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关家事(1 / 1)
大院聚餐,在关家的时候最多。
大家怎么分桌怎么坐,基本不用讲,自己有固定的位置。
总体来说,长辈一桌在前厅,遵循各种传统就餐礼仪,座次严谨,辈分分明。两个姑姑则带着小喽啰们在后面小厅吃,一张大圆桌,没有凳子,从来也不需要凳子。
谁坐凳子谁傻瓜,不站着绝对抢不到菜。
大院老师多,孩子也众多,鼎盛时期足有十四五个。时至今日,青竹何时这一茬就六个,接下来两个姑姑又分别贡献了一个弟弟清雨,以及一个妹妹若云,正读高中,然后还有李大福这样的下一代,于是一桌也是满满的。
吃了这些年,大院这些长辈做的哪个菜最好吃,大家心里比什么都明白。
因此上菜的时候就要瞄准好目标,拿着空碗占住位。
比如青竹爱吃肉蛋饺,就不能站到蛋饺对面,等她转过来的时候,蛋饺绝对就不见了。
比如何时爱吃板栗烧鸡,就不能远离它三尺以上,不然回头板栗哪还有影子?
北山的红烧大肠,淑雅的水果八宝饭,何智的炒田螺,听雪的炸餐条鱼……
双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那盘菜,其他次爱吃的也绝对不能大意,一定要找好最佳位置。
聚餐就是战斗,比谁夹得准,吃得快,这就是小厅里的就餐礼仪!
直等到当最后一道牛肉辣炒米粉上桌,大姑姑一声令下:开吃!
无人吆喝干杯,从没有人致词,所有人一致的动作,闷不吭声地把最爱吃的先往碗里夹,还得护住小碗,当心旁边伸来筷子偷菜。
哪怕是李大福这么小的年纪,也会捧着小碗大声喊:“那个红枣!那个板栗!妈妈帮我夹!那个饺子!那个丸子!爸爸快点快点!”
香!真香!
不论外面有什么山珍海味,都赶不上家里的饭菜香,哪怕是最普通的一道炒杂菜!
尤其是大家一起抢的时候,每道菜都被赋予了一种特别的美味。
等到第一轮吃得差不多,几个经典菜肴的盘子见了底,这时候才有人举起饮料大声道:“哎呀,大家喝一口喝一口!”
于是这才开始干杯,欢迎远道回家的何时,几年不见的何智,兄弟姐妹边吃边围着桌子转,一边各种挤兑,各种抬杠,各种俏皮话。
他们从来都如此,二十多年来没有任何改变。
然后小姑姑就会去前厅晃悠,当然不会空手而归,总能端个好吃的菜过来。
大姑姑干脆从厨房端出鸡汤锅,香菇红枣一勺一勺往大碗里放。
前面妈妈爸爸姑父们还会冲后面嚷:“兔崽子们,板栗还要不要?”
“要!”青竹立刻推何时过去拿盘子。
何时跑步向前,从韩援朝上校手里接过半盘子板栗烧鸡。
那个威武高大的军官特别又看了何时好一会儿,朗声笑道:“哎!何时博士,难得国外回来,你来我们桌上吃吧!”
何时立刻摇头:“习惯了!后面吃得更香!”
刘妈妈的丈夫,高中教导主任李卫国老师端着惯常严肃的脸道:“没关系,先后面吃着,哪天变成女婿了,就上前边吃。”
两位姑父连连点头,笑得跟什么似的。
关爷爷在上首笑呵呵,颇有深意地问道:“何时啊,都忘了问了,找对象了没有?”
何时惯常不说谎话,面对一桌长辈,竟然顿时噎住。好在青竹从背后窜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盘子,大声道:“还没呢!我们何博士看着智商高,其实情商很低,一般没人要!”
何时咬牙瞪她。
那边赵主任一筷子敲上了女儿的手背:“胡说什么呢?人家何时这么好条件!你才没人要!”
