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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伦敦病人(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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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自己问了一个十分不快的问题,不知道该如何终结。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舒尔茨却继续说了下去,“我和法伊特是在学校里认识的。我加入了学院里一个小型同|性|恋组织,第一天就注意到了他,他太耀眼了,金色的短发,宝石一样的蓝眼睛,像一个优雅的运动员。他向我走来,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我怎么能拒绝他?”

典型的雅利安人长相,正是纳|粹所希望的未来。我想道,但没有打断舒尔茨,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神采,仿佛点亮了他死灰般的监狱生活。对面的政|治|犯对我吹口哨,嘴里叨咕着什么“只有相公才能臭味相投”之类的话。我没理他们,反而凑得离舒尔茨更近了。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我们频繁地约会,我将他介绍给我的母亲,她表示理解并且支持,我们真正成了一对。”

“你的母亲真开明。”我感叹道,“我的养母听说我是同|性|恋,将我赶了出来。”

“养母?”

“我是英国人,从小在伦敦长大,是被法国人收养的。”我耸耸肩,“那不重要,你继续说吧。”

“两周前,我被盖|世|太|保|总部召唤,我拥抱了母亲。”舒尔茨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拥抱她了。”

我抓住他的手使劲攥了攥,“别这么说,你们还会见面的。一定会的。”

“刚走进办公室,一位党卫军军官就把一张照片拍在桌子上并对我大喊:‘你这个同性恋,快点招认吧!’我认出那是我在圣诞节送给法伊特的,但我摇头表示不知情。他把背面翻过来,上面是我写给法伊特的‘送给我最爱的朋友’,通过字迹辨认就能定我的罪。于是我彻底投降,他们便把我投入监狱,一周前他们要求将我转到法国,以便远离法伊特。”

“法伊特的父亲……是个纳|粹|高|官?”

“是的,他在奥地利当差。”舒尔茨苦笑道,“我父亲也是。”

我深感吃惊,“你的父亲也是高|官为什么不救你出去?”

“他试过与他们沟通,但遭到了拒绝。他们指责他,说他是一个可耻的、罪恶的同|性|恋者的父亲。你不明白……呃,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伯努瓦就行。”

“伯努瓦,你不明白,纳粹对同|性|恋有多么恨之入骨,他们恨不得我们全死掉……虽然我父亲身居高职,但依旧无法改变我的现状。但他们把法伊特保护得很好,我必须忍受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他们会为此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的。”

经历后来发生的种种,我宁可一辈子关在这里。

舒尔茨在监狱里一天天消瘦下去,他时常发烧、咳嗽,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他,在监|狱里慢慢消耗着他的生命。我不知道那个名叫法伊特的青年是否也这样思念着舒尔茨,在我看来,舒尔茨非常可怜,而那位所谓高|官的儿子却毫无作为。

真相如何我已无从得知。不久之后,我不记得是多久,在监|狱里的日子永远浑浑噩噩,看不见日出,也看不见日落,我们迎来了最后的结局——所有同|性|恋者将被送往距离斯特拉斯堡三十五公里的希尔梅克集|中|营。

这是我们最后的命运,进入集中营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死亡,我从其他同伴口中知晓,许多同|性|恋者被当做最底层的劳动力,做着最繁重的体力劳动;或者被送进实验室,往身体里注射不知名的激素,这些人第二天就会消失。

我开始感到害怕,这和我以前经历的完全不同。

天一亮,我们就被狱|警推搡着离开了囚室。冬天的风阴冷干燥,我只穿了一件衬衣,毛衣给舒尔茨御寒了。狱警在后面催促我们快走,几个穿着党卫军军服的人站在囚车旁开始清点人数,所有人都低着头,阳光不刺眼,但谁也不愿意去看。舒尔茨站在我前面,双颊因为低烧而微微发红。

突然,穿军服的人叫住了舒尔茨并塞给他一张纸条。舒尔茨愣了愣,却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他快速将纸条塞进口袋里,上了囚车。

等我们全都挤上了拥挤的囚车,舒尔茨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口袋里,谨慎地取出纸条,快速看了一眼就又放回口袋里。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都站立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他抓着我的胳膊,眼里的泪水在打转。

“我的父亲,被革职了。他们说他自杀了。”

我也吃了一惊,之前只是听说他父亲为了给他求情四处奔波,和交好的纳粹高|官左右斡旋,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舒尔茨在拥挤的人群中蹲了下来,头埋在双臂之间,不停地颤抖。

“他的临终遗言是‘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儿子’……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到上帝的庇护?”

我也蹲下来,拍着他的后背,“会过去的,你会回到家里的。信是谁寄来的?”

“我的管家,他说我母亲在父亲自杀后生了大病,他必须要告诉我。”舒尔茨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信是一个党卫队队员交给他的,如果不是有关系的话是送不进来的——也就是说,这个队员很可能是受他的情人法伊特的委托。但我不知道如何与舒尔茨解释,这样会使他更伤心吗?

