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 / 1)
然而,怀恩转瞬就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神色。道:“万岁的意思是,过些时候还是要恩赐吴先生回京的?”
我斜睨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怎么?这就后悔了方才替怀梁说话?”
怀恩忙一礼,道:“万岁说笑了。臣哪里敢?臣与吴先生是七八岁上就认识的,他侍奉万岁得力,臣心里看着也欢喜。如今寥寥落落去南,臣心里自然不好受。巴望着他在南京过舒心日子,才是臣的心意啊。”
听他这样道,我半晌未语。倒也不是有意挑拨他二人关系,只是他两人原来就是一个在御前,一个权重外朝,本无太过亲厚的必要。更何况这怀恩,他待怀梁如何,我并非第一日知。真要像他所说的那般和怀梁亲厚,倒是咄咄怪事了。
隔了半晌,我方正色道:“朕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其实并无召还怀梁的打算。你也看到了,朕将身边的清莲都一并送去南方,定再无让他回转御前的道理。不过,经此一事,昔年侍奉在朕身边的人就少了,朕日后更加倚重厂臣,厂臣切莫让朕失望啊!”
怀恩反复应了,喜不自胜,才道:“方才万岁不说,臣还不曾想到。如今万岁身边袛应的人短了,好歹应该选些好的到御前来,也从衙门、六尚里面选些伶俐的后生,让清荷姑娘好生教着才是。”
我微微颔首,道:“此事天王也在朕这里提过。过几日你荐些人来,朕看看再做定夺。”
怀恩恭谨地道了是。
待与怀恩语毕,回到我与房选在汤泉行宫所居住的琅琇山房时,房选正与云修对坐手谈。陆云修站起身向我道礼,房选亦随着起身。我令他们如常即可,也坐在房选一边看了一会儿,终究觉得没什么意思。正当时,陆云修手中棋子将落未落时,他忽然将子放回棋盒中,向我们璀然一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万岁与殿下难得来行宫,多将光阴浪费在手谈此等随处可行之事上,也无甚好处。”
我心里深同此言,不由向陆云修道:“就是如此,想想,明日就要回宫里去了。”
云修笑而不语,只听房选道:“向来万岁最是勤政的,怎么这几日在行宫待久了,倒有乐不思蜀之意呢。只是,明日一还宫,万岁的御案上必有许多折子等着批阅,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怀恩却去而复返。他疾步入内,向我们行礼,然后径自步至我座畔,附身与我耳语了几句。
我神色渐凝,听毕,径自站起来向房选道:“方才说着回宫的事,也不必等明日了。咱们今天就回去。”
昭和元年十月十九日,我与徐澄分别的三年之后,在京城北门外的官道上再次相遇。
我因目力佳而在极远处就能望见他,徐澄远远望见锦衣卫执驾便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我立刻驱马上前,趋近他枣红坐骑身边。徐澄穿着藏青云肩曳撒,戴金玉顶珠大帽。离他数十丈时,马蹄踌躇,我高声道:“清定,免礼。”
徐澄抬起头来仰视我,数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原来白皙的脸变成一种更为健康的肤色,眼中的光芒也由当日的豪情万丈转为深邃睿智,只有他脸上的笑容仍不改当年的纯粹。
金玉帽顶光芒一闪,徐澄已经熟练地上马,他骑着的枣红马正是伴他数年的神驹“踏沙”,而我身下这匹“麒麟”也是他所进献的汗血宝马。见我戴素面鬏髻,着月白苎麻行衣,徐澄愣了愣,笑道:“万岁是一路骑马来的?”
我颔首,此时徐澄脸上笑容未散,目光却落向我身后,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来。我微微测过脸,原先跟在我身后的人控马上前,我向徐澄介绍道:“这位是茅山陆云修道长。”
徐澄只略略点了头,神色甚有不屑意。反而问我道:“天王殿下呢?”