青竹赶紧拉过何时往后走,厚着脸皮嘿嘿笑道:“对,我条件太差,只有傻瓜笨蛋才看得上!还得是那种死不开眼的男人!”
何时恨得直磨牙,青竹回他一个甜美的笑。
望着那对小儿女退场,韩援朝上校一声叹息:“这是孩子她妈教育的失败啊……”
赵主任哼道:“当兵的人不养孩子就会说风凉话!你怎么不说她爸呢?长到十七岁,每年跟女儿见面两个月,还敢谈教育?”
韩援朝上校赶紧给她夹了块醋熘鸡:“咱俩都没责任,都是我们家那个歪瓜自己乱长的……”
刘妈妈却在那边不爽了:“谁说的?我女儿哪里不好?又孝顺又好模样,是外边那些男的没福气!”
李卫国在妻子旁边猛点头。
关爷爷笑呵呵地总结道:“我看,我们何时和竹子,都是很有福气的。”
何时在过道里听着,默默向老人伸出大拇指。
爷爷,还是您老人家最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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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争抢激烈的一顿饭,几个小的倒在椅子上揉肚子,只觉得死撑。
女人们去后面洗刷盘碗,忙乎明天的酒席备菜,青竹、听雪、淑雅自然跑不掉,都在后面帮忙,就当消化食了。
何智死皮赖脸地缠在听雪身边,俩人干活都很烂,不是碰了盆子就是打了瓶子,于是被赵主任直接轰了出去:“你们俩,去杂货店买两斤冰糖来!”
何智很高兴,和听雪单独退场。霏霏冰雨中,一双人,一把伞,走得很慢。
何时则没那么好命,作为十年不见的孩子,又是国外回来,年轻轻的弄了两个博士学位,于是特地被长辈们叫去前厅聊天。
这里有多少人何时都可以接受,都是他熟悉的亲人,聊天也聊得很欢乐。
关爷爷以前是语文老师,擅长悠悠地说故事,不时来两句绝妙的比喻和当地古早谚语,立刻笑翻全场。李卫国是政治老师,擅长冷幽默,常用作报告的语调说笑话,简直令人绝倒。韩援朝嗓门大,当兵多年,屁磕绝对不少,两个姑父又是捧哏的高手,一唱一和,没法不笑。
赵主任她们不时溜去前面跟丈夫斗一斗嘴,几个小的轮流去前场卖个萌撒个娇,孩子们小时候的各种糗事又被一一翻出来,老故事新唱别有味道,于是关家变成了一个欢笑不停的地方。
何时觉得,自己十年来都没今天笑得多。
这里,果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地方。
在这里,何时可以不在意他们提到那个所谓的父亲,也不介意被问到母亲目前的情况。
何时发现,自己居然也可以很没压力地回答:“我妈再婚了,如今住在波士顿,继父是个华侨,有两个女儿,对她很不错。”
于是大家都很欣慰,纷纷表达祝福。
关爷爷微微笑道:“人生在世,要想得开。对别人想开,对自己也想开,这样日子才能过得顺。孩子,你再聪明也是一个人,要赶紧给自己安个家,有家了,脚也站得稳,再不用辛苦漂着了。”
何时郑重点头:“知道了,我会的。”
李卫国笑道:“我们何时太优秀,学问那么高,一般人可能还真看不上呢!”
何时想了想,笑道:“一般人还真不行,接受不了,得特别点的。”
韩援朝喝了口浓茶,问道:“要啥特别的?”
“懂我的……把我当寻常人看待……”
韩援朝浓眉微微皱了皱:“你哪不寻常了?也就聪明点,其他我看都还好嘛……你要看上哪家闺女,跟我们几个叔叔伯伯说一声,我们三媒六聘去她家,绝对要把姑娘给你娶回来!”
