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道破(2)(1 / 1)
人间四月芳菲尽。但四月却是赏牡丹的季节。
适逢天气和暖,故开了台榭理事。御案三面皆敞,可见小苑中绿树青草,十分清新怡人。廊下阶上摆了许多司苑精心育制的牡丹,姚红魏紫,花团锦簇。因我不喜见白牡丹,冷落了今年新育的“晶玉”、“暖玉”、“御衣”等数品上佳花卉,反而令人摆在房选所能看见的地方。
小苑中,绿树正青色。
正奉茶的间歇,韦尚宫在一边谈起那些花儿:“万岁不许见白色,也是可惜了今年新出的‘二乔’,妾有幸在天王殿下处见过,一株能开两种颜色呢!”
每见我与房选关系清淡,韦尚宫总是一力撮合,仿佛要我们日日腻在一处方好。因而听闻她的话,我只是挑了挑眉,轻呷了一口武夷雀舌,款款道:“朕儿时就见过一株上开三朵牡丹,粉白红三色,称花三色。如今不过两色而已,有什么奇了?”
韦尚宫一笑,道:“两色三色本不足为奇,奇就奇在这二乔两色皆在一朵花上,一半是首案红,一般是粉白,泾渭分明,中无杂色。就不说奇,这两色配在一处,也是美煞了人。”
听到此处,我心中方才一动,却还是道:“朕不喜白牡丹。”
闻言,韦尚宫却只是笑而不语。半晌才起身瞅了瞅外头,道:“这日色也晚了,万岁不如移到暖阁里去。”我早已搁了笔,怀梁收拾好了玳瑁管子,正取了另一支,闻言目光逡巡着望我。我微微颔首道:“甚好,朕也饿了。进些随意的吃食罢。”
“近来天王殿下惜福养身,晚膳用的早,大抵也是这个时辰。万岁不如一起用了吧?”韦尚宫笑着问我。
我无奈,只能道:“朕晚上要批折子,若用粥食,恐怕届时还要再传,反倒是不惜福了。”我倒不是胡诌,房选晚上茹素,饭粥食,近来只有陆云修与他同席。
“陆大人不是说,万岁要少批些折子,才能缓解气血两虚之症么。这都看了一下午,晚上歇歇罢。近来殿下不是常常地抚琴作画,万岁晚间去听听看看,既惬意,又不伤精神。”韦尚宫还在大力为房选荐枕席。
我思及心中所不愿意知道的事由,以及我与房选在情事上的争执,不由黯然了几分,只能道:“阿姆,朕既然晚上要好好休息,又去他那里看什么作画?不如让怀梁或是卫典饰来伺候,倒能松快许多。”
听我这么说,韦尚宫才一把拉住我,只将我一人拖进了后殿东梢殿我的卧室。扶我坐上炕,韦尚宫才恨铁不成钢地向我道:“我的万岁哟,您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的珏哥儿不过比您长了五岁,长子的都已开蒙了。再说环哥儿,也不过比您大两岁罢?媳妇是今年放了榜后才进门的,近来红袖添香,那是蜜里调油。您是作皇上的,当看尽美人。而妾活了五十多岁,无论男女却再没见过风流比得上天王殿下,美艳超过了陆大人的。您若实在不喜欢殿下,那么陆大人也是好的……妾是絮叨了,可您整日与怀梁等内使在一处,就是再亲近,又奈何呢?”
近来宫中多称陆云修为大人,他并不反对,两殿也未闻不喜传出,故而此时韦尚宫亦称云修“陆大人”。
我唬得扯住韦尚宫的衣袖,连声道:“阿姆这说的是什么话?先帝恩德同天,为人子女自然应当为父守孝,子嗣之事也要到出了大三年才谈的罢?”我佯装糊涂。
韦尚宫又看我一眼,叹一口气道:“今儿万岁既讲了这话,妾也不怕扯开了说。若有先皇后、先帝在,妾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值得此刻来对万岁说这些话,没得被人说不守奴婢本分。万岁是皇帝,本来孝期就只有十个月。孝大还能大过皇嗣传承?再者先皇在时,就极力希望万岁与天王和睦,若不是妾拼死瞒着,万岁与天王未曾圆房的事叫先皇知道了,可能放心地走么?”
韦尚宫话到此处,我不由重重一叹。确实,我十六岁成婚,在女子中并不算早,本已是可以生育孩子的年纪。但是婚后两年,直至父亲去世,我与丈夫都未曾圆房,更不用谈子嗣了。如果父亲知道此事,定然不会放心地将国家交到我手上。即便我呕心沥血延续了父亲治下的太平,或是更上一层楼,而我却没有孩子,国家又当交给谁去继承呢?如果没有合法的继承人,国家又将会陷入怎样的混乱?若我作为父亲,也不会将国家交给无法保证后嗣的女儿。“并不是我。”我只能缓缓摇头,脸上一片哀戚。韦尚宫一惊,察我面色,瞬间便明白了许多,遂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殿下……是只不喜万岁亲近,还是身有隐疾?”
我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不可抑制地摇头,连声道:“阿姆,不知道……阿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见我如此,韦尚宫方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如同儿时那般将我揽在怀里。安慰似地道:“万岁,你既然不知,便是没有试过。那么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你且和阿姆说说殿下的事吧?兴许说出来,心里更好受一些。”
我定了定心神,方道:“始政大婚前就推脱了试婚的女官,为此父亲还甚赞许他。后来新婚之夜,他根本就是逃走的。他自己家里房中也没有人,连伺候的丫鬟也没有,都是小厮。我曾问他是否根本不爱女子,而是有龙阳之好,他却勃然大怒。那情状,并不像是被戳中痛处的样子。至于张司饰,我们之间的症结便在此处。她是我下令杖死的,但她毕竟服侍宫中许多年,我本来心存不忍……可是,她曾对始政用媚香……而始政非但不为所动,还因此发病至气若游丝。如果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于始政来说,会是怎样的弥天大祸啊?”
