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二章(1 / 1)
昆仑阆苑的一处小院中,竹觞已经在田青的床前守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他刚一醒转,便从青谷口中得知田青竟然为了去寻丹木,下到了凡间。他尚不明白丹和田青的“前世”纠葛,青谷就一一告诉了他。
说不震惊是假的,尤其是当他跟随西王母一起来到密山之上时,严阵以待的天兵天将和妖形毕露的丹让他心生惊悸。看到丹仰天长笑的那一刻,危险的预感涌上心头,青谷随即化身巨鸟,载着他飞下云层,将昏迷了的田青救了上来。
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起在他们身后。
他看到了那一袭消失在金光之中的血红长袍,带着无尽的壮丽与悲凉。
床上的人眼皮动了动,接着,田青睁开了眼。
“竹……公子。”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眼里还带着初醒的迷茫。
竹觞微笑,握住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你总算醒了。”
田青眨眨眼,突然反应过来想抽回手,却被竹觞牢牢攥着,接着听到对方一如既往的戏谑声音:“怎么,一觉不见又变生分了?”
田青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回又是竹公子救的吧?”
竹觞佯作思考道:“差不多,让我算算我救你几回了。”
“我会报答竹公子的!”田青忙不迭蹦出一句。
竹觞轻笑出声:“你这话都说过八百回了吧。”
田青垂着眼,自言自语一般:“我不只是嘴上说说,我会为竹公子当牛做马的。”
竹觞深深吸了口气,眯起眼来,中指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在田青额上:“又是当牛做马?你想不出别的词了么?想报答我的话,先把叫我的称呼改了,以后直呼我名讳便可。”
田青愣了愣,道:“那我便喊你竹……觞?”
竹觞展眉,满意一笑。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在阆苑呆了数日后,竹觞和田青的身子也都已恢复,两人便想要赶紧重返凡间。
临别前,青谷为他们送行。
青谷正是他们寻找不死树时为他们指路的鸟儿,不过此时的他是一位一身青衣的少年,和他的声音一样,他面上冷冷的,不苟言笑。
他将两人带至云端,道:“西王母有令,命我将你们二人送至凡间。”
竹觞道:“那有劳了。”
青谷看向一旁的田青,没有言语,也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田青不明所以。
“除了眼睛,你和青田也没什么相像的。”他突然冒出来一句。
许是青田的元神离开了田青体内的缘故,如今,田青的眼眸不再是墨蓝色,它们变得和普通人一样,黑曜石般透亮。
田青有些尴尬,挠挠头道:“我一介凡人,本就是这副模样。”
青谷没答话,他转过身去,不知道看着哪里:“看到你的时候我才觉得,青田真的已经不在了。”
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田青想安慰对方,却无从开口。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青田与丹同归于尽,但田青恍恍惚惚有一个记忆,他好像听见一声鸟啼,从头顶掠过,啼声凄凉,叫人听了好似一泓寒泉穿肠而过。
过了会儿,青谷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表情:“你们打算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们。”
这把田青问住了。他的确不知道该去哪儿好,密山早已连同着丹木一同死去,那个地方留着他太多的记忆,回去了只能徒增伤感。
“去孤竹国吧。”竹觞忽然道。
“孤竹国?”
“孤竹国?”
青谷和田青一同发问,不过一个是确认,一个是好奇。
竹觞扬了扬嘴角,却是一个不算笑的笑:“我想去看看我的故土。”
田青眼睛亮了亮:“那我同你一起去吧?”
笑意攀上眼底,竹觞答道:“好。”
青谷化身九尺有余的大鸟,载着竹觞和田青飞下凡间。
透过云层,房屋田舍的轮廓逐渐清晰,久违的人烟气迎面而来。
竹觞能看见熟悉的河流和山川,他知道,自己离故土越来越近了。
忽然,远远的,他看到孤竹国国都附近有一片黑压压攒动的人影,其中有两方人马,一方人马正朝着国都方向溃散而去。
太阳穴突地一跳。
显然,那是交战的两军,溃散的一方分明就是孤竹的军队。
青谷也发现了底下形势,出声问:“这下我们落在哪里?”
