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和泥(1)(1 / 1)
王安妮其实那天一回家就没那么生气了,反而觉得是自己不择手段在先,也怨不得人家邵柯语重心长,况且邵柯还身负重病彻夜不归的跑上高速去救她,这笔人情债王安妮请一辈子客也还不清。但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想过把邵柯这儿的业务转给别人,不过很快就作罢了,因为王安妮路漫漫其修远兮,碰上了私人财务上的滑铁卢,邵柯这块肥肉正是救命稻草。
王安妮想其实人有时候挺贱的,那天虽然和邵柯吵得那么凶,可是一遇到自己的事儿根本就顾不上他这摊儿,邵柯的申请下来后,一方面觉得尴尬,另一方面也是没那份儿心思,晾了人半个月才发了封邮件。合同都是网页上签的,所以压根也没什么直接接触,两人都没提那天的事儿,就是侃大山少了。
来说说这件扭转时局的滑铁卢一役。王安妮终于在与房东续签下一年房租的时候穷到了吃羹咽菜的份儿上,屡屡缺席朋友饭局,却最终还是卷起铺盖卷腾了窝儿。正常情况下王安妮当然不会把自己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好面子的王安妮死就死在“作”这个字上。过年回家听爸妈茶余饭后讲院子里有那么十几二十个老头老太太成天说三道四,说起他们老王家的姑娘在北京赚了不少钱,都道王安妮肯定不干净。王安妮一听可不依,不是说她有钱么?那王安妮就有钱给他们看!王安妮年后回北京,让老王给她把他们夫妻俩连带着那些老头儿老太的身份证号抄一份,当即就报了二十个名额的欧洲十日游,这一趟游回来可再没人敢念叨王安妮了,十里八乡的都夸老王家女儿有出息,王安妮一边自鸣得意一边抹着眼泪儿数账户余额,终于把自己送上了逃荒的征程。
不过好在王安妮到底是有些能耐,做什么懂得给自己留条退路,所以这荒也没逃太远,就在华府对面有个小区叫御园。王安妮一年前看房子的时候顺便看过御园,和华府品质比肩,设施齐全,因为年代久远了一些所以比华府便宜,而且还租车位。王安妮当年就图个新,现在看看御园也不失为一样不错的置业。王安妮到期前一周签了新合同,美美的搬进了新家。
王安妮住进新家的第一个周末起了个大早,想先去试试新小区的健身房,一进门就傻了眼。这健身房里跟马戏团表演似的,里三层外三层,连穿着懒汉鞋的老大爷都来围观。王安妮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不讲公德的乱给人炫技,这健身房里还有没有点儿秩序,瞬间觉得自己几大千的年费白掏了。
“烦您借过啊借过。”王安妮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成功进驻二环,抬头一看,目瞪口呆。
只见面前的人吊在一杆力量器械上正在背对着众人做引体向上。齐根而断的双腿悬吊在空中,一手一钩的挂在杆上,有条不紊的反复上下,大气都不带喘的。
“邵柯!?”
王安妮惊呼。
邵柯一愣,绕下钩手,吊在杆上施施然回头,看着人群里抻着脖子的王安妮咧嘴一笑:“安妮!”
“哎哟,真是你呀。”王安妮两眼发直的窜到邵柯身边。
邵柯伸下手钩撑在椅面上慢慢把自己放下来,转过头对坐过来的王安妮笑。
“想不到呀。你这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王安妮对着汗津津的邵柯戳了戳,又色眯眯的捏住充满弹性的肱二头肌打死不放,觉得自己简直傍上了杂志男模,心里开了一百朵小红花。
邵柯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努了努王安妮,低声说:“那么多人跟看猴似的,你都敢跟我相认呀?”
“相认?”王安妮不以为然,“别说相认了,老娘还敢骂人呢!”
转身王安妮就甩嗓子招呼:“我说,各位大爷大妈大哥大姐,现下这儿不巧是健身房,不是您各位爷的马戏团杂耍,看热闹不嫌事儿多的麻烦出门右转五号线转二号线转四号线北京动物园站下车,慢走不送了您内!”
这骂人都骂上鼻梁骨了,一群人才悻悻离开。
邵柯笑得有出气没进气的,王安妮回头对他勾了勾下巴:“咋样呀?”
邵柯抱拳:“多谢女侠出手相助,在下定当涌泉相报。”
“哼哼,这还差不多。”
王安妮有时候想的挺明白的,这人吧,谁没有个冲昏头脑的时候,平平淡淡也是活,小打小闹也是活,她和邵柯就这么成天斗嘴饶舌的你踩我贬也挺好的,两个月没见,谁还记得当时吹胡子瞪眼,倒是嘴闲着寡得慌,天长日久的怪想念的。
“你怎么在这儿呢?”王安妮把水递给邵柯。
邵柯接下。“我住这儿呀,天天来,我看你还稀罕呢。”
“你住这儿?御园?”王安妮盘腿坐到对面,“嘿,我上星期刚搬来的,可巧儿。”
邵柯手钩勾着杯体,左手发力拧开瓶盖,抬头一笑:“真的假的呀?拍电影我都不信。”
“我犯得着专程跑一趟蒙你么我?!A座二单元803,得空上我家涮锅去。哎对,你住哪栋啊?”
