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出刀(1 / 1)
上午,天空飘着零星细雪。青竹行虽然还有些精神萎靡,但也不见有什么头晕呕吐的症状,听雪和何智终于松了口气。
午饭过后,天空彻底放晴。何时出门给青竹买药,路口恰好碰到陈然两口子。陈然的老公是县医院的医生,于是何时特地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顺便还约了几个镇上的老同学,去他们家喝了杯茶。
等到何时从陈然家出来,只见阳光照在雪地上,一片耀眼的洁白,让人有些恍惚。
这雪,看着很干净,很纯美,可想起底下这么些年的藏污纳垢,却让人恶心。
南方的雪向来存不住,房檐屋角一片滴答的水声。
不论多大的雪,最后总是要化的。
黑暗和脏污,总有见天日的时候。
何时觉得自己足够冷了,此刻却禁不住心生寒凉。
无尽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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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路口,何时看见了关浅浅娘儿两个,气昂昂地下车来,后面跟着关思勉。
听雪那一耳光果然用尽了全力,关浅浅的半边脸还红肿着,用羊绒围巾拼命遮挡。
关思勉想买点牛奶和水果,王芹在一旁冷着个脸儿,嘴里嘟囔着女儿受委屈了,今天是来讨公道的,又不是串门,买东西给谁吃!
关思勉在她的干扰下,最后只得买了四个橙子。
何时站在不远处的药店屋檐下,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隔着十字路口,关浅浅一转头,看见了他。
十分柔弱地低下头去,抹了把眼睛,然后朝何时走来。
“听说你回去S市开会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关浅浅拉下围巾,露出半边红肿的脸,正对着何时。
何时没什么表情,简单答道:“今天回来的。”
“青竹……还好吗?”
何时摇头:“不好,头晕,一直在睡。”
想了想,又道:“我想知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关浅浅顿时红了眼眶,咬着下唇仿佛十分憋屈,最后有些哽咽地说道:“昨天都是我不好……我在阁楼里看阿泰哥哥的遗物,没想到青竹上来就骂我……我就忍不住吵了两句……我真不是故意跟她吵架的……”
何时越发面沉如水,问道:“吵什么了?”
关浅浅吸了下鼻子:“她说……阿泰哥哥喜欢的是她,除了她,别人不许动阁楼的东西……我又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的关系,要是知道,我死也不会上阁楼的……”
何时的神色于是越发冷凝,阴沉地垂着眼帘,一直沉默。
关浅浅见他这样,异常可怜地摸了把脸,却泪流不止:“我是不小心弄坏了青竹的手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气成那样往下冲,踩空了摔楼梯,我想拉都来不及……”
何时终于开口道:“结果,听雪误会了你,冲上来还打了你,是吗?”
关浅浅呜咽道:“我都来不及解释……她误会了我也不怨她……”
何时的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我相信,以你的为人,最后是不会被误会的。”
浅浅望着那抹笑,很乖地点了点头,却又无比委屈地吸了下鼻子。
那边王芹十分膈应地盯着丈夫买完苹果,又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拽住女儿的胳膊:“蠢丫头!你吃亏还没吃够啊?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何时淡漠地瞥了王芹一眼,再无言语,转身进了药店。
关浅浅,我给了你最后的机会。
可惜,你太自作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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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的纠纷,但凡先告状的那个,总是会占不少便宜。
等到何时走回关家时,只见各位长辈雷公似的脸,齐齐坐满堂。
王芹坐在关爷爷旁边,拉着关浅浅正在声泪俱下,客厅中央的被告席上,听雪站得笔直,昂着下巴,唇边一抹冷笑。
青竹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家居服,套着厚实的大棉袄,头发也有些蓬松,仿佛是刚从被窝里拽出来的。
何时淡定地走到青竹旁边坐下,递过去药片和温水,看着她吃下,拉过毛毯盖住她的腿,然后往后一靠,坐着玩手机,发短信,仿佛客厅里的一切都不想参与。
浅浅今天态度异常的好,不仅不控诉,反而一个劲地哭着道歉,说没拉住青竹是她的错,被误会也难免,请各位长辈别苛责听雪。
赵主任一直安静地听着,今天没有拍桌子。望着桀骜不驯的娘家侄女,叹了口气道:“听雪,妹妹说了这么多,你该怎么做?”
