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惊闻(2)(1 / 1)
第八十二章
阮直随我至养心殿,原来候着的六尚内人们多少有些讶异,故也未上来为我取下见臣僚的装扮。向我道礼之后又与阮直见礼。
我戴着金梁冠,两边龙头上衔着的明珠坠子稳稳地垂着。身上穿着月牙白织金立领披风,下衬一条葡萄紫月上柳梢褶裙。所以觉得略有些溽热。坐在宝座上,阮直垂首立在下,我开口道:“外头有什么要紧的事,回罢。”
这便是要谈政务了。几名内人默然对视一眼,清荷领着她们下去,临走时还阖上殿门。
四下一静,我指了指旁边的圆凳,道:“你坐着说话。”
阮直应了,侧身向凳子上坐了。因是坐姿,他不再垂首,微微抬起脸来。目光却仍然得体地向下,他道:“回万岁……”他欲言又止,本来顺顺当当说话的样子仿佛被忽然劈过的思绪堰阻住了。
我略一蹙眉,道:“阮先生要说什么,说就是了。”
阮直却仍旧十分为难的样子,见我不耐,半晌才道:“回万岁,臣虽在宫中这些年,知道规矩。但这一桩事,虽是私事,却还是想着万岁得知道。不知万岁可否有兴趣一听?”
我半眯着眼,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沉默良久,才道:“既然阮先生有心跟到这里,说罢,朕听一听也没什么。”
阮直飞快抬首看了我一眼,我自然余光未动,任由他看。继而他才道:“如今郑先生管着东厂的事,臣实是无法置喙的。但臣与郑先生、吴先生均有旧谊,衡之等当。若不应人之求,实在也是难言。”
他一顿,我心想,难道宫中内使说话总是这般拐弯抹角,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得说一堆,还必得在重要事之前?我记忆中,怀梁从来不这样呀!正当我显得有些焦躁时,他见我并无驳斥之意,才继而道:“眼见吴先生去金陵也将一年了,不知万岁可曾收到吴先生的书信?”
我一愣,当下心思几转。阮直这是要试探我?或是要确定我与怀梁之间存有私情。
蹙眉,微叹道:“旁人不知,阮先生还不知么?当初怀梁去金陵,说的好听是升官外放,其实谁不想他是遭贬谪?原来在中官的人……想必怀梁心里对朕也是有微词的,不然何止于近十年的主仆情谊,音信杳无?”
我一面道,一面叹,眼里尽是清凉。
见我如此,阮直面上毫无异色,只是道:“这么说,万岁的确不曾收到吴先生的书信。”
我此时才双目微睁,渐渐厉声道:“阮先生此话何意?”
阮直一拱手,道:“臣在金陵也有旧友,万岁在漠北时,吴先生曾托那位友人辗转向臣询问。言他与清莲姑娘二人递出的信笺均无回音,想万岁不至于冷情至此,那么就是万岁身边有了什么变故。”
闻言,我握住宝座扶手支起身来,护甲毫无章法地敲在宝座上。心里忽然一乱,我道原来呢!怀梁可能难与我提笔,而清莲不至于对我毫无只言片语,便是怀梁的近况也该让我知晓才是。既然有书信,我又不曾收到,想必一定是我身边的人所做手脚。可是那个人却不太高明,怀梁虽在中官,但到底也有相与的朋友,便是要攀着他向上的人也不在少数,何止于能够阻绝得天衣无缝?然而我心中却还是一痛,我在漠北时……如今已经四五月过去了,竟至于现在才知道!想起他二人的境况,我更是忧心不已。
金陵去京城甚远,又是谁能够如此一手遮天,锦衣卫、守备太监皆不能言。
然而不及我多想,阮直继续道:“李先生虽然送他二人上任,但李先生回京之后他们的境遇却急转直下。吴先生、清莲姑娘均不许出南内,供给更是多匮乏。但初时吴先生、清莲姑娘并不以为意。直到后来清莲姑娘染病……我们那位朋友虽辗转得到吴先生的书信,也向京城转寄,却始终无法得到万岁的回音。”
我愣住,心中顿时大痛起来。怀梁没有怀恩的善于钻营,清莲也不若清荷处事淡定。他二人在南内,我自以为做了万全的安排,高官厚禄,其实却呼救无门……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在我身上,可是我又怎么能去救他们呢?甚至,我连他们糟糕的处境也不曾察觉!
见我面上有伤怀之色,阮直忽然止住了话头,道:“万岁……”
我阖上双目,良久才睁开,问道:“现如今,他们如何呢?”
