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1 / 1)
闻言,我思绪一转,房选脸上深色讳莫如深。便道:“李先生很妥当。只是朕今日实在乏得很,又不想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倒想要吃凉糕、竹片笋丝。若还有山药木耳,便是再好不过。”
李延吉脸色一变,继而微笑道:“是臣不察,万岁既然疲乏,合该好好歇着,臣造次了。”
我眯了眼,望望房选,他会意,道:“万岁想用凉糕、竹片笋丝、山药木耳,李先生可记着了?”
再见李延吉脸上已有暗暗忿色,无奈不好发作,只能躬身答是。
“陈驰?”我沉声唤道,一个穿蟒补圆领袍的中年宦官躬身趋前几步,李延吉侧避。这正是尚膳监掌印陈驰。
“你办了十几二十年差,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那样的事,都要李先生亲自过问,朕看你这个尚膳监掌印还是换个人当吧。直殿监尚缺个管事的,朕看你极好。”
陈驰扑通一声跪在宝相花纹的地摊上,叩首道:“谢主隆恩。”语气里却不胜哀戚。也是了,直殿监专职宫内洒扫之事,是二十四衙门里最落魄的一个,常年没有掌印不说,连个办公作息的地方也没有。
陈驰拜完,我便睨着李延吉,他眉目不动,却面色沉沉。他虽然不常侍奉在御前,却是前朝权势最大的宦官,我如此不动声色地发落了他手下最得力的人,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着实让他脸上不好看。
但我却只是笑笑,看着李延吉道:“李先生日理万机,手底下的人难免有顾不到的,他们偷懒儿,营私,你也未必知道。左不过朕这里都是有底子的,老人家,平素过得去朕也能睁一眼闭一眼。像这样累着李先生的,朕绝不姑息。”
李延吉已从方才的变故中恢复过来,拱手长揖到底:“谢万岁教诲。”
我颔首道:“几位先生们不必陪了。”语毕,我起身向步出暖阁,向房选的“水木清华”而去。
见我出来,房选自然也跟着出来,一行人除了那几位年长的掌印,全都转向了水木清华。我坐在宝座上,陆云修仍让我膈应地立在一旁,怀恩等送了李延吉等人出去。
房选摊着手,任由尚衣监的内臣解玉带、换衣裳。房选原来穿着团龙织金的圆领袍,这样的服饰见人才穿,他平素从来都是简素的道袍、直身,如此一日几换也是有的。
玉带方解开,他身上圆领袍失了约束,有些可笑。我想笑未笑时,房选道:“你这样下李掌印的脸子,不是太快了么?”
我支了一臂在炕几上,冷不丁身边多了一个物事,定睛一看竟是方才我用来焚香的银香炉。微愣,抬眸见陆云修对我浅笑。便略一扶额,疲累道:“这事儿我是早就想办的,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左右这当儿有空就办了,再拖着不知还要出什么事,又得缓着来了。”
房选便再不言语,内臣顺着他右颈边向下解圆领系带,房选才略偏侧了头向我们道:“也好。”
“那万岁要怎么处置李掌印?”身畔陆云修闲闲问道,我便饶有兴致转向他,道:“处置?李掌印劳苦功高,忠心耿耿,何谈处置。”
陆云修闻言,笑笑,托了那小小的银炉在掌心,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的花纹。
我别过脸去,房选已换了一袭烟灰色云气纹道袍,去了翼善冠的乌丝上只别了一支羊脂玉簪。他笑得渊默而端雅,深沉内敛的气韵愈加深浓。他款款向我走来,无关之人皆已退尽,除了陆云修。
房选侧身坐在我身畔的圈椅上,润了一口雀舌,道:“这样也好,算是了你一桩心事。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就这么罢。”
我抚了抚袖口,猫眼戒指忽闪,我微笑不语。转而向专意品香的陆云修笑道:“忽兰忽失温之后,道长不辞而别,朕与徐少将遍寻不至。逋入京城,就见道长围转外子左右,像是早就回来了么?原来道长出关相助也是因此之故罢……道长对外子真是情根深种啊。”
“噗——咳,咳。”一向端雅深沉的房选喷了茶。
我左右望望,幸好无人袛应。忙端了他手中杯碟,一手在他背后轻抚,为他顺着气息。房选广袖一拂,微曲着手指向陆云修,几乎语不成声:“云修,你说,内人她倒是不防,平素最爱遣身边司饰来梳头。我不喜女子摸在头上,想要内臣服侍,她偏偏说御用监袛应人行为粗疏,皆不许。这两年我请你来疗治,万岁能至今日才说,想来已是忍得辛苦极了。那要我怎么办呢——万岁亲真意切,又是我心之所属。云修侍奉汤药多日,也不能相负。”
闻言,陆云修即开怀大笑。然而笑中又与我有片刻的对视,我背对房选,眉目间微有厉色,陆云修自然是看到了。
我默不作声地对陆云修作了一个手势。
只听陆云修道:“天王殿下虽如此言,贫道是方外之人,恐负雅意了。”
我们均是一静,平素自然是开得起玩笑。然而陆云修回答不温不火,再不知怎么说笑下去。我遂向望着已经平复气息的房选,展颜道:“云修道长虽然最后找不见人,战场上还是极其有功的,我们应当怎么谢他呢?”
