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叶海(1 / 1)
谢衣揉着额角,神情疲惫。
那些他从未在意过的,刻意忘记的过往,原来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而是沉淀在心底,在静谧和暗影里慢慢沉积,发酵,等到无意识脱口而出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淤积着这样多的愤怒和怨恨。
在沈夜面前,他从来都是那个笑容如春风和煦,双眼弯弯的弟子,在小曦面前,他是活泼爱笑,体贴入微的大哥哥。他不会有,也不能有,阴暗晦涩的一面。就连他自己,也从没有意识到他的另一面。
太子长琴坐在他身旁,眼里暗藏的怒火早就如同春日的融雪一般,消失不见,他看着谢衣的眼光里带着歉疚,看起来格外脆弱而无辜。
谢衣闭上眼,好将内心满溢而出的不甘和怨恨压回那些见不得人的角落。
那是他的故友,火神的爱子,昔日的天界乐神,太子长琴。哪怕他有什么过错,伏羲公正严明的判罚早已给了他足够的教训,烈山部苦苦等待了多久,他就被这红尘紫陌磋磨了多久,过的甚至比烈山部每一个人都惨。天柱倾塌的余波已经过去,太子长琴犯了一次错,却不必承受两次甚至更多次的无情审判。
烈山部,还有自己,已经迎来新生,再也不用纠缠着过去不放。
谢衣感到自己神志清明些,那些阴暗的情绪如海边潮水消退下去,空茫的失落感占满心房,像是潮水退去后遗留下的沙滩。
他意识到自己始终无法公平地对待太子长琴。属于司幽上仙的那一面想要同情着他,仿佛在雪夜里抱团取暖的困兽,想要从彼此身上汲取一些温暖,而属于烈山部人的那一面,又憎恨着他,是他让大地浊气蔓延,让烈山部的族人日日夜夜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这两种想法撕扯着他,令他无所适从,对待太子长琴的态度微妙地忽冷忽热,为今之计,就只有先出门冷静一下,毫无干扰地确定自己今后对太子长琴的态度。
他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一念电闪而过,就当即站起来,抖落肩上不知何时飘落的梧桐叶,对着眼巴巴看着他的太子长琴说:
“我要出门一趟,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我晚上回来。这是我书房钥匙,你可以拿着它往楼上走,左手边第一间房就是,无聊时可以找些书来打发时间。二楼左手边第二间房慎入,那是我的偃甲房,里面材料工具都很尖锐,小心伤到。”
谢衣出了门,江都城清新的微风拂过脸,让他觉得清醒了点。他找了一个临江的茶楼,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自斟自饮,茶水馨香而清郁,提神醒脑。谢衣抿着茶水,日后的计划在他脑海里渐渐显出雏形。
茶馆一向是安静中带了几分喧闹,谢衣耳力超凡,店中所有人自以为无人听见的低声絮语无一例外地落入了他的耳中。这些细小的碎语恍若小溪河流,一点一滴地汇在一起,化作滔滔江河,汇进海洋,汇进这滚滚向前的红尘中去。
这就是人间。即便遭受了不知多少灾难,也依旧生机勃勃的人间。天柱倾塌的灾祸早已离他们这些人很久很久,不论是太子长琴,司幽上仙,还是上古部族,都已经被时光抛弃,沦落在从前的废墟中。
太子长琴早已遭到审判,烈山部也从深渊爬了出来,迎向光明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死死抱着过去只会故步自封,再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况且……
他谢衣可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谢衣品尝着暖热的茶水,释然地笑起来。尽管不能毫无个人情感地对待长琴,尽量公正地对待长琴他还是做得到的吧。
茶馆门帘忽然被人挑开,一个拿着长杆,杆上挂着“铁口直断”字样布幡的邋遢道士走进来,一脚一个泥印。伙计心疼地看着才擦好的地面,对着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诶,小二,你们这里没有空位了啊?”道人环视一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座位。
“没有没有,或许别家就有了呢,道爷你先出去找找吧。我们这家店小,坐不下啦。”