阮直开口艰涩,甚有权衡之意。我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事情已经发生了,此时朕知道,无论如何最后也会弄明白,你吞吞吐吐又是何意!”我怒道。
他为我愤怒所慑,离席抱手,道:“臣不是不说,是不敢说……万岁知道了,切勿太悲伤。”
我愣住。觉得后背都凉了,头上的梁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愣愣看着阮直,他虽不敢抬首看我,却无一处不在感知与揣测我,以确认是否可以将真相道出。“据吴先生所说,清莲姑娘……上月已经去了。”
我愣住。眼前一白。
清莲!与我相伴七年的清莲。那个热忱而天真的姑娘,她脸上的笑容仿佛还在昨天……长于深宫,却无改天真气质,待人一腔热情,服侍我一心一意,不顾旁人的眼光爱上宦官。这样一个亮烈的姑娘,何止于如此早便在这可悲的人世消失了呢!我摇摇头,道:“朕不信。”
然后我捂住了自己的脸,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此事。
不知几时,阮直躬身到我身前,跪在踏板上:“万岁,节哀。为今之计,吴先生还在呀!万岁……”
我忽然抬起脸,看着阮直,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我心里哀哀的想,又何必找寻他欺骗我的理由,他不敢也根本没有缘由这么做。他来告诉这件事,不过是看准了我对怀梁和清莲的情谊,想要借由此得到我的信任,从而胜过怀恩,为他的师父李延吉扳回一局。
我心里虽然悲哀,却在短时间内思绪千转。继而捧着脸的手放下来,眼眶周围微有泪痕,面上满是哀戚。
“是……你说得对。”阮直的脸颊近在咫尺,他容貌上佳,光洁白皙的皮肤上毫无瑕疵。但此时我却难生出任何欣赏之意,只是伸手抚上他颊侧,慢慢探至他耳后脊颈。阮直怔住,眼底忽然漫上一丝狂喜之色,然而转瞬之间就垂下眼睑,恢复了平静。他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何言。
“阮先生,若今日你不来说,朕此刻还被蒙在鼓里。”我静静道。
“事至如今,万岁稳住心神,无论如何千万一救吴先生。臣与吴先生多年情谊,也算有个着落。”阮直轻声道。
嘴角倏忽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清冷道:“好。”
阮直退到一边,我自己取了手绢拭去眼角泪痕。清荷等人进来,虽见我并未挥却阮直,但面色如常,也同往日一般一面说着话为我拆去梁冠,卸去妆容。她们内人说俏皮话,我也时不时应几声。摊着手让她们解衣裳,因为天气热,单披风里面并未着衣,而只单单穿着一件葡萄紫抹胸。阮直是内使,从前怀梁在时也是这般不避。我沉默了许久,待典衣内人为我披上轻纱立领披风时,才算厘清了思路。
知道了下一步怎么走,心中不由大定。拢好披风,才向一直垂着眼的阮直道:“阮先生,今日就到这里罢。宫门就要下钱粮了,你出去带世子爷进来,东华门留着。”天青色沉沉,是比往日暗黑了一些,恐怕是等着雨。但也到了下半晌末尽,左右离宫门下钥的时候不过一个时辰了。
听我如此吩咐,本来略有些愣神的阮直躬身一礼,抬起脸来,已是一片明了:“是,臣一定办好差事。”
阮直正要跪安,却又被我叫住:“无论后事如何,阮先生此番功不可没。朕记住了。”
他缓缓抑住脸上喜色,躬身拜下去,道:“臣为万岁当差,自然应当为万岁分忧。这是臣分内之事,万不敢居功。”言罢,我点点头,让他退出去了。
我抬起眼,转身也绕过大插屏去。这便是正堂,我站在当下,隔着一架牙雕插屏望着“水木清华”。这是房选在养心殿燕寝之所。鬼使神差地,我绕过插屏,进入了这许久不曾至的天地。手边荷花式高足黄杨木香几上放着一个青釉刻花瓶,缠枝牡丹光华流转,花繁而不乱,工刀深浅有致,犀利娴雅,釉色莹润匀净。这是宫中少见的北宋耀州瓷,古美雅极。
举目望去,无论何时,房选生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总将优雅细致写入每寸,如同他本人。
就像这间屋子,哪怕他如今不在。
我靠着披纱庭柱,忽然心里很想念他。今日阮直所禀之事,看似处处指向房选。南直隶摘牌之后,并江南之乱、两江锦衣卫之事都是房选亲自去江南料理,我不曾插手。并且一直以来,放任房氏在江南的势力坐大,仿佛丝毫不以为意。能够瞒天过海,做到苛待怀梁、清莲二人的,看似只有他。所以我一时怒极。但是思绪平复下来之后,我转瞬想到,房选并无如此做的动机。可能外人看来,我过于优容怀梁,以至于天王见嫉。事实上,且不说房选不选不屑于应付怀梁,就是陆云修他也不恨,何况已经远离我的怀梁。