竹觞眸光一闪,沉声道:“王宫北面的野林。”
当青谷展翅掠过王宫时,可以看到从宫门口涌动的人群,其中有侍卫内监,小孩女眷,他们背着包袱,仓皇奔走。
田青从不知道王宫内部是何种样子,可就算如此,当他看到四散的人群时,他也明白过来:“他们都是要逃出宫去?”
竹觞没有作答,脸色更加凝重。
他看见就在人群前方,不远的山林里,正有数驾赤金安车疾驰而去。青谷的飞行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超过了那几辆马车。
竹觞指示道:“再向北四里,就落在山脚下的位置。”
青谷轻吟了一声算是作答。
少顷的工夫,他展平双翼,乘着风滑翔而下,平稳地落在了山脚下的一处空地上。
竹觞和田青朝青□□过谢,青谷坦然受了,只朝他们摆摆手:“有缘再见。”
目送完青谷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天色里,田青环顾四周,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竹觞直指前方:“朝南,沿回宫的方向去。”
“竹公子,你……是王室中人?”田青突然道。
竹觞脚步一顿,他侧头便看到田青的眼里带着困惑和疑虑,他一勾唇角:“你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田青面露窘色,却也没生气,答道:“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了。”
竹觞垂下眼帘,苦笑:“是吗。”
“只是,你不是药材商吗?”田青奇怪道。
竹觞瞥了一眼满脸困惑的田青,淡淡道:“看来我得收回前言,你果然还是傻了些。”
“什、什么?”田青脸上挂不住,低下头去,赌气似的不言语了。
竹觞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声音低沉:“如果,我说我之前都是骗你的,你可生气?”
田青愣了愣,抬起头来时正好对上竹觞探寻的眼睛。
田青的眼里并无惊讶或是恼怒,他道:“我不也骗过你么,那算扯平了,况且,”他想了想,然后笑了,“你现在不是告诉我了吗?”
所有的担心疑虑都瞬间消散了,竹觞道:“那我现在把我的身世告诉你听,如何?”
田青转头看他,继而用力地点了下头:“好!”
待竹觞将自己大致的身世经历都和田青讲完,远处隐隐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竹觞神色一凛,他一把抱住田青,飞身跃至树梢之上。
田青吓了一跳:“怎么了?”
竹觞往树叶后掩了掩,让田青坐到浓密的树荫里,低声道:“过会儿我如果下去,你便在这里等着,别出声。”
田青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应了。
不一会儿,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透过枝叶,竹觞看到了赤金的车具,他即刻一跃而下。
“什么人?!”马车前方的侍卫统领被突然冒出的人骇了下,他一把勒紧缰绳,示意身后的车马停下。
来人手持利剑,长身玉立,一看身形架势便知是习武之人。
当来人抬起头来,看清对方面容,统领顿时瞳眸紧缩,声音颤抖:“你……你是……”
“不认得我了么,淮风?”竹觞的声音里一丝情绪也无。
淮风像是挣扎了片刻,再开口时冷静而克制:“在下不知阁下是何人,但请让路。”
竹觞眉心微蹙,冷哼一声:“让我见了你家主子,我便让开。”
淮风脸部紧绷,艰难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长剑寒芒一闪,竹觞盯着他,眼光锐利:“别逼我。”
淮风咬着牙,额头有冷汗滑落:“那……休怪我不客气了!”
话毕,随着他一挥手,十几驾轻骑一拥而上,长缨与剑身摩擦碰撞,星火四射,铿锵作响。竹觞剑破虚空,出手狠绝,轻易便将数名侍卫挑落马下,淮风眼见着形势不妙,不得不加入战斗。
就在双方交手至酣时,后方赤金安车的门帘挑开,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淮风的剑势一顿,随即被竹觞用剑背一下击中手腕,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他一抬头便见车内走出的人影,立即扑通一下跪拜行礼:“参见太夫人!”
四周的伤兵残将也都纷纷爬起来跪伏于地。
她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群废物。”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绫罗加身,黑发高盘,眉眼凌厉,红唇如焰。
望见竹觞时,她唇角弯出一抹冷笑:“你果真命大,我就知道你没死。”
竹觞笔挺地立在那儿,眯起眼:“好久不见了,谭夫人。”
谭夫人眄一眼竹觞手中的利刃,道:“怎么,你是来杀我的?”