韦尚宫听了连连摇头,语气甚为奇怪:“那么,当日万岁怎会以为天王喜爱男子?”
我怆然道:“难道要去戳他的痛处么?就像杀张司饰,也是情非得已之举。”
她更加想了半晌,终是默然。而望了我身后房选手绘的梅花炕屏,叹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默默无语,只听韦尚宫又道:“那万岁是认定,天王有疾?”
我虽然不愿意,但这却似乎早已是事实。故只能道:“若不是如此,朕不作他想。”
半晌,韦尚宫方正色道:“既然如此,万岁可曾与陆大人谈过此事么?”
我微微一红脸,喃喃道:“何事?”
“自然是天王殿下的病情。陆大人是主治天王病体之人,他请脉良久,又贴身侍奉汤药。如果殿下真的不能行敦伦之礼,陆大人又怎会毫无知觉?”
我心意一敛,道:“陆云修在江南时就与始政结识,后因救治得力才得以侍奉宫中。他是房选麾下之人,若朕实心去问,又问得出什么呢?”
“万岁,陆大人是天王麾下不错。可万岁是皇帝,若真问到了他还能有所欺瞒不成?万岁并无内宠,内外只殿下一人,若真如我二人揣测那般,便是关系到家国天下的大事,陆大人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再不瞒万岁,陆大人进宫那日始,宫中都觉得万岁终会纳他侍奉,而不只是殿下的医官。如此,他所能得到的,与殿下不就生了冲突么?他怎会不将殿下之事和盘托出呢?”韦尚宫循循善诱。
我哑然半晌,才道:“阿姆今日不提,朕竟不知宫内如此想法。”
听我模棱两可的回答,韦尚宫不禁急道:“那万岁又是怎么打算?”
我重重一叹,才道:“先前朕不愿意令自己相信此事。如今既和阿姆说开了,也不怕了。当务之急,当然与云修谈一谈,朕想知道始政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若果真是不幸……朕还年轻,尚有时间可等他。至于陆云修,他是心有所属的。而我与始政之间,也插不进第三个人来。既然宫中有这样的传言,日后朕小心行事便可。”
我斜身坐在暖炕上,韦尚宫矮了身子细细理着我身下迤逦的裙襕。半晌,她才柔声道:“既如此,万岁自己有了计较,妾也不多言了。只望万岁与殿下伉俪情深,最要紧的,是万岁活的愉快,少些忧愁。这才是先帝与先皇后最大的期盼。”
我颔首,道:“谢谢阿姆,朕明白了。”
韦尚宫是父母亲留给我为数不多的,可以交心的长辈。但她仍然想错一件事,我生活的愉快并不是父母亲所第一考虑的事,若在寻常百姓家,自然是如此。可他们居于中宫二十余载,自然知道一旦踏上九重御台,人间欢爱,都是幻影。
自是日,我将心中忧虑与她一举道破,胸中郁闷却冲淡了许多。连先前张司饰一事,亦觉得处理诸多不善,命人宽慰她的家人。
而尚服局司饰司短了一名司饰内人,尚服内人陆氏举荐长久在御前服侍的卫典饰担任司饰内人一职,我身边的清荷遂升了典饰。对于常年近身侍奉的人,原先都本着一视同仁的看法。清莲比清荷虽稳重不足,也无清荷在司饰司可观的技艺,而一味地在尚宫局挂着掌言的职分,每令韦尚宫照拂之,反生不美。遂也将之调至尚服局,清莲又喜衣服首饰之事,便令她领了典衣,跟着原先的典衣徐氏好生学习。徐典衣亦因资历晋司衣。
皆大欢喜。
清莲做了典衣之后,央我免了她三分之一的御前当值之事,埋首到库里找衣服。我向为公主时,宫里少女主子,每个节令的衣裳都是尚功、尚服、御用、尚衣上的内人、内使们尽力讨好,从不曾穿两次的衣裳。清莲找了向前许多珍贵奇巧的衣裳,或改配,或拆做,倒是忙得不亦乐乎。只是宫中规矩甚严,常与香药、脂粉打交道的清荷不能化妆熏香,而常与衣裳、首饰打交道的清莲每每中规中矩地穿着各品内人应服的古板宫装。也是可叹的事。
至于服侍房选的人,除却徐司饰有时仍为他做引导术之外,西殿就少有内人出入了。
而我与陆云修的深谈,自然如我所料一般,并问不出什么。然而陆云修却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殿下的身体,眼下虽然见着好,却并非一朝一夕、一月一季的事。但是我在一日,必然竭尽所能。”
听陆云修如是说,又何必再有问。
反观我与房选,虽不及当日亲近,但双方都更为冷静自持。朝堂政事上,亦配合默契。偶尔偷闲,一同焚香点茶,或是平宣控笔,对弈弹琴,清静如山中隐士。
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心有所知地想要将全部事掩去,静待大雪化后更加明媚苍翠的景色。然而,一件始料未及的事,却将后宫已为余烬火星的隐秘,化作一把大火,直烧到了前朝。
这是昭和元年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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