而且我知道,如果房选想要对付一个人,自然有一万种比之高明许多的方法。
他更不会害清莲。
我心中又是一痛。我让清莲跟怀梁去江南,固然是出于照顾怀梁的意图,然又何尝不是为了遂清莲心意?我原来以为,许多我不能做到的事,她可以代我去做……数年相处,只要怀梁的心不是铁打的,清莲的年轻与娇憨一定可以打动他。可是,结果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看着自己的手,是我亲自将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送上了绝路。
再一次捂住了自己脸。泪水不可抑制地留下来,我忽然想起有一年,我枯坐为房选垂泪,怀梁俯下身为我拭泪。然而或是他感念于我心中的哀伤,也堕下泪来。我也抬手为他抹去泪水。这种相互的慰藉,早已不是男女之情可以比拟。那年。房选立在插屏边,静静地注视着我们互相拭泪。
我的泪水多为房选而落。然而怀梁却像是隐没在身后的影子,无论何时,让我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不知过了几时,才听到清荷的声音,她隔着插屏,已看见我独坐在地毯上,遂轻轻道:“万岁,世子爷在外头候着了。”
我如梦初醒,站起来用袖子拭脸,忽觉不妥,才出声道:“清荷,进来吧。”
清荷入内,望望我,脸上却毫无讶异,只引着我出去,坐到东阁镜台前,很快收拾停当。我在前殿东暖阁垂帘见谢邵琦。他是惯常风流优容的人,又无心于仕途,忽闻传召,自然惊得无以复加。虽是亲戚,跪在宝座下行了大礼,还不敢作声。
但我识得这个表兄,他虽看似是个浪荡子,但若只单单让他办一件事,只要办了就能丢开手,不必卷入那些是非中去,他必然为你做的妥妥当当漂漂亮亮。因此平时我不去叨扰他,此番这件事却必须央他。房家要避嫌,宫中内使是一趟浑水皆不可信,能在金陵城里说的上话的,也只有我母亲娘家谢氏一族。
因而命左右好生扶了他起来,赐座奉茶,他眉目间才有安定之色。继而将原委与他说了,邵琦也是叹道:“吴先生旧在中官时,虽不能时时出来,但若有事出乾元门,臣也是要邀他去家饮杯茶的人。他有诗文之才,人也雅正,勋戚之中没有将他当外人的。原来万岁派他去南方办事,臣心里也打突,但终究以为他得优容,才并未为之上言。如今听万岁说吴先生境遇如此,于公于私,臣都愿意去江南接他回来。”
我这才舒了一口气,道:“表兄如此说,朕也放心了。原来朕想着你们虽有私交,但他终究是宦官,而你是尊荣门楣家的世子爷,若为了他亲自去江南,恐怕会畏人言。然而你内心如此磊落有真情,朕欣悦不已。”
谢邵琦乌纱帽一沉,作礼道:“万岁知臣是怎样的人,若是值得相与的人,自然倾心交付。若是不入眼的人,凭他是天……”他自觉失言,不由住了嘴。我噗嗤一笑,道:“原来是臣工胡乱称呼的,朕听的久了才渐渐也改了嘴。房选是豁达的人,你若想说,但说无妨。”
邵琦笑笑,道:“不敢。”
我又向他道:“朕见过但凡穿蟒衣的人,都是坐蟒,为何你是飞蟒?”
邵琦答道:“飞蟒是小时先帝爷赐下的,坐蟒都是尊崇的人才有的。臣不敢造次。”我听了便很不受用,道:“朕没有哥哥,若说亲近的也只有你一个。就是李延吉、阮直他们都穿用坐蟒,偏生朕自己哥子穿飞蟒,太不好看相。如今来不及了……这样罢,你此番江南回来,也穿坐蟒罢。”
我说的是这个理,李延吉是前朝就赐坐蟒的,后来推恩,司礼监凡秉笔以上,内监掌印皆穿坐蟒。所以阮直、怀恩、怀梁以至于现在许顺等人都有坐蟒补子官袍和蟒衣穿用。但只李延吉一人许用红色,余则除紫、黄、玄以外随意。至于内阁诸公,则几乎凡入内阁者皆有蟒衣穿。所谓蟒,类似于龙,只是蟒四爪,龙五爪。
原来以为这般说,谢邵琦会高兴,不料他却道:“万岁恕罪,臣不敢受。蟒本类龙,坐蟒则类于万岁龙袍。前朝之礼,只有尊而贵者堪服用。如今朝上便是天王殿下也只是坐蟒,臣年少无礼,安敢与之比肩?”
我愣了愣,方道:“你的话朕记下了,事不宜迟,明日就办差去罢。”
见我像是听谏的样子,邵琦显得很高兴,又说了几句就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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