何时干笑一声,脑门冒汗道:“只要你们同意就行……”
“这话说的!”韩援朝用力一拍何时的肩,大声道,“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和何智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有帮衬你们的心,你们别把我们当外人!”
何时用力摇头,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们绝对不把您当外人!”
“好孩子!我就喜欢这爽快劲儿!”韩援朝赞许地点点头。
关爷爷全看在眼里,瞥见过道里晃着的身影,笑得越发开心。
青竹站在门外,知道和自己那个爹再聊一会儿,何时基本就得招了,于是赶紧走到父亲面前,嘟嘴道:“上校同志,你们该问的也问过了,能不能把这家伙放出来啊?我们后面忙翻了,难得有个干活强迫症的,你们偏还扣着不放!”
身后赵主任手里正择着一把韭菜,于是拍了女儿脑袋一下:“你就会挤兑人家何时!有能耐你也出国拿个博士回来,肯定不让你干活!”
“谁信啊?我姐也博士呢!不是照样被您老人家使唤得溜溜的?”青竹嘟囔着,拉起何时,说道:“那两个家伙买两斤糖也不知道买哪去了,这回换你跟我去!”
何时如释重负,赶紧站起来,拿了把大伞跟着青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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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雨夜,水泥路上一片湿滑,四处都是亮白的浅水坑。
青竹脸色并不好,皱眉默默走着,显然不是拉他出来偷情的。
“不高兴了?出了什么事?”何时把她往自己这边拉,青竹顺势揽住了他的胳膊。
“还不是阿泰那个后娘,瞎闹瞎折腾呗!”
青竹把刚刚在后面听到的事情倒了出来。太憋屈,不吐不快。
原来镇上老人做寿,按风俗是当天早上,孙子孙女要去给老人行叩首礼,帮他穿衣洗脸,以示孝道。
这种事情,只能嫡孙嫡孙女来做,外孙外孙女还不行。
阿泰如今不在了,淑雅又出嫁,能有资格这么做的,也只有他那个后娘王芹生的闺女,小阿泰一岁的关浅浅。
可是王芹那边压根本不愿配合,打了几次电话去,都推说关浅浅最近感冒,身体不好,没法那么早来,所以这事就搁浅在那里。
这事两个姑姑又不敢说,怕气着关爷爷,只推说现在时代变了,就不行那个老规矩了吧。老人家倒是豁达得很,说不过是老头子过个生日,的确不该行那么隆重的古礼。
青竹说道这里,气得小脸通红,怒道:“什么早上来不了,今天过来不就好了吗?居然连一晚上都不想住!明天他们来,算是客人吗?阿泰的爸爸也很不像样!刚才关浅浅还在电话里说磕头这种事太土了,让她磕头很丢脸!真是奇葩!”
何时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
“何时,关爷爷虽然通达,但是明天早上身边没孙辈,肯定要想起阿泰的!都这么大年纪了,大喜庆日子想起没了他,该多伤心……回头还要对着亲戚朋友笑……”青竹再说不下去,靠上何时的肩头,止不住一声哽咽。
何时轻轻搂住她,胸口堵得什么一样。
雨伞下,两人站了良久,忽然,何时道:“爷爷怎么没孙子?我不是孙子?”
青竹抬头,愣了:“何时……”
何时拉着她的手,大步往回走,果断道:“走!跟姑姑商量去!明天这头,我来磕!”
青竹咬了咬下唇,点头道:“我跟你一起,我还没出嫁,正好!”
何时忽然停下脚步,表情有些怪异地望着她:“你是说……明天……我们在爷爷面前一起行礼?”
青竹捏着拳头道:“爷爷养我这么大,行礼是应该的!你哈佛博士都不怕土,我怕什么?”
“我是说……跟我一起?”
“对啊!不行么?”
何时顿时笑了:“行!太行了!”
在最尊敬的长辈面前三叩首,这古礼,多像拜堂成亲啊!
笨竹,这回你更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