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权势(1 / 1)
沈夜领着谢衣,站在高台上,并肩看着台下众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露台下的平民、祭司和守卫卸下平日的重担,聚在一起闲聊、畅饮,遥想着下界的生活,无数声音汇在一起,如同涛涛江河流入大海,环绕着他,冲刷着他,将他没顶。
这才是流月城,他为之痛苦,为之奋斗,为之打定主意奉献一切的流月城。而这个在天顶孤悬了无数年的孤城,从今日开始,赢得了新生。而这一切,都是身边这个人,破军祭司,他沈夜中意的弟子,谢衣带来的。
上至城主,下至平民,都齐声恭贺着他,口中涌出无数赞美的词汇,他亦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谢衣说。而谢衣将目光转向他,素来春风般的双瞳坚定而温柔的凝视着他,一如从前那个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的孩童。
世界忽然定格,只余下这一双清新又坚定的眸子凝睇着他。
谢衣……
不,有什么不一样了。
谢衣早已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恍如芝兰生于庭中。他是不世出的偃术天才,是烈山部破军祭司,是他沈夜最骄傲的弟子,还是——,还是什么?
沈夜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这一株玉树重重围起来,不叫他人窥伺。尽管他身为烈山部大祭司,也不免为此刻的想法吃了一惊,以为这不过是错觉,顷刻间就将这想法沉进心底最深处。
趁着高台上新的的节目开始,沈夜拉着谢衣登上僻静的露台。这里花木扶疏,远离喧嚣,兼又远远高出地面,与神农神像的头部齐平,犹如身处另外一个僻静的世界。
沈夜回望着他,谢衣亦望着他,两两相望,唯有眼神脉脉。
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说话,相携而行,沿着矩木慢慢走着,享受着这片刻宁静。
两人的心底都涌动着许多心事,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都静默等待着对方第一个提起。
“谢衣——”
“师尊——”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齐齐一愣。
“你先说。让我听听,你有什么想法。”沈夜看着谢衣苍白的脸色,心下不免柔软几分,口气也跟着温柔起来。
“师尊,我想下界。”谢衣轻轻说道,除开破界的喜悦,眉目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
沈夜眉头一挑,就要开口令他好好休息,不要到处跑跳。转念一想,谢衣素来就是闲不住的性子,流月城物产匮乏,偃甲材料本就极为稀少,他如此急迫地想要下界,也未尝没有想要搜集偃甲材料的样子。
“你才醒来多久,经脉还未好完,就这样想下界?”沈夜皱眉,轻声斥责道。
“不,弟子想要卸去破军祭司一职,到下界去。”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弟子想要卸去破军祭司一职。”谢衣又重复了一遍,眼神温润,却带着十分的坚定。
关于卸去破军祭司一职,他在除去心魔之前,就已想了许久,实在不是轻率的决定。体内的劫火不断蚕食着他的灵力,就算从不周山龙穴得来一股强横的阴阳灵力暂时延缓了发作时机,也终有一日会干涸枯竭。到那时,即便再不愿意,他也将迎来生命的终点。
心魔入侵之时,又竭尽所能的动用了一缕劫火,方才把魔气烧得干干净净。犹如饮鸩止渴,虽解了燃眉之急,却无益于他的寿命。烈山部人的身体不似影族人,劫火无法与其相容,若是灵力耗尽,劫火必将抽取他的生命力,不断的燃烧下去,直到他的身躯变为一具空壳。
这是谢衣所不愿见到的,枯守流月城中日复一日的履行祭司职责,只不过是死路一条,他必须下界寻找助益修行的灵物,尽早渡为仙身,方可有一线生机。
更何况,前世司幽上仙经神农神上之手,方才渡为仙身。尽管转世重来,却为了烈山部存续去了不周山祈求龙神,这无异于背叛自己的信仰。即使人皇不再知道他已经转世,对于神农,谢衣心中总是存着愧疚的。
“为什么?”沈夜问道,语气里几有不可置信的意味。他不能明白,在除去心魔,谢衣声望正隆的时候,竟然会想到抛下一切跑到下界去。
“是因为劫火?”沈夜沉声问道,他想起谢衣昏迷时闪现的那些黑火,无论多少灵力都会被它吞噬,甚至循着灵力的来处蜿蜒上去,想要将灵力源头也一并蚕食一空。
