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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伦敦病人(2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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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也终于和我们会合了。经过一番商讨之后,我决定和保罗回到伦敦去。

当他回到伦敦之后,他的家人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哭泣。他妻子询问我的身份,得知我是他的战友后,邀请我在他家住下。保罗为我找来了医生,但是诊断结果很不理想。

医生说,我的下半辈子只能靠着拐杖和轮椅度过。保罗为我垫付了医疗费,并让我在他家住了一段时间修养。他家里很漂亮,他有一个小儿子,叫艾贝尔•多诺万,五岁,听说小家伙一出生他的父亲就参加了战争。我很喜欢和他玩,教他法语,为他读雷奥给我的诗集。

雷奥。

他现在还好吗?战争已经快要结束,他被抓去做战俘了吗?还是好好活着回到了家乡?他还记得在希尔梅克集中营陪了他两个月的我吗?

我给阿列克谢写了一封信,希望有机会能去苏联看看。阿列克谢很快就回复了我,告诉我他随时等待着我。

五月的一天,保罗兴高采烈地冲进我的房间,说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病号们并没有被送进焚尸炉。在我们离开的九天后,苏联红军解放了集中营。

当时我正在翻译一本法文小说,钢笔在纸上晕开一个大大的黑点,接着又画出一道颤抖的线,书掉在了地上。

我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

“你是说……卡尔他还活着?!”

“是的。”保罗激动地捡起地上的书放到桌上,“现在红十字会正在统计,我立刻就去报了名。”

这是我这一个月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我们又等了一个月。

没有任何信息告诉我们卡尔还活着。六月初,保罗沮丧地从外面回来,他的脸色很不好,我的心徒然一沉。

“卡尔——不在获救者名单里。”他斟酌着说话的语气,生怕刺激到我。

“不可能……那么多人获救了,为什么单单他……”

“一个幸存者告诉我,苏联红军解放集中营的时候,焚尸炉还在工作,混乱引起了爆炸,死了一小部分人。”

“为什么偏偏是卡尔……”

“艾拉,我们都很难过……”

上帝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夺走你的,永远不会还给你。

“我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过希望。”我说。

第二天我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伦敦前往阿尔萨斯,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了。

保罗送我到火车站。随后自己坐船回到了法国。

我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我来到了我在阿尔萨斯唯一的朋友——一个叫帕梅拉的□□家。她简直不敢相信我还活着,尖叫着把一个盒子交给我。

“是寄给你的信!”她夸张地用鲜红的指甲指着盒子,“从没听你说过他。”

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几封表面很脏的信。眼睛扫到署名的一瞬间,我的心脏骤然缩紧,接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你怎么了,伯努瓦?”

“没事。”我用手背擦干净了泪水,“一个朋友寄来的。”

“他是谁?”

“我失去的另一半心。”

我颤抖着拆开每一封信,信纸上沾着褐色的,干涸的血迹,模糊掉了署名下面的日期。

“亲爱的伯努瓦,

我到了战场,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爱你的,

雷奥”

“苏联的冬天来了,你那边怎么样?我的手比以前僵硬了,可能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这里很冷,我很想你。”

“我爱你,伯努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这些简短的信的,最后我已经看不清字迹了,每一个德语单词都像雷奥亲自在我耳边念出来一样。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我无意中透露了在阿尔萨斯朋友家的地址。他寄来这些信,不确定我是否收得到。他的思念就在这样的不确定中漂泊,最终躺在了我手里。

他一直都记得。

他记得我说过的话,他说他爱我。

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我不想再失去爱人。

太晚了,直到手里捏着那些沾满血迹和尘埃的信件,我才知道自己深爱他的事实。

我把信重新折好,放在行李箱最安全的地方,向帕梅拉告别后,我拄着拐杖离开法国,前往苏联。

阿里克谢在火车站接我,甚至为我准备了一辆轮椅。我把行李箱放在膝盖上。微风拂过我的身体,一点也没有夏日的炎热。人们在火车站穿行,忙碌,背后是被炸毁还没有完全重建好的建筑。战争留下的痕迹如同一道刺眼的伤疤暴露在阳光下。

“你变老了,伯努瓦。”他推着我离开火车站,仔细打量我后,说。

“你也是。”我微笑。

“我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听说你在做翻译?”

“翻译一些不入流的法文小说而已。”

“那很好。”他温暖的宽厚手掌轻拍我的肩。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闪亮小巧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枚百合图案的银制胸针,做工很精细,花纹传统像是中世纪的工匠之作。我伸手接过将它别在衬衣领口。

“很好看,谢谢你。”

“你喜欢就好,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礼物,莉莉娅给了我这个。”

“莉莉娅?”

