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Chapter.10(1) 千基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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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千基妲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二字,生活在她的概念里便是和母亲相依为命。
十来岁的那年,母亲生了一场病,医生开了许多处方、服了瓶瓶罐罐一大堆的药,都毫无起色。
然后母亲想到要给父亲写一封信,只是她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信是千基妲代写的,也是她寄出的。那时她并不完全懂母亲字里行间的意味,却很兴奋,因为难得从母亲口中听到父亲。
千基妲日日盼望着父亲归来,以为那时母亲也该痊愈了。
直到那个熟悉不过的医生一脸凝重地嘱托管家奶奶找牧师,看着自己的表情是多少不忍。她终于意识到,母亲快走了。
她跪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掌心的冰凉,她第一次感到了无助。母亲依旧是慈祥的,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整理她额前的碎发,问她,父亲还没有到吗?
千基妲很想告诉她父亲来了。可是没有。直到管家奶奶找来牧师,外间匆匆脚步多少悲伤;直到母亲遗憾地闭上眼,就此睡去;直到牧师举起十字向上苍祷告,一遍遍“阿门”满是虔诚,父亲都没有出现。
从来大大咧咧连摔得皮开肉绽都不哭的千基妲,那夜哭得痛彻心扉。她不断地向管家奶奶询问,父亲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连母亲最后一面都不见。
谁都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家里的佣人对先生的认知也仅限于部队里的骨干,平时夫人从不提他。
令千基妲心碎的父亲,却在母亲落葬那里赶来了。伤心欲绝的她把他赶走,质问他为什么现在还来。他还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军装,挺拔的身姿在女儿面前变得不知多渺小。
千基妲一拳拳用力砸在他身上,他不躲不避默默承受。
是他亏欠他们母女的。
夫人的去世对维勒打击很大,尤其是被千基妲瞪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怒吼“果你还知道有这么一个家,为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见影子”之后。
他又消失了几天,再回家时军装上已无肩章。
他退伍了。
母亲死后,千基妲日日早出晚归,成天与山区里出了名的坏男孩厮混,打架骂街,样样都学。
维勒是后来从管家奶奶那儿听来的。他打了她一巴掌。
她怒极反笑:“打我。呵,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我害得你如此,所以我更要对你负责。”那个男人平静地说出那样一句话,没有半点责怪,望向她的眼神里悲怆浓浓,就好像是为那一巴掌道歉。
千基妲怔住了。她以为他会教训她,然后她便可以有更充足的理由招摇过市、做一个更坏的孩子。可是他没有。
“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就离开。四海为家,直到找到一处可以令你重新开怀的地方。”
千基妲默认。她的确有过出走的念头,然而终究是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哪是说走就能走。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维勒真的遣散了佣人,带着一个旅行箱、两匹马和女儿浪迹天涯。
他教她荒野中的生存之道,教她骑射、教她刀剑,也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看大好河山。他说,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喜欢当兵的感觉,迫切想要保卫祖国。所以他要把自己所会的都教给她,以防哪一天他又一次不负责任。
可是漂泊在外毕竟开销很大。他可以搭帐篷、睡山洞、吃野食,却舍不得女儿也这样生活。
正巧遇到昔年战友,聊起军旅生活几多感慨,是念念不忘的渴望着再体验。战友说,近来西面灾荒豪强滋事,很适合佣兵的发展,而现存用兵大多业余,若是他们有心去做,必成业内的佼佼者。
维勒果真如自己所言的不负责任,与战友成立了兵团,最初的成员只三人,如果算上千基妲。
两个男人带着千基妲拜访同团的退役老兵,有些人加入有些人不为所动,不管怎么说,兵团的队伍逐渐扩大,千基妲和男士们的相处也愈加老练和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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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们去了西部,创始人之一的那位因一场搏斗而丧命,从此兵团改名维勒。
也是在西部,兵团第一次收纳了未成年人。
那年西部降雨过盛,狂风折断古树,雨露毁坏收成,从来富庶的西部难得闹起饥荒。当灾难牵扯到果腹、牵扯到性命,人性的缺陷便一览无余。
斗殴争抢只是小规模,人吃人、人杀人竟也成了常态。
他们接到的第一个委托来自地主。帮佣的农民偷窃地主的仓库,他便要他们加倍奉还。
地主的仓库必是积粮无数,吃都吃不完的粮食送给农民赈灾有何不可。谁都那样觉得,可谁都没有异议。
他们是生意人,职业和私心需分辨明了。
用钱去换口粮和生计,是千基妲都不得不接受的现实。那一套人心良心问心无愧的高尚演说,根本不敢拿出。
连我自己都已同化,又如何劝诫他人。
外界对雇佣兵颇有微词不无道理。
他们一行人站到那一片庄稼地里真的是开了枪。对天鸣枪,能吓走一半人。往人群中扫射,又能吓走一半。最后那匹饿红眼了的人,便是拿子弹擦过都阻止不了。
然后千基妲遇到了波尔希思,那个冷眸质疑她的少年。
“你,出去。不然……”
“不然怎样?你要杀了我吗?也是,你们本来杀人如麻。我们的死活与你们何干。”
她怔怔地再说不出一句话,连本来想吓唬他的扣动扳机都做不到。举着枪的手,是发抖的。他从她面前走进粮库,背了一包粮从她面前离开,而她一直愣在那儿。直到男人们喊着她收队。
重重将枪压倒在临时桌面,她忽然从行驶的马车里立起。刻意被无视的良知到底没有泯灭,她再不容许自己这样浑浑噩噩。
“我受够了。”
大檐帽遮住维勒的眼睛,靠在阴影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长者们互换眼色,“千基妲,就算没有我们,那些孩子还是会死,还是死得那样凄惨。每年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本无以数计,你难道一个个都要去救吗?”