房选偏侧着头,玉指按在额上。道:“云修必不愿入仕,他年岁又轻,常常难以服人。近年虽行走宫中,终于是无名无分。万岁不若依照前朝之例,予他尊号,也可成佳话。”
我笑看陆云修,他正要出言推辞,我却直接道:“尊号?是像元代的‘帝师’,还是我朝的‘国师’?云修若当这样的尊号,恐怕更加难以服人罢。始政,你这个提法不甚好。”
元代皇帝从吐蕃迎入喇嘛为帝师,从忽必烈与萨迦派大德八思巴开始,历代元帝均供奉帝师。帝师地位尊崇,是皇帝的上师,此外还统辖藏地之事,权势极大。而我朝的国师,至今只有一人,那就是报恩寺道恒方丈。但他所有的只是父亲圣旨所规定的尊号,且他出世已久,不常有人以“国师”称之。但无论哪一种,对于皇朝来说均是极其尊崇的称号,且素无道门修行人当之。
始政虽只是一说,我却思索了一番。陆云修道门的出身是不容更改的,他自己也无变更这种身份的意愿。但若一旦给予他尊号,元代以来礼佛抑道的法度便遭打击。于国家,并无这种必要。于我自己,我亦奉佛。
然而房选却只是笑笑,继而道:“原先是不行,但此番漠北大捷云修也是立了大功的。既然万岁不愿意敕封,不如就给爵罢。”
我原来独自观赏着靠近案几处的插花,闻言,略有僵硬地转过头去望着房选。他眸色沉沉,毫无悲喜,端雅深沉。
我弯了弯唇角,道:“道长之功独异,道长之能也远非他人能及。对于道长的感谢,朕也会细细考量的。”
此时陆云修转到我座前,略一拱手即是礼了,道:“如此甚好,那么,臣告退。”
至陆云修退出,到宫门前袛送的传掌声响起,我都不曾再与始政有半句言语。
待传掌声暂息,我才向房选叹道:“你要封赏他,即便是加尊也没什么。我不过一说。你为什么要说给爵呢?便是要给,武散官、文散官都好,何必要说给爵?你来京城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然知道国朝哪些人才能有爵位。”
那厢房选亦是一叹,继而起身坐到我身畔宝座上,与我并肩。只听他道:“昭和,我昨日才见你,有些话未及和你说。陆云修的确先行抵京,他是直接去汤泉行宫面见我的。漠北战场上的许多事我都知道了……他也告诉了我,他和你谈的那些事。”
我冷哼一声,继而又冷笑,道:“怎么?你又要和我提他那些胡言乱语?”
“昭和……”房选缓声劝道。
“我们便是再没有孩子,我也绝不会让他用你的身体要挟我。天下名医,难道就只有他一人了么?”我语气态度都很决然。然而袖下的手却微微攥紧。
房选沉默半晌,站起来,静静踱了几步,又回身侧望我。日色西斜,明窗外透入的微醺阳光令他焕然如神祇。接着,他微凉的手指探到我颔下,轻轻捏住。
我顺着他微微抬起脸,平生第一次感到为人掣肘的不快。
“昭和。你知道,我不愿意再看医生。你也知道,陆云修有办法为我疗治。你知晓这些事,却不令我知晓你的心意。但是,我却对你毫无隐瞒呵……陆云修与你讲的条件,他全数告诉我。本来的我乐见其成的事,你又何须有所顾虑?”
瞬时,我面色涨红。所有遮羞的隐蔽都被揭去,我感到一种赤身裸体曝露于他人面前的羞耻。
我转过脸去,低声道:“他治好你之后,我不会履行承诺。我既非光风霁月的君子,也无金口玉言的必要。到时……”
房选径自打断,叹道:“到时?你答应他先与我孕育子嗣,然后再生他的孩子。如果你得到了和我的孩子,却不履行承诺的话……昭和,你会为我,杀了陆云修吗?”
我豁然抬首。只见房选如同俯视一个孩子那样地看着我:“我情愿你与别人生育孩子,你不喜欢现在身边那些人,我们可以再选……但是,我不愿意你与人做这种交易。”
我此时才略有平复,泰然对房选道:“他医治好你,我们有了孩子,即便我不履行承诺,他又能拿我们怎样呢?你问我愿不愿意杀掉陆云修,即便没有这件事,我也要杀掉他。只不过,杀掉他略有些麻烦而已。办法,到时候总会有的。”
房选笑容带了冷意,他附身摸了摸我头上鬏髻,道:“昭和,我累你为我梳髻已四年。是我不好,也许你真正成为一个女人,便会长大一些。别的事情你懂,也知道怎样去做。但是这件事……陆云修不同于旁人,你既然知道杀掉他很麻烦,就知道制约他更加麻烦。再者,这世间通晓阴阳术数之学,又愿意入世从龙的只有他一人。你杀掉一个陆云修,世间再无陆云修。国家和我,我并不要你作这样的选择。”
我站立起来,房选本来身量极高,我又喜穿平底弓鞋,因此即便全力挺直脊背也只能仰视他。房选脸上神色略有痛意,仿若漠北之战前,我们为子嗣忧心的那些日日夜夜。
“房选,说来说去,我们又说回去了。去岁,我们再四讨论这个问题,却毫无头绪。如今又要重新拾起来了么?你总是这样顾虑重重,自然不能怪我们到现在没有孩子。我平生最恨人欺骗我,揣测我,讨好我。陆云修三项全占,我杀掉他也是仁慈。只不过让他在死之前多发挥些作用罢了。我事事与你商量,现在想想好没道理。我是皇帝,我要让他治好你,你就让他治。我想要你的孩子,你就和我生。哪有那么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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