竹觞的眸色一黯,伴随着一股疾风,长剑已架住了对方颈项:“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成全你。”
“二哥!”这时,马车后出现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他头戴玉冠,身着玄色锦袍,服饰隆重,俨然一个君主的派头。
他的眼中有惊有喜,但在看到架在谭夫人脖子上的剑刃时,他一下子慌了神:“二哥?”他三两步奔到竹觞跟前,“你这是做什么?!”
面前的青年与竹觞记忆中相比长高了不少,一双浓眉间残留着未退的稚气,双颊却消瘦了许多,本来神气活现的眼眸变得暗淡茫然,嘴唇上方有一圈未来得及打理的髭须,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称的颓然。
只听谭夫人厉声道:“莘儿,你和他废什么话!你的剑呢?”
他看到竹觞含恨的面孔,利剑正危险地挟持着母亲。他一咬牙,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谭夫人的声音狠狠的:“要是我死了,你可要替为母报仇!”
竹莘执剑的手微可不见地抖了一下,他看向竹觞,目露难色:“二哥,眼下孤竹国危在旦夕,我们就不要计较那些前尘旧事了好吗?”
“前尘旧事?”竹觞低低道,看向竹莘的眼神不无悲哀,“我只问你,孤竹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也有你母亲的一份功劳?”
“这……”竹莘语塞。
一旁的谭夫人插话道:“莘儿尚年少,处理起国事多有生涩之处,我指点他一二又有何错?何况,孤竹国走到今天这步不过是迟早的事。”
竹觞冷笑:“说得好听,那你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做了亡国奴还有脸逃命吗?”
亡国奴三个字重重地掷在竹莘心上,他的面色刷一下白了,却仍强自镇定道:“现今齐国大军势不可挡,令支被破,山戎军也节节败退……听闻齐国君主宅心仁厚,不曾伤害当地降兵平民一分一毫,所以……二哥大可放心,我们孤竹国国民也都会平安无事。”
竹觞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三弟,我记得你从小有治国之志,可如今,弃城而逃便是你给举国军民的交代么?”
“……”竹莘说不下去了,他浓眉紧蹙,消瘦的面颊疲惫而萧索。
竹觞看了看四周,突然想到什么,问:“子郊呢?他不在你身边么?”
竹莘蓦地抬眼,然后神情痛苦地扭过头去:“他……他死了。”
“什么?!”竹觞震惊地看着竹莘悲伤的侧脸,不敢置信。
竹莘声音有些哽咽:“就在与齐军对战的时候,他被俘不降,于是就……”
竹觞摇着头,质问:“不对,他一名随侍文官,又怎会去前线?”
谭夫人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他放走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自己请命去的,说是要戴罪立功也不为过,只可惜啊,也是个没用的家伙——啊!”
随着她的一声惊呼,利剑割入了她的皮肉,鲜血渗了下来。
竹觞寒着脸,眼光幽暗:“他再不济,也比你们这群苟且小人强百倍!”
这时,冰冷的剑身贴上了竹觞的脖子,竹莘的手还颤抖着,声音却带着倔强:“二哥,我念在我们兄弟昔日情谊的份上,不曾想过杀你,但如果你现在下手,就别怪我……”
竹觞心下了然,口中苦涩:“是吗……”
持剑的手端了很久,两方相持不下。
当余光看到弟弟含泪的眼睛,竹觞意识到他们兄弟俩果然有那么些相似之处。他知道,他们最后都是下不了手的。
当右手放下时,他最后看了一眼竹莘,道:“我们今后便永不再见吧。”
他往后退出两步,侍卫归位,谭夫人捂着伤口一个踉跄,在侍女的搀扶下端着身子坐回车里。
“二哥。”竹莘上车时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抿了抿嘴,道:“你保重。”
一行人马疾驰而去。竹觞静静立在那儿,背对着车马消失的方向。
远方依稀传来军队行进的声音,他知道,那是齐国的铁蹄。
刚刚与竹莘对峙的场景仍留在眼前,连同自己发出的那番斥责犹在耳畔,然而——竹觞不由自嘲,他又有何立场斥责当权者呢?毕竟,他自己也未曾为这个国家做过些什么。
一阵风起,黄叶被扫落下来,将地上腐朽了的残枝败叶一一掩盖。
竹觞将剑收入鞘中,朝树上的田青招了招手。他心中明了,过往的悲欢仇恨都终将埋葬在历史的洪流中,而他,还有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