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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离开北京了,当初我横跨大半个中国来到这,背着一个小行囊,脸上洋溢着孩子般雀跃的欢喜,拿着我爸给我的三千块钱开始了我在北京的新生活。那时我觉得北京的楼真高啊,北京的车好多,北京的地铁线好长,北京的物价也好高,总之一切的一切都跟我的家乡不太一样,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觉得。记得刚来的时候,我没有条件经常洗头,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素面朝天,反复穿着几件T恤,捧着馒头蹲在路边津津有味的嚼起来,感受着来着四面八方鄙夷的目光面不改色。那时候的条件真是艰苦,一百块钱的广告我都接,追着一辆公交车跑了八个小时,跑得我脚底全是泡,回家之后痛得鞋都脱不下来,躺在床上累得一动都不想动,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发觉自己眼眶里全是眼泪,流进嘴里苦中带涩。那时候我们每天都用一种低姿态来仰望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仰望的我们脖子都断了还在仰望,我觉得他们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高不可攀。后来我遇到了林佑,四年后的林佑变得更成熟也更加好看了,感觉真好啊,然后时光浩浩荡荡地走过,如今我们站在了河的对岸,无法摆渡,想到这我又有点难受了,不说了。
我妈说姗姗表姐的医院又准备招人了,说我在北京混得太差了,还是回老家给我找关系。其实之前我妈跟我说了好几次了,而且我妈年纪大了,万一家里老人生个病什么的子女在身边也方便照顾,那时候我跟夏天都准备在北京安家,打算把爸妈接过来住,可是现在我们都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而且北京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眼泪,我想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我们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之后,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租了几间房,然后我揣着家里的钥匙准备还给徐晓欧。我站在晓欧的家门口,心里如万马过境奔腾而过,我抡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怎么这么眼熟,啤酒肚大脑门,丑的这么有特色的一张老脸我肯定忘不了。这不是当年我在酒吧工作的时候拿酒杯砸我的那老板吗,晓欧说这人也是她老板,那酒吧是她老板的副业,我靠,这人大半夜的从晓欧家里出来,我要是不胡思乱想都对不起他这脑门。
一进门我就看见窗口那里有亮光明明灭灭,吓得我一个激灵就扑到墙上满世界摸开关,当灯光一瞬间冲散黑暗之后,我看见徐晓鸥坐在窗口,一手叼着烟一手捏着酒杯。她一口把酒倒进嘴里之后对我说,你来了。嗓子很嘶哑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我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把酒杯从她手中拿走,我说你喝多了。她扑过来把酒杯又夺回去,哆哆嗦嗦地把酒倒进去,两只手跟毒瘾犯了似地抖来抖去,我知道那都是酒精的作用。她抬起头跟我说话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把头调转一边看着窗子外面那些路灯单薄的肩膀把黑夜撑的低低的,就像我单薄的肩撑不起生活的沉重一样,我怕看见徐晓鸥眼里那些穿云裂石的荒漠,我想那样我心里肯定会很难过。
我以为我会把钥匙狠狠摔在她脸上,然后握紧双手,一股无明火直冲天灵盖,然后穷尽我毕生的脏话去骂她。可是当我面对我曾经很要好的朋友时,我忽然发现语言是一种多么无力的东西。我把钥匙放在桌子上,我说我准备离开北京了。
晓欧不敢看我,可是我从玻璃的反光中看见晓欧因为隐忍而颤抖的嘴唇,还有她眼里闪烁着的晶莹,她问我,不打算回来了?然后她叹口气,不回来也好,这个地方不适合你,你这个人太单纯了,对身边的人一点戒心都没有,跟人相处几天就把别人当做好朋友,掏心掏肺的,别人可能压根就没把你当回事。其实以前我也跟你一样,把谁都当朋友,其实你看看周围,真正把你当回事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你的朋友没你想的那么多。还记得我写的第一本小说吗,我把我的小说交给主编审核,结果这本书出版了,但是作者不是我,这本书的名字叫做《春暖花开》,当时我还写了续集,叫做《又见春暖花开》,我当时的主编就是修芮。后来这本书火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的梦想,我对生活的期望都破碎了,我对未来都绝望了。那时的我没什么钱,来到北京也不认识什么人,一开始住在地下室里,一下雨就漏水,然后墙皮哗哗的往下掉跟头皮屑似的。后来我辞职了,生活费根本没着落,没地儿住,我就住在麦当劳里,住了有一个多星期,那服务员看我就跟看扫把星似的,一进门就想赶我走,可是我就赖着,每天晚上我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那些如同烟火般缤纷的万家灯火,我就在想,有家的感觉真好。后来我去酒吧里陪酒,然后被我现在的老板包养,我住进了曾经仰望的大房子里,然后俯视窗外的芸芸众生,心想生活就是一出戏,充满了荒诞色彩。人的尊严啊肉体啊,在生存的面前变得像蝼蚁般轻盈,付不了房租交不了水电费,跟这站着的是一张等吃等喝的嘴,我现在一句话就能在北京买一套房,你能吗?
