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忘川(1 / 1)
剩下的七日,谢衣都一直呆在破军宫室中休养,未曾踏出房门半步。旁人只道痴迷偃术的破军祭司又一次陷了进去,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在即将破界的日子里耽搁时间,委实有些看不清局势。
也不知沈夜华月他们替他挡下了多少流言蜚语。谢衣对此深感歉疚,唯一能做的就是加紧调息,抚平体内狂暴的灵息。
眼看沈夜的极限将近,谢衣不得不停下梳理经脉的动作,转而拾起横刀,再度演练一把昔日所学的武艺。
月影斑驳,透过矩木枝叶洒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庭院深深,却无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时已是深夜,流月城内大多数平民已然入睡,只有寥寥几位祭司还在映着点点灯火的宫殿里忙碌。
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打扰谢衣练刀。谢衣穿着紧身的短打,带着平时惯用的横刀出了门,站在一片银白的月华中,整个人也像落满了银白的霜雪。
谢衣将横刀放在眼前,缓缓拔刀出鞘。刃光如水如镜,透出一双沉寂的眼睛。谢衣掂了掂手里的横刀,虚划几招,总觉劲力无法完美达到刀身的每一处。但时间紧迫,谢衣也无暇重新熔铸一把完全契合他的新刀。
先是骈指,缓慢而均匀地划过刀身,一点灵力顺着刀身脉络游走,一触即收,又带着几分金属的肃杀之气返回人身经脉中。谢衣精神微微一震,运转全身之灵力与这缕肃杀的气息交融,处于一种兴奋之中。
谢衣凝神半晌,杀意笔直如箭,凝于虚空一点,仿佛在这不可见的所在有他的生死大敌。他以一种全然迥异于沈夜教导的方式握住刀柄,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在空中留下道道流光。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
几点黑色的火焰出现在刀身周围,配合着刀的旋动、斩击、后退而摇曳不停,不似平日的堂皇正大,反倒显得诡异而狠辣,带着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味。
这并非谢衣此世修炼而成的刀法,而是昔日司幽上仙在无数次作战中所磨练出的武技。狠辣决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般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己都一样不留余地的武艺,曾经令诸多妖灵魔怪闻风丧胆,但也正因为如此,司幽上仙才过早陨落。
往昔记忆历历现在眼前,冥冥中有一双大手牵引着他,引导他行云流水地出刀、收刀。与此同时,沈夜教导刀法的日子也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
彼时他和沈夜站在流月城高高的露台上,日光柔润而温暖,矩木枝叶飘散着清香,下方是无数对着神农神像虔诚祭拜的族民。
那时他还是个垂髫童子,满头黑发不过堪堪及肩,手上拿着的横刀都快要比他人还高。他力弱劲小,只把横刀在地上拖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沈夜。
可惜沈夜毫不通人情地击向他的手腕,叫他抬起沉重的长刀,一动不动地端着。等到练习时间结束,谢衣的手腕手臂总是红肿一片,痛得抬也抬不起来。这时沈夜又换成一幅慈爱神态,亲自给他上药,揉散他手上的淤青。
等到他长大一些,又亲自教他刀招,每天都能看见他教导徒弟的身影。
时如逝水如川而逝,露台上舞刀的谢衣身量抽条长高,成为温暖如同三月春风的少年,如一株青松迎着阳光抽枝发芽,长出郁郁葱葱一片华盖。而沈夜眉间冰雪,也加深了一重又一重。
谢衣舞得兴起,昔日所学和沈夜所教导的武艺渐渐融会贯通,并开始由此演化出更为繁多,更适合他的刀法。除开手上的横刀不怎么趁手外,谢衣对破界时杀掉砺罂也已有了六成把握。
树影婆娑,流月城内外皆被深深浅浅的银白墨黑涂抹,如同一幅上好的水墨画,就连雪花落地的声音也渐渐不闻。正在此时,谢衣的横刀忽然“啪”地一声,发出一声大响,在这寂静的夜晚中尤为突兀。
谢衣胸口一滞,气血翻腾不休。他将灵力注入横刀,一来倍增武器威力,二来以锋刃肃杀金气磨砺自身灵力,去芜存菁,使灵力更为醇厚,习武时自身灵力与武器结为一体,使自身同时得到体质和灵力的锻炼。