“是。”谢衣颇有些低落的回答,任是谁被告知命不久矣,也不会好过。
“胡闹。”沈夜心底默然一叹,已是许了谢衣下界的请求,“以后不许再说什么卸任破军祭司的话,破军祭司一职还给你留着,我再找几个祭司陪着你,一起下界。”
“师尊,现在正是全族迁移之时,人手紧张,怎能为弟子一人如此……如此耗费人力。”
“怎么,难道本座的弟子,烈山部的救命恩人,当不起这区区几个祭司的服侍?”谢衣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沈夜的拳拳爱护之情涌入心间,妥帖的温暖着他的五脏六腑,一时又感到眼眶发热。
“说起来,本座才是真的不想当这个大祭司了。”见谢衣不再拒绝,沈夜松了严厉的神情,走到露台边沿,扶着矩木虬结的枝干向下极目望去。
流月城之下,是浩渺的层云,烈山部人就是这样看着这云卷云舒,想着下界的景象,祈求着神农早日归来。
天上水汽由风神雨神共同运作,化为雪花,飘落在流月城和下界的土地上。也只有这漫天的飞雪,才是茫茫不见的两处所共同拥有的吧。
“你来。”沈夜唤来谢衣,向下指着下界朦胧的投影,又道,“看,这就是下界,多好。”
“流月城城主由神农亲封,执掌这座神裔之城,是为权力至高无上者。所谓大祭司,虽然地位崇高,但位置仍在城主之下。而现今沧溟病弱,不得不依附矩木而存,这流月城的大小诸事就由我代掌。”
后来,师尊你成了流月城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城主平起平坐的大祭司。谢衣在心底暗暗加了一句。
沈夜并没有意识到谢衣此刻正在腹诽他,继续说道:
“我知道,流月城城内颇有些议论,说我僭越大祭司职权,褫夺城主权威,任意刑杀,冷酷无情。而今龙神赐下龙珠,沧溟已不再被浊气所引发的疫病困扰,势必再次复出。到时候,城主一脉必不肯让我继续坐大。两强相争,必有一伤。有时候,就连城主也无法完全制住城主一脉的势力,我不想让沧溟难做。”
“有人向我出主意说,你破界成功,声望日隆,而我作为你的师尊,无论是声望、实力还是地位,都已达到顶峰,沧溟不过一介弱女子,半点建树也无,为何不直接取城主而代之?流月城城主一脉的地位来源于这座神裔之城,一但下到地面,又与普普通通的家族有何区别?大祭司你带领族人迁徙,走向更好的生活,成为新的族长正是众望所归。”
沈夜絮絮说着,眉间并未染上风霜料峭的寒意,反倒是像说笑话一般说给谢衣听。
“他说了这么半天,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沈夜岂是这样的人?”
谢衣同他相伴十数年,朝夕相对,自然对他知之甚深。有人说他滥杀无辜,有人说他狼子野心,谢衣从未盲听盲从,他只会用眼睛看,用脑袋想。
沈夜这些年来,实在过得太苦,太苦了。一面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地思索着如何带领着烈山部走出绝路,一面又要承担着来自族人的责难,城主一脉的争斗,小曦的病又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他叛逃流月城,这百年来,沈夜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万幸,上天给了他一次预见前情的机会。
谢衣笑意嫣然的等着他继续说,他当然知道,沈夜从来都不是野心家,更不会时时刻刻谋算着不属于他的城主之位。他只会竭尽全力地担起责任,再为这份责任付出一切,乃至不惜血腥镇压反对他的人,将下令杀害下界有情众生的罪责一肩担起,与城同亡。
“哼,本座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大祭司,也不适合当大祭司。要说最佳人选,瞳做事公允,实力强大,要不是腿脚不便,怕是比我当得合格百倍。我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我当年曾经想过,要是有朝一日,能带着小曦去下界多好。那里气候温暖湿润,不会经年的大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秋有雪,四季景色变幻,岂不是比流月城美得多?治疗疾病的药物也比流月城多些,若是能够找到治愈小曦的药呢?”
沈夜嘴角微微翘起,眼神缱绻而温暖,似乎已经置身在了春和景明,惠风和畅的下界。
“等到烈山部族人都安定下来,月儿和瞳都有了个好归处,我便辞去大祭司一职,带着小曦去寻找治愈她疾病的方法。如果不能,四处走走,看看这族人们向往了几千年的下界,到底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