我并未作答,道:“进城再说罢。”
抬首,紧闭的德胜门已经缓缓开启,门后的五城护卫司官兵甲胄袍服,严阵以待。另有一班文臣武将,各具大帽曳撒,腰鸾带,肃立迎候。
平素迎候帝王,无论文武官员各具常朝冠服,大帽、曳撒之装束只用于行役、围猎,因而朝臣脸上具一派肃穆。
我只带了百余名锦衣卫从京城外汤泉行宫马不停蹄地奔回京城,此刻与徐澄并骑入城,早传令百官免跪。徐澄欲退后随侍,我却道:“无妨,如今非常时期,既全城戒严又在战时,当然一切以军国大事为重,不必重此些虚礼。”
徐澄便再不辞,只在入城的当口,将此时形势一一说给我听:“前日,北虏万余人破辽东劫掠,军民死者数千。辽东北虏北窜时为守军截杀,死者两千余。如今鞑靼陈兵六万于辽东,辽东危急。另北元可木汗也领兵南下,宣府危急。”
国朝边邑自东而西布防,东起辽东,尔后蓟州、京师、宣城,西至大同。宣大蓟辽本为边界军事重镇,靖宁、昭和两朝均选猛将驻守,时时备战,毫无松懈。而靖宁十五年前,由土木、捕鱼儿海两役惨败,鞑靼、北元均气衰力竭,经过十多年的休养生息才有能力一战。如今我登基不久,又是女主,其趁乱南下以至于相互勾结也是可想见的了。
虽然北疆频频有扰,然而北虏组织如此大的进攻,并且宣大蓟辽燕五镇中有两镇同时开战,亦可谓震惊海内外之战局。
新朝起于反元,靖宁初年屡有与北元的作战。克复大都之后,父亲即下令迁都元大都,称京师,而以应天为南京。此后天子御国门,京城地位险要,一旦北方战火起则立刻为前线,全城戒严,这样的事在父亲治下屡有发生。因而消息传来不过半日,京城早已按当年的规矩战时戒严。虽然已经历十多年的安逸,但靖宁时代开疆拓土扫荡朔漠的金戈之声犹然在耳,因此平素吵吵嚷嚷的文臣武将转身就已全作战时打扮。国朝男子不废骑射,故即便是这两年科举所取的年轻文官亦着曳撒鸾带,毫无不适之感。
年轻的君王素衣黑马,却显露出气沉如海的威仪,而她的身边正是帝国冉冉升起的新将星,徐澄。早有老臣望着锦衣卫簇拥中的那白衣少女而泪湿眼眶,仿佛看到了少年的靖宁皇帝与梁国公徐忠,也是以这般天人之姿征战杀伐,最终问鼎天下,寰宇一统。
我们纵马直入宫城,方入养心殿即听身边司礼监随堂道:“诸位先生、大人们都在勤肃殿恭候万岁。”
我即转身欲往勤肃殿,陆云修却不动声色地一拦,向我道:“万岁不必急,不如先去换身衣服再来,方才一路骑马,也洗一洗尘。”
那厢徐澄立刻冷哼一声,道:“万岁,军情如火。”
此时陆云修正对我似笑非笑,我沉思一瞬,即道:“好,清定,你带云修先去勤肃殿。”
徐澄剑眉一拧,不满立刻都写在脸上。他虽擅奇诡战术,为人却甚为耿直,特别是在我面前,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
“万岁慎思,历朝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徐澄此句说的甚慢,倒像是字字句句从牙缝间挤出来一般。
我本已向前行了两三步,此时回首笑道:“清定,云修是当日道恒方丈独荐的权谋之士。”
徐澄一愣,转瞬却正色向陆云修一揖:“陆大人,请。”
我却出声道:“云修,朕应当换何色衣裳?”
陆云修伸手一掐,微微一笑,即道:“竹青、黛蓝、鸦青、檀色、月白避,其余随意。”
我快步走向内室,韦尚宫迎上来向我行了礼,然后一言不发地为我从新理妆,我的鬏髻是清荷梳理的,虽然一路狂奔百里却丝毫不乱,她只取了湿巾子为我擦脸和手。又有司衣司内人入内,捧着各色常服。我遥遥一指最西,其余内人皆退,韦尚宫和典衣内人即取了一身朱红龙纹鞠衣为我换上。
换好衣服,我又饮了一盅茶,料着左右皆喘息已毕,才向勤肃殿去。
入勤肃殿,我才明白了方才陆云修让我避开那些颜色的含义。国朝礼制,战时无论文武官员悉曳撒大帽,对于颜色却并未有多少规定,只有迎驾的官员会穿宫中赐服曳撒,余则自备。只见杨箕、于秀鸦青,钱之孝檀色,宋顾庭竹青,郑澜月白,赵武秋黛蓝,正是方才陆云修让我回避的所有颜色,无一错漏。
见我入内,众人皆行礼,我却看出他们眼中的逡巡疑问,直言解释道:“始政没有回来,朕午后也会回汤泉行宫。无论辽东、宣府,战报一应都送到行宫。”
徐澄向前一步,疾声道:“万岁!行宫去前线不过两百里,万岁三思啊!”
我摆摆手:“此事不必再议,朕意已决。修建行宫本也有为战时方便之故,并非独在君王享乐。何况此役必非十天半月可决者,京城既戒严,战报往来必多有不便,恐生扰民之事,并令京城内外心思浮动。”
众人见无回转之余地,遂不再问此事。只钱先生道:“待王师凯旋,天下百姓必争相称举万岁仁厚。”
我只笑笑,自不会听不出先生此言中的警示之意。若战争取得胜利,我将军事指挥外移出京师、以保障京师安宁之做法,必然得到万民称颂。但若战事不利……
神色一凝,道:“于先生,暂将此时北方军备简略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