“G座。”
“就那全是楼中楼那栋?一栋才三户?”
“嗯,就那栋。”
“啧啧,邵一亿就是邵一亿,阔!”
“这哪儿跟哪儿呀,我想要个一层还能有个院子,我这轮椅碍事就说弄个大点儿的,中介就给这家了,我一看还行就住下了,让我劳心劳肺的还加了电梯,可劲儿折腾。”
“嘿嘿,那改天上你家串门去。”
“行呀,随时恭候。”
“大气。”王安妮挤了挤眼,给邵柯竖了个大拇哥,转眼又凑过去斜睨他:“我说你真的每天都练呀?”
“真的!我成天窝轮椅上跟尊大佛似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还不如搁这儿伸伸筋骨,练练肌肉,也不枉我一身膘。”
王安妮笑倒:“就你那样还膘呢,人猪大哥可看不起你!”
邵柯闻言也笑。
“不过你也是定力相当呀。你看看你做个引体向上,锣鼓喧天表炮齐鸣,那场面是相当的热烈!我差点儿都没挤进来。”
一说起这事儿邵柯就无奈:“这事儿您不能赖我呀。我倒想清静呢,眼睛鼻子嘴长人身上,总不能给人堵上吧。这天天儿的,点儿比我踩得还准,观众都不带重样儿的。况且你不也来健身房嘛,公共地界儿,我可真管不了。不过安妮,你估计不知道我们这些残障人士的感觉,出门买个酱油都能被拉上街头宣传活动表彰个身残志坚,看你的什么眼神儿都有,习惯就得了。你瞅我,我健身就对着窗子健——眼不见心不烦。”
王安妮乍一听邵柯这番话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换是别人也就算了,王安妮不了解也就不评论了,可这几个月下来和邵柯相熟,逸闻轶事没少听闻,百家讲坛要真搞个邵柯专题王安妮自诩还真能讲上两句。王安妮不说,可心里到底是觉着惋惜。
“得,你今儿捡大便宜了我说,邵柯。我王安妮行不改名儿坐不更姓儿,自小最爱打抱不平,尤其对朋友,两肋都能插上刀!看过美少女战士没?我不代表月亮,我就是月亮!”
一番话讲的没把邵柯给笑趴下:“您可别插刀了,您这财迷成天儿的赚钱还来不及哪儿顾得上月亮啊。胡说八道的还不如省口气给我邵一亿变邵两亿呢。”
王安妮一看邵柯笑心里终于舒服些,撇了撇嘴言归正传:“邵老兄,今儿晚上有局没?”
“没,”邵柯看王安妮,“怎么?”
“那看店不?”
“不一定。你有事儿?”
“跟老妹儿我喝两杯如何?正好上次的事儿说好要请你吃饭,走一个?”
“成呀,”邵柯一笑,“这不就等您赏口饭呢。”
“那行哈,那再拜托一事儿行不?”
“说。”
“中午我大学那舍友结婚,我一会儿得给人送份子去,好不了还得给人新娘子挡酒,下午开不了车了,晚上吃饭前捎我一路行不?”
“嗨,我以为什么事儿呢。晚上给个电话,我去接你。不过你这中午喝完晚上喝的,能行不?”
“没问题!大不了喝多了睡一觉,哪像你,还宿醉,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
“那天不一样,那天心情不好。”
“别贫了。我赶着捯饬捯饬自己见人呢,走了啊,晚上见!”
“晚上见!”
“......东门儿,就门口杵俩棕榈树这门儿。哎哎哎,我看见你了......对对,拐进来。”
王安妮站在酒店门口,对着不远一辆灰色的老奥德赛招招手。
“嗨,安妮。”
王安妮莫名回头,看见大学室友白玲扭着水蛇腰冒了出来,神出鬼没的就跟一早算计好似的。
“玲儿?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哪呀,老大拦着不让走,这不这点儿才给放出来。”白玲站在王安妮身边,身材高挑,浓妆艳抹,下巴点了点正在向王安妮开过来的奥德赛,“欸,安妮,你们家老费换行头了?真够破的。”
王安妮顾自翻了个白眼,嘴上还算客气:“哪儿呀,我家那口成天应酬,这是一好哥儿们。”说着邵柯已经开到了眼前,车窗拉下来,对王安妮一笑,又向白玲点了下头。
六月天光无意,邵柯穿着一件清爽的白衬衣一笑倾心,吹灰不费颠倒众生。
“先走了啊。”王安妮头也不回的走下台阶。
“哎别呀,这帅哥谁呀?给介绍介绍呗。”
闻言,白玲看不见,邵柯可看的清楚,王安妮做了个欲呕的动作,然后一手搭在邵柯肩上,换上一脸假笑