也正因为如此,练武时兵刃断裂,对他而言反噬也格外严重。
谢衣索性坐在雪地上,摸索着捡起断裂的刀尖,和横刀剩下的部分放到怀里。
一把新刀从熔铸到完成,至少需要月余时间,即使有法术加速,也至少要半月,更遑论他要的是特殊工艺的偃甲刀。师尊快要顶不住其他人的压力了,我不能给他添麻烦。现在只能去瞳那里看看有没有勉强能用的了。
七杀殿的烛火还亮着,青铜灯上的晶石泛着青蓝色的冷光,照在壁上,显得阴森森的。配合上关于七杀祭司瞳的各种可怖传闻,这里人烟就更为稀少。
谢衣裹着断刀碎片从七杀宫室前的冷泉走过,清澈的泉水里夹杂着碎冰,为瞳的实验提供了绝对干净的水源。
瞳还没有睡,靠在轮椅上,正借着晶石的冷光在竹简上写写画画。四周无人,架子上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标本和偃甲。七杀殿冷寂无涯,令人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位阶仅在紫微祭司之下的七杀祭司。
“瞳。”七杀祭司瞳灵力强大诡异,更兼修习蛊术偃术,在得到众人敬畏的同时,也被人恐惧疏远。谢衣乍一踏进宫室,七杀殿森冷的氛围立刻令他心头一凛。
“哦,是你啊,怎么,有什么事?”瞳头也没抬,用那副和平常一样板正淡漠的声音回应道,手上动作一刻也没停下。
“我的刀坏了。”谢衣缓缓说道,“现在再订做一把已经来不及了,我想看看你这有没有备用的。”
“向右走,最里面三间房子最左边的一间。”瞳的话精简但有效。
谢衣循着他的指引,找到了那个房间。他推门进去,从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武器中挑选了一把。瞳是教习他偃术的恩师,在他偃术大成之前,是流月城偃术第一人,里面的东西虽不及他自己做的精细,也差不太远。
“对了,瞳,我送你的龙血草你用了么?”临走时,谢衣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倒回来问道。
“用了,我把它喂给了凤凰蛊,说不定会有什么可喜的变化。”瞳毫不在意地回答,仿佛他用掉的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杂草,而不是价值连城的龙血草。
架子上的偃甲投影在七杀殿墙上,影影幢幢,像是妖魔扭动的身躯,又像惨死在七杀殿的人的灵魂被钉在墙上,和着蛊虫蚕食躯体的沙沙声,为七杀殿更添几分诡秘阴寒。
谢衣哑然,又觉得瞳本就是这样的人,这样做实在再理直气壮不过,却又气恼瞳把送给他的礼物拿去喂了蛊虫。
流月城民的疫病由清气不足,浊气感染而起,龙血草生长在清气鼎盛的不周山,更兼得应龙龙血滋养,正是瞳身上沉疴的对症良药,他却拿药去做实验!
然而瞳出生便石化父母,被人厌弃,性情常人难以理解。又常年与蛊虫为伴,这样做也似乎并不是不合情理。
“瞳,你还剩了一些吗?”谢衣无奈,又抱着一丝期冀问他。
“自然。”瞳终于抬起头,未曾用眼罩遮住的一只眼睛淡淡地瞥向他,一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他知道谢衣在担心什么,他只不过掐掉了龙血草的一片叶子来喂养凤凰蛊而已。他又不是傻子,白白的将治病良药全部扔到蛊虫嘴里去。
谢衣松了一口气,要是瞳全部用光了,就只有找师尊要或者上不周山采了。
“破界之后,我会把刀还你。”
“随你。”瞳依旧淡淡的。
谢衣摇了摇头,带着新刀离开。在回去的路上他想,一定要重新熔铸一把适合他的新刀,那把刀的名字,就叫忘川吧。既是纪念在创·世之火中那个叫做“初七”的自己,也希望烈山部能够如人饮下忘川水一般,摆脱孤寂、苦寒的过去,迎向光明、温暖的未来。
他在不周山明了前世今生,自忘川彼岸泅渡而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烈山部也能同下界人一般,站在温暖的阳光下欢笑吗。
谢衣在白如霜雪的锋刃上轻轻一叹,横刀立刻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啸,犹如龙吟沧海。
倘若心魔砺罂定要前来阻挠,那么,就算拼上性命,也必要将他一起带下地狱。
谢衣立在高处的露台上,看着底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想到烈山部千百年来的祈祷和困苦,不由坚定地握上了横刀的刀柄。
其身不死,其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