听雪冷笑一声道:“给她那边脸再来一巴掌?据说轴对称图形会好看很多。”
赵主任按着眉头,恼怒自家人刚强却吃亏的臭脾气,想和稀泥都没借口,于是回头瞪了韩援朝一眼,哼道:“都是你惯的!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
韩援朝猛然惊醒状,手里茶杯往桌上一放:“你就一点错都没有?这么大的事,妹妹何智都受伤了,你隐瞒军情一整晚!拿军法处置你很冤吗?”
听雪这回低了头,答道:“不冤。”
“你说该怎么办?”
听雪想也不想地答道:“罚跪。”
话音刚落,青竹忽然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听雪身边,淡淡说道:“事情因我而起,我俩一起跪。”
旁边何智垂着胳膊也走过去,并排站着,微微一笑:“我也在现场,必须一起。”
北山和淑雅闷不吭声地站到何智身边。
唯独何时坐在沙发上,专心玩手机,完全无动于衷,恨得何智杀人似的直瞪他。
刘妈妈抱着孙子一直憋着,这回可真不干了,瞪了韩援朝一眼,恼怒道:“我说老韩,我女儿可还晕着呢!我刚才看了,胳膊腿上青的紫的开大花!这孩子命不好,爹不疼娘不爱的,我也没办法。你们非要让她跪,也成,先让我把地砖跪热乎了,再换她来跪,这样总不违你家的军法吧?”
韩援朝满鼻子都是灰,但总算找了个宝贵的台阶下,于是干笑道:“大姐你这么说,我们怎么当得起?又不是非要跪……”
赵主任叹气道:“也没人说要他们跪,这不还没咋样么?”
刘妈妈哼了一声,撇过头去玩孙子。
那边王芹可没那么好应付,抹了一把眼泪道:“她爷爷,我不是要拿别人家孩子怎么样,我就想知道,咱家浅浅以后还能不能回这个家了?回来就吃各种亏,被人各种欺负,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关爷爷没有接这茬,只是拍着浅浅的手背,小声哄。
那边大姑姑客气笑道:“嫂子,侄女一年才来几次啊?加一起也不够48小时,这么说也忒严重了!”
一直绷着脸的关思勉终于干咳一声,瞪了一眼妹妹:“浅浅上学呢,没时间……”
小姑姑嘲讽地答道:“是啊,你们省城的大学是紧张得不行。我们县城就闲了,清雨和若云一个高二一个高三,就算住校吧,还能每个礼拜过来看外公一眼。”
王芹的调门顿时拔高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浅浅做得还不够吗?小时候考第一得了奖品,还拿去给阿泰分呢!她倒把这边当兄弟姐妹,可是兄弟姐妹拿她当什么?”
淑雅站在那里一直死忍,听到王芹提起弟弟,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眶怒道:“少提那奖品!本来就是看上阿泰的小相机,死活非得要,最后拿了两个破笔记本换走了!阿泰的东西你们拿走了多少?数得过来吗?总归是阿泰性子好,总是笑笑不跟你们计较……可是……可是阿泰去世那天,也不过让你们过来照顾半天,可你们又在哪?答应要来医院的人,影儿都不见!要是那天他身边有人,也不至于发病那么久才发现……”
淑雅这么多年的怨痛一股脑倒出来,再也撑不住,捂着脸跑去后堂,北山一步不离地跟着。大福看见妈妈哭,瘪着小嘴也要哭,李卫国赶紧把孙子抱出去哄。
这边王芹却很是咬了咬下唇,冷声道:“我是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谁知道他在医院呆着还出事呢?”
这时,一直置身事外的何时忽然放下手机,问道:“那天,阿姨你和浅浅是路上耽搁了,才没赶上看阿泰的,是吗?”
王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咬牙道:“是又怎么样?没能见那孩子最后一面,我也一直难过……”
何时的目光瞬间如刀锋一般扫来,王芹不禁一缩。
何时走到电视机前,沉声道:“小太,放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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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很久远的视频,画质并不好,拍的是县城的医院花园,仿古的凉亭曲廊还没拆除。
何时凝重地说道:“我托人在县医院的医生家找到了这段录像。那天正好县医院出了个省劳模,得奖的医生在接受采访。”
何时快放了一段采访视频,忽然按停画面,指着画面一角道:“这两个人是谁?你们都认识吧?”
