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伦敦病人(13)(1 / 1)
贝海姆也许没有那么喜欢我。如果我和卢卡什一样重要,他不会就此放手,一定会杀了我,反正在这里医生杀人很容易。喜欢一个人,是将他占为己有地杀掉,这才是贝海姆的逻辑。
手心里还保留着他嘴唇的温度。我收回手,握紧了手心。
“感谢你没有特别喜欢我。”我说,一位党卫军正在催我快点离开,贝海姆冲他摆了摆手,却一直紧盯着我。
“为什么不认为是你改变了我?”他反问,“喜欢你,你和别人交往,我会杀了你;不喜欢你,我会直接杀了你。你都要死的。”
我突然不经思考地问出了一句话:“我属于哪种?”
“你不属于任何一种。你知道我已经帮不了你了,但是你想活下去,所以才和那个狗熊一样的男人做不是吗?”贝海姆眯起眼睛,但却没有发怒,“你属于那种连我都想让你活下去的人。我很想知道,如果放手不管你,你能活多久。”
归根结底我只是他的一个实验品而已,只不过这次的变量,连实验者自己都无法控制。他就像把将试管里倒满了药剂却无法靠近的化学家,试管里究竟会产生什么,他也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我将袖口放下来,挡住编号,转身离开。
“保重。”
我听见他说。
我想见到卡尔,想等雷奥回来,想代替舒尔茨继续看这个世界,想证明给贝海姆看,我能活下去。我有这么多理由支持我,所以我要努力活下去。
小孩子在这里总是特别受欢迎。有些负责人很喜欢小孩子,会给他们面包和人造奶油,但是私底下却会让那些孩子和我一样出卖一些东西。如果拒绝,后果就不堪设想。
我到达奥斯维辛的时间是周六晚上,周日我得到编号后,阿列克谢告诉我下午集中营会举行有趣的活动。我实在想不出这里会有什么东西称得上真正的“有趣”。
“想去看看吗?”他问我。
我答应了他,因为在阿列克谢的庇护下,我可以减少劳动量,还能享受到一些特权,减慢消耗生命的速度。
我万万没想到他带我出了营地。在营地外不远处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草地,隐约有欢呼声传来。我们爬上一个缓坡,发现很多人围坐在坡上,包括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党卫军们。附近的居民、工人也都聚拢到这里。
阳光很明媚,夏天的微风拂过草地,映出灵动的绿色,仿佛碧色的海洋。
一些人在草地上踢足球。他们穿着运动式的衣服,胸口还缝着图标。我对足球不感兴趣,也分不清那些标志。
阿列克谢看起来相当兴奋,滔滔不绝地对我解说:“他们每周日下午都会来这里举行球赛,红十字会给他们球衣。看守们也喜欢看球赛……”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到。因为在那群挥洒汗水的男人里,我看到了一抹深棕色的头发,在那些我分不清长相的人中格外显眼。
虽然他的脸没有小时候那么稚嫩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他曾在收到我的某封信后,回信附上了一张十七岁的照片。
卡尔。
我的小卡尔,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高大,挺拔,看上去比那时又健壮了许多。
想不到我们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我痛苦地捂住脸,现在的我衣衫褴褛,像一具驱壳;而卡尔容光焕发,似乎也很快乐。如果说巴黎和伦敦曾经是我们经历过的最远距离,那么此时,就在此刻,我们的距离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遥远。
泪水从我的指缝中流下来。阿列克谢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该如何向他解释?
最后他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也很羡慕他们的生活。英国战俘的条件是整个集中营最好的。他们在军队管理下,红十字会也会定期寄来生活用品,还可以与家人通信。”
“他们是战俘?”我才反应过来。
卡尔参军了。但是他从没有告诉过我。我还一直给他写信,问他的近况,我在阿尔萨斯流浪的时候,也会竭尽全力找到邮局寄信,但是他一封都没有回给我。
我和卡尔,也许在那时就已经渐行渐远了。
“是的,他们就住在离我们不太远的木头营房里。”阿列克谢说。
我没有再说话,抱着膝盖坐在草坡上看球赛。几名党卫军看守发现了我们,但是没有动作,如此心照不宣的时刻,我们仿佛都抛下了彼此的身份,成为了普通的观众。
一场球赛很快就结束了。球场上的人勾着肩膀开始向我们走来,党卫军也站起身整理制服,准备带着他们回营房。其中一名队员没有和大家走在一起,而是亲热地和党卫军聊天,用的是流利的德语。
“阿尔布莱希特,干得漂亮!”党卫军搂着那名队员的肩膀,不停摇晃着。他也热情地用德语回应着,随后对方将一套制服递给他。
原来他也是纳粹的看守之一。
这时,卡尔从我面前走过。球衣湿透了,紧紧贴在他身上,他用手简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就和战友一起向前走去。我站在阿列克谢身边,半伸着手对他喊了一句“卡尔”,他像是听到了似的转过身来,疑惑地打量着我。
“抱歉。”他说,“我好像不认识您。”
我想起来自己从没给他寄过一张近期照片。我已经很久没有拍照了,少年时期的叛逆,让养父母彻底放弃了我,不愿意在我身上花一点心思。最新的一张照片还是因为被拘留,警察为我拍的。
他不会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我曾经渴望了解他在英国的一切,但他却丝毫不了解我。也许他还在恨我,恨我当年离开了他,可是他在信中所说的想念是骗我的吗?
“你怎么了,伯努瓦?”阿列克谢大声问我,我看到卡尔的背影顿了顿。
“没事,我很好。”我说,“我没事的,阿列克谢。”
只是身体好像被突然掏空了一部分那样失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