我冷笑,我还确实不能,不过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出卖自己,在我穷的吹风机都买不起,零下三十度吹着电风扇,连续三个月吃批发方便面,连流浪狗都养不起的时候,我都没有放弃自己。如果你真有才华,为什么不坚持梦想,也许有一天你也能成为有名的作家,可是现在你报复她,甚至做得更过分,那你跟她比起来,又有什么不同!
梦想这个东西太神圣了,我就是一介俗人,肩负不起,当一个人一旦接受不劳而获,那他就很难再去奋斗了,所以即使我后来也很羡慕林佑如今的成就,可我也实在不愿去承担奋斗的风险。小雪,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可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不曾后悔,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这个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不求回报的对你好。
我在晓欧楼下的那家麦当劳里坐了一会儿,看着从她那栋高档住宅楼里透出的灯火,心里忽然没那么恨她了,那种报复感被削弱了,我想此刻我会是这个世上最能体会她当时心情的人了,有家的感觉真好,这是我来到北京之后体会的最深刻的一件事了。离开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这是一个乱世,每个人都想当英雄,他们在铺满荆棘的道路上一路斩杀,不知疲倦,我能想象当他们站在绝地的高处时,他们眼里那一大片的荒芜。可我不是英雄,我承受不了那种痛苦,晓欧说得对,我不适合这个圈子。
爸妈一早就出去买火车上要吃的东西,我跟刘恋去车站取票,出来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夏天打来的,她那边的信号不太好,我一直听见有风在卷动,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很零碎,我隐约听见她对我说,你相信……爱情吗……然后就是一长串的忙音。
我到医院的时候整个人都特别恍惚,双条腿跟瘫痪了似的根本使不上劲,我是被两个人架着进去的,其中一个好像是刘恋,我已经完全没心思去看周围那些吵闹的人群。医生把夏天脸上的被单掀开,问我能不能确认家属。我看了一眼,顿时跟跳闸似的,眼前一黑。我醒来的时候刘恋陪在我床边,眼眶红红的,我立刻就想起夏天那支离破碎的身体,像我小时候玩坏的布娃娃,还有她的脸以及摔碎了的头骨,我翻身就吐了,刘恋赶紧拿垃圾桶给我接,她不停地说,你想开点,想开点!她一边说一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刚想说你他妈的,然后我就又吐了,吐的我喉咙很痛,然后我的眼泪流下来,狠狠的砸到垃圾桶里。刘恋还在说,你想开点,阿姨已经心脏病住院了,你可千万别出事。我心里一紧,慌忙拔掉手上的针管,血立刻就喷出来了,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我只是觉得胸闷,我在想我妈可千万别有什么三长两短,要不然我也不活了。
我爸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妈的病床前,我妈刚抢救过来还在昏睡,我忽然觉得头很痛,觉得有一根紧箍圈在不停的缩紧,痛的我头骨都快碎了,就像夏天的头骨一样,我隐约能听见她临死前电话里那一阵阵的风声,就像我小时候跟一群小伙伴偷偷爬上山,然后站在铁轨旁听火车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好像随时都会被卷进去碾得粉碎。
夏天的葬礼办的很简单,她在社会上认识的那些很牛的朋友一个都没来,只有林佑和胖子来给她送别,他们对我说着不要太难过一边自己在难过,然后他们站在家属的位置上与我并肩而立。我妈现在根本下不了床,她只要想到夏天的死就觉得自己也快死了,我爸就一言不发的坐着,有时候我望着我爸的背影能看到他颤抖的肩膀,像是隐忍着什么,然后我就默默的走到阳台,看见我爸抽过的烟头堆满了角落。
我一直忍着不哭出来,我每天都逼着自己吃点东西,然后思维清楚的办理夏天的后事,我都觉得自己很冷酷,到医院办死亡证明,买骨灰盒,定葬礼的礼堂,这一切我有条不紊的办理着。我每天到不同的部门□□明签文件,不停地奔波,我觉得特别累,心累,我想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的变故。在这个恨不得拿热气把人捂死的夏季,我居然冷的浑身颤抖,整个人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浑身冒着森然的冷气。我抱紧自己,觉得这一切真像梦一场,我望着夏天的黑白照片,想起我们曾倔强地说过我们会笑着离开这里,可我不知道夏天从二十四层的高空一跃而下的时候她是不是在笑,是不是觉得此生无憾。那天张晋在酒店里办酒宴,每个人都说着恭喜恭喜,夏天站在阳台上,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很零碎,然后她一跃而下,把自己摔的很零碎,她的脸像坏掉的布娃娃,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照片里的夏天笑得很欢畅,可我为什么那么想哭,像一个浸了水的海绵,轻轻一按悲伤就会毫无预兆的溢出,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泪流满面。我只是想念那个陪我吃果冻吃得一脸孩子气的夏天,想念那个打架时一脸杀气的夏天,想念那个欺负别人之后笑的一脸得逞的夏天,我想得都深入骨髓了,你怎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