有没有孩子,和这个无关。况且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我保证道。
我深吸一口气,对房选展开一个笑容,道:“至于李延吉,我给过他生路的。他曾说过想要去泰陵,我一次不允,他遂留在宫中。那时我想,虽然不愿意让他久伴于我母后身边,但他若愿意走,我还是愿意让他安度晚年的。还有一个原因,那时我初登基,尚动不得他。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忍耐了多久,他权势盛时我还年小……有一次,父亲出巡,我遂得逃学还宫。想要玩耍,却又不敢让母亲知道。那日我躲在坤宁宫帐幔之后……始政,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他紧紧地抱着我母亲……她是中宫皇后啊,这样,怎堪母仪天下?为人子女,本来不应言父母之过。我之所以隐忍至今,是不想伤父母体面。但是李延吉这个人,时至今日,决计留不得。”
房选沉默良久,忽然抬头道:“所以,你当日是不愿效法贞顺皇后,才让怀梁远离金陵。”
我捂住耳朵,厉声道:“怎可同日而语!”
①玉色:这里的玉色是指一种明亮的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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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真的一点都不宠,真的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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