“你要好好活着。”我对舒尔茨说,“你的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你,她需要你。”

他抱着我,头埋进我的胸口默默流泪。

这样的变故我完全体会不到,我没有亲人,我的养父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得知我的性取向之后将我赶出了家门,没有人关心我,我整日整夜游荡在阿尔萨斯街头,有时喝得烂醉如泥,被路过的男人带回去过夜,也曾为了生计做过一段时间的男女支。

唯一令我牵挂的亲人卡尔在我离开巴黎之后也没有了音讯。在这样的环境下,卡尔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次数越来越多,是安慰我的启明星,仅有的光明。我还没见过长大的卡尔,不知道他还是不是像小时候一样,淌着鼻涕跟在我身后,喊着“艾拉,艾拉,等等我”。

艾拉。我真怀念这个称呼,那才是我的本名。我讨厌“伯努瓦”这个法国味儿十足的名字,但我从不和养父母说。我需要他们供养我,反抗他们,引起他们的不快实在是太愚蠢了。

到达目的地的那天,是个傍晚。我们依旧被粗暴地推下囚车,接着被带进了衣帽物品存放室。架子上制服、衬衣、靴子等堆放得满满当当。我看到那两位政|治|犯先被叫了出去,负责分发衣服的也是这里的囚犯,只不过他们的待遇比我们好很多,从他们散发着红光的脸就可以看出。

他拿了一双旧靴子给囚犯,但是又问了一句:“是政|治|犯?”

“是的。”

那人把靴子放回去,又从架子上挑了一双最好的递过去,“这个给你。”

我不明白,同为囚犯为什么我要在他后面拿衣物,并且分到了最差的一双鞋和最破的一件衬衣。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集中营里的规矩,我们这些在衣物上佩戴“粉红三角”的同|性|恋者,是最低等的囚犯,待遇当然比不上“红色三角”的政|治|犯们。

等级观念要深入人心才行,多年后我在一些论著里看到这样的观点。

集中营里管理囚犯的人都是从囚犯中选|□□的。他们有权力,并且经常滥用。这是后来的我渐渐领悟到的。

领完衣物,已经接近傍晚,我们被安排集体吃晚饭。非常简陋,根本填不饱肚子,干硬的面包块和凉水。我对面的一位来自波兰的少年有一碗菜汤,上面还冒着热气。他长得很漂亮,也很年轻,虽然我知道他在这里应该待了很久,但他形容并不像其他囚犯那样枯槁。

我想问问他怎样得到一碗菜汤或者碟子里怎样才能多拥有一块肉。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集合的命令就到了。我不得不迅速离开饭桌,而那位波兰少年不紧不慢地擦擦嘴向厨房走去。路过那里时,我透过虚掩的门,看到一个厨师正在脱他的裤子,他没有反抗,像个顺从的孩子一样。

我的眼前一阵眩晕。

一碗菜汤,一块肉或者一些软一点的面包。

晚饭后,秘书处的人带来一份有囚|犯编号的名单,由监工大声念给我们听。我听到身边很多人都倒吸了口冷气,念到编号的人全都站了出去,秘书处的人带着他们离开。

站在我旁边的人舒了一口气,“今天没有我。”

“那是什么名单?”我问他。

“死亡名单。”他说,“去了的人都没有回来的。秘书处每天都会公布。”

“他们被送往哪里?”

“实验室或者医疗所。”他说,“都一样的,回不来的。”

“我看到秘书处的人身上带着红色三角……”

“他们是从政|治|犯中选出来的,如果他们当差,送死的基本都是我们粉红三角。”

让囚犯决定囚犯的生死。政治犯居高临下地审判同|性|恋者。纳|粹本身没有做过多少迫|害,但他们有效地制定了一套规则,这套严格的等级制度足以让囚犯们自相残杀。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根本不能团结起来反抗,一团散沙一样互相猜忌着的受害者,毫无力量。

晚上我们来到住处。因为清理了不少囚犯,又空出了许多“床位”,高于地面的台子上放着被子,每人一套。我们钻进去,他们不熄灯,一位党卫队队员要求我们把手放在上面。舒尔茨为我翻译着,自己却把手塞到被子下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位队员快速走过来,将舒尔茨拖出了被子。他让舒尔茨站好,从地上拎起一桶凉水,从他头顶猛然浇了下去。

此时是冬天,舒尔茨只穿了一件衬衣和一条单裤。

接着是第二桶水,但他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是叫喊或呻||吟也没有。

第三桶的时候,舒尔茨开始颤抖摇晃,然后倒了下去。

“不要把手放在被子下面,你们这些鸡女干者!”党卫队队员将水桶踢到一边,漆黑锃亮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令人战栗的声响。

他离开了。

我爬出被子扶起昏倒在地的舒尔茨,他本来就在发烧,三桶凉水足以让他的病情恶化。那些人不会让我们更换衣服,我只好先把他的身体擦干,然后脱下自己的干燥衣物给他换上。舒尔茨迷迷糊糊地对我说“谢谢”,牙齿还在打颤。

“老天,你自己听得懂德语,为什么还要把手放在下面!”我将他的被子盖好,诧异道。

他微微一笑,让我把手悄悄伸到他被子下面。

是他的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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