“唉,我就是从其他地方找过来的。贫道走的腿都痛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就行行好让贫道坐会儿,歇口气,喝口茶,照顾照顾生意吧。”道人正巧看到伙计对他的泥脚印皱眉,恶趣味一泛上来,就忍不住嘴欠。
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到窗边,正好打断谢衣漫无边际的遐想,他转过头来,想要看看是谁在安静的茶馆里捣乱。等到看到那个在大堂胡搅蛮缠,恶趣味发作的人影时,忍不住嘴角一勾,险些笑出来。
原来是叶海。
他从前就爱云游四海,装扮成各种人物。好听点说就是游戏风尘,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是个身在红尘,而不被红尘沾染的高人。实则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要尝一尝,高兴的时候一掷千金地撒欢儿,没兴趣的时候抛下一切,拍拍屁股就跑了,是最最没有责任心的。
比如说他日后拜托谢衣做的竹笋包子号,往里面塞了个妖怪马戏团,天天开着到处走。玩腻了之后扔下一根偃甲烟杆就跑了,他做的竹笋包子号还有五成新呢。
从初识到百多年后,叶海依然健在,活蹦乱跳,像是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过痕迹。谢衣只能看出他原身并非人类,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或许是寿数长久的大妖,也许是浪迹红尘的散仙?谢衣不想计较,也不必计较。
大堂里的两人越吵越大声,引得许多茶客皱眉。最终小二还是敌不过人老成精的叶海,勉强同意了他随便找一个地方坐坐的要求。
还没等谢衣举杯邀请他来,叶海就把长幡大喇喇地往背上一甩,径直向这边走来。叶海马大金刀地往座位上一坐,就大大咧咧地过来搭讪。
“诶嘿嘿,我看公子仪表不凡,贫道……贫道……可否过来借个座?”众人原本看不起这个穷酸道士,又想看看坐在窗边的那个白衣翩然的美青年如何反应,都支起耳朵偷偷听谢衣如何回答。听到道士这么带有勾引良家妇女意味的搭讪,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嘘声。
“无妨,道长想坐便坐吧。”谢衣强忍住笑意,仍是温润如玉,从从容容地请他坐下,更为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那就多谢公子了,贫道正好渴了。”叶海端起杯子,一口牛饮而尽,继续锲而不舍地搭讪道,“小公子形容俊美,远远望去,身上就像披了一层神光,耀目如同天人。贫道一见之下,就忍不住为之心折。冒昧前来借座,想和公子同饮一阵,想必公子不会介意贫道过分吧。”
我现在当然介意,谢衣忍不住腹诽道。
你现在就继续装吧,等你有机会向我学偃术的时候,我迟早从你身上讨回来。
“自然不介意,道长一身修为如同瀚海,一时波澜万丈,一时水波不兴,飘飘渺渺,混混沌沌,叫人难以看清。”谢衣只作不知,口中吐出一叠叠赞美之词,“像道长这样的人,合该御风驾云,翱翔于九天之上,又或者被帝王供奉,居于庙堂之高,又怎么能屈尊到这凡尘打滚呢?”
众人只当他在恭维这个穷酸道士,叶海却暗暗心惊。最近跑到江都城来玩,听见江都城新来了个异人,一时心痒,到处找这异人。谁知一见之下,这人不仅修为高,人也买,一下没绷住,跑来搭讪。这青年面貌的人看似涵养极好,却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堆谀辞之中,暗指他隐藏修为,跑到凡间来厮混。
不仅人美,眼也亮,嘴也利啊。叶海兴味更浓,心中更是起了要和他结交一番的心思。
“哪里哪里,只不过微末技艺,怎么能入得了这帝王的法眼呢?要我说啊,那些什么大派的长老啊,掌门啊,才有资格去做王宫里的供奉呢。我这个穷酸的游方道士,怎么敢跑到金銮殿上去对皇帝指手画脚啊。”
哦?是吗?谢衣的眸子清亮又澄澈,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海一个劲地在那表演,分明是看好戏的样子。
任由他表演了一会儿,叶海自感无趣,摸了摸鼻头,无辜地望向谢衣。
“不知阁下来找谢某有何贵干?”谢衣戏谑地问道,看着叶海吃瘪还是挺有趣的。
“嘿嘿,就是闲的没事,过来看看,不行吗?”叶海眨了眨眼,反问道。
“当然可以,不知阁下——”谢衣正待再说,忽然转过头去,望向日光澄澈的天际。
一只小小的偃甲鸟,乘着微风而来,越过千山万水,飞进窗户,落到谢衣手上。一把浑厚低沉的男声流泻而出。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