“万尼亚的妹妹。”

我们沉默了。万尼亚是个禁忌又温暖的名字,如果没有他,没有阿列克谢,我无论如何也活不到今天的。

“她知道万尼亚已经去世的消息了吗?”我问。

“还不知道。她……在某些认知上有问题。”阿列克谢没有再说下去,我也不再问。

不了解不记得也许是抚慰创伤最好的方式,清醒永远是最痛苦的。

“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托朋友办好了。但是只有一个上午。”阿列克谢推着我往汽车车站走。

他说的,是我想去苏联战俘营碰碰运气的事。我怀抱着微小的希望,祈祷能在战俘营找到雷奥,或者得到他的消息。

我们坐着车来到了战俘营。那天天气很好,天空很蓝,阳光充足。营地外面野花开放,还有矢车菊蓝色的身影点缀其中。

我浏览着阿列克谢的战友为我整理的名单,一行行,一列列,我搜寻着雷奥的名字。其中有几个重名的,我询问了他们的体貌特征,最后见了面,发现都不是我要找的人。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张名单,这张表格上写的是用来交换苏联战俘的人的名字。我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法伊特。

是舒尔茨的法伊特吗?我请求阿列克谢的战友让我见一见这个人。

他答应了。我推着轮椅来到关押交换战俘的地方。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法伊特,和舒尔茨说得一模一样,非常漂亮的年轻人,金发,像个运动员。

我过去说明来意。他在听到舒尔茨的名字时身体怔了怔,然后问我他怎样了。

“他死了,在希尔梅克集中营。”我已经残忍地回答了无数问题,但这种残忍不是我造成的,我却必须要背负不属于我的沉重。

法伊特沉默了。

我把手里泛黄的乐谱交给他。他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就像是抚摸熟睡中爱人的脸庞。他就那样静静地看了几分钟,随后开口轻声哼唱起来。

和记忆中,幽暗的监狱里舒尔茨的声音重合起来。

“对不起。”他说,手里紧紧抓着乐谱,低下头哭泣起来。

我却没办法替那人回答没关系。

“你认识雷奥吗,最佳狙击□□奥?”快要离开时,我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了一句。

“他是我的战友。”法伊特说。

这句回答令我意外,同时内心狂喜。

“他……在这里吗?”

“他牺牲在了战场上。”

领口的胸针悄然滑落。我弯腰捡起它,眼泪不自主地滚落下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忘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伯努瓦?”阿列克谢帮我捡起胸针,将它放在我手心里。

我知道一切彻底地结束了。终于不再抱有希望,一颗心落了下来。

最后的最后,我向阿列克谢道了谢,离开了苏联,前往美国。

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是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到了美国,我改了名字,做了一名翻译。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患了很严重的战后心理综合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好好入睡,上楼梯习惯倒着走,总感觉有人跟着我,有一位编辑向我介绍了一家疗养院。

我拖了很久都没有去疗养院看看,我在等纽伦堡审判的结果。

纳粹的诸多罪行被一一列出,唯独没有判他们对我们这些同性恋者所犯下的罪行。

魔鬼对我们犯下邪恶行径,正义的一方将我们排除在受害者之外。人如何能被杀死两次?一次从他们的家人朋友身边带走,一次又从历史中抹去。

这些问题,没有人回答我。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我是谁,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

我几乎是惊心动魄地听他讲完了故事,他死灰一样的双眼却显得异常平静。我将记录整理成一本册子,希望终有一天它能重见天日。

病人改了名字,但我习惯叫他伯努瓦,或者艾拉,这两个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名字。

他坐在轮椅上,问我:“耶茨医生,您觉得这是谁的错?我们为什么要被杀死两次?这太不公平了。我失去了一切,却连一个公正的审判结果都没有等到。”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时间会证明一切,给予你们应有的公正。”最后,我这样说。

他对我微笑,眼神里饱含绝望。

“谢谢您。感谢您愿意倾听我的故事,让我感觉自己曾经活过,同那些遇难者一样,存在过。”

后来他离开了疗养院,没有留给我任何联系方式,像个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联系了很多家出版社,希望能让这本代笔的回忆录重见天日,然而都被拒绝了。我把它锁起来,然后又取出,反复翻看。

历史的伤痛,永远不会被抹去,当人们竭力想要忘掉它时,它只会变本加厉地提醒我们,这丑陋的伤疤一直都在,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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