“没有我们,他们是会死。可有了我们,他们能够不死。我们不可能救活每一个人,但为什么不能拼命去救每一个可以救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让雇佣兵这种职业背负骂名,就不能让它也变得高尚?你们还是军人,我们都是军人,只是没有了国家授予的军衔,就该放任它变质吗?”
无言以对。
他们都是军人。所以他们比她更清楚,彼时百姓的爱戴和如今人人的鄙夷,那样鲜明的比是如何煎熬。
大家都不说,都以为自己可以承受良心的煎熬。
可她偏偏非说不可。
有些事就像隔了一层纱,捅破不捅破仅在薄薄一线,然而,差别很大。
忽然吹来一阵风,扬起维勒宽大的帽檐,露出一只凌厉的眼。
“女儿她,终究是长大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不能连年轻人都不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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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锤定音。
只是他们没有辞任,连半点风声都没有放出。千基妲不知道老家伙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午夜时分,还按照原定计划骑着马四处巡逻,连千基妲都被拉走。
“不是说要给我做榜样吗?这算哪门子的榜样!”回答她的只有一个噤声的手势。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村落那边起了火光,伴随着汹涌的喊声、哭闹声。
策马赶去,眼前的景象,好比战场。
房屋被火点燃,蔓延的火烧及粮草,发出干枯的噼啪声。被火包围的村民,奇怪得没有一丁点恐惧,凸出的双眸超越了痛苦,狰狞似炼狱归来。
铁锹、铁铲、刀……金属制品掩映着火色,反射出森冷寒芒,入了那些人的眼却成了兴奋。嗜血的兴奋。狂吼声里,一双双未戴手套、粗糙的手握住把柄,用尽气力举起又砸落,溅满一身鲜血。
血淌过面颊,有人用手指抹了些血送入口中,泛白的嘴唇立刻变得猩红,也只有这样才让人觉得,他们还活着。
无止尽的自相残杀。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为。
火光下的烂布衫已看不出本来的色彩,只余下一般怵目的红。还在流淌的,血液的,鲜红。
维勒最先反应过来,隔空鸣枪,却已阻止不了疯狂的村民。
听到枪声,蜷缩在角落的孩子互相搀扶着奔涌。大点的护着小点的,小点的照看着避开大人。
他们冲不过去,他们努力地靠近。
即便如此,还是不断的有孩子被铁叉戳透腹背,拖拉到疯癫的大人面前,血染红了枯草,枯草重获新生。间或也会有枪声,不再是空弹,而是直至屠杀人的眉心。可是制止永远在发生之后,便是杀了大人,受伤的孩子也难救活。
终于和孩子面对面地站着,那张张混杂了泥泞和血迹的脸,依然稚嫩却不青涩。
忽然有风起,吹落的枯叶裹着昆虫的干尸落在孩子脸上,孩子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们带走了孩子。所有人都是那样沉默,沉默得可怕。千基妲连活跃气氛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情景,你让她说什么好。
他们把孩子带回地主家,杀死了地主一家,做了一顿热饭。
孩子们大口大口地吃着,眼里的怨恨并没有减淡。
“现在你们满意了?”孩子们都已上楼安歇,最年长的波尔希思好像是故意留下来讽刺。金褐的眼里聊无温度,犹似阳光也永远温暖不了的南极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