客厅里瞬间雅雀无声,只有青竹喃喃道:“阿泰……”
何时把青竹扶到沙发上,转身盯着关浅浅道:“另一个人,是你。你和阿泰正好路过后花园的回廊,被拍进去了。现在,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去看了阿泰,两个人还一起走出去,却从不承认那天见了他?”
关浅浅顿时白了一张脸,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何时又瞥了王芹一眼:“既然浅浅都到了医院,你也没在路上耽搁吧?”
何时不给王芹辩白的时间,走到门口,拉开大门,陈然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这位,是阿泰的初中同桌。陈然,你认识她吗?”何时指向关浅浅。
陈然望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认识。”
关浅浅咬了咬下唇道:“认识又怎样?不就是昨天在营业厅见过吗?”
陈然摇头道:“妹子,初中我就认识你了。阿泰生病那阵,我爷爷正好也住院,我去阿泰那边串病房的时候见过你两次。”
“阿泰去世那天……你见过她吗?”
陈然撇了下嘴,答道:“见了,她特地在大厅里拉住我,问我是不是学校有活动?我当时刚从山上下来,顺口就说,我们春游可倒霉呢,赶上山里下雨。这不青竹落在后边,何时还找她去了,也不知道几点能下山……”
关浅浅的脸色越发苍白,强撑着说道:“时间太久了,我刚才没想起来,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是跟你说过话……”
陈然冷笑一声,向厅里各位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何时阴寒无比地瞪着她,恨声道:“你不光跟陈然说过话,你还跑去添油加醋骗阿泰,你说我和青竹在山上遇险了,两个人可能掉山涧里了,也许一起死了……你是这么跟他说的,是不是?”
关浅浅像是心口中了一箭,忽然惊惶起来,拼命摇头喊道:“我没有!我没这么说过!”
“然后阿泰就急了,也不管自己还在生病,立刻就往外跑……”何时再也平稳不了语调,颤抖着声音道,“他选了离我们学校最近的小侧门,才会从这个回廊穿过!可是小门那边人本来就少,下雨就更没人,阿泰走到门口,心脏病发作,你很害怕,于是自己跑回来了!”
电视里的视频再次播放,果然不一会儿,关浅浅惊惶地又走了回来,走得飞快,只有她一个人。
何时上前一把拽住关浅浅的衣领,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愤恨:“就算你害怕,就算你你跑回来,为什么不喊一声医生护士?那时候抢救,阿泰明明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也许是这段秘密掩藏了太多年,心灵负重太大,关浅浅再也撑不住,崩溃似的大哭起来,哭得喘气都费劲,嘴里一直反复念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他发病……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吓他一下……”
王芹不顾一切地上前拽自己的女儿,声调凄厉:“就这么一段录像,你就编排我们浅浅这么大的罪吗?你算什么?你是公安吗?我家浅浅什么都没做过……”
何时厌恶地把浅浅甩到一边,寒声道:“你女儿那时候还小,出了这么大的事,一般的孩子早吓傻了!可是她居然滴水不漏出席葬礼,还瞒了这么些年,别说这事你不知道!分明就是你在后面帮她遮掩!”
“阿泰每次都跟我们说,要对他妹妹好点,他让她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是哥哥……可是,你们呢?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这些年,你们可曾有过丝毫悔改?”
“昨天,关浅浅,你还用阿泰的死刺激青竹,说是青竹把阿泰气死的,还说要青竹也去死,甚至把她推下楼!小太的录音记得清清楚楚,你要不要当着大家的面重播一下?”
关浅浅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声恨道:“我就讨厌韩青竹!我就讨厌关泰!什么都是他俩最好,谁都宠着他们俩,谁都喜欢他们俩,去死怎么了?都给我去死……”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雷霆一般落在她脸上。
这次出手的是青竹。
脸白如纸,满脸是泪,嘴唇咬出了血色,整个人都在抖。
扇完耳光,青竹自己先撑不住,身子一歪软了下来。何时赶紧搀住她,再不看众人一眼,打横抱上楼去,何智和听雪赶紧跟上。
刘妈妈和赵主任夫妇也黑着脸站起身,赶上楼去看自己闺女。
客厅里,留下的都是关家人。
长久的沉默,坟墓一般的死寂。
最后,关瑞站起身,一声痛彻心扉的长叹。
关思勉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爸……”
老人没有看儿子一眼,只是佝偻着往外走,两个姑姑赶紧上去搀着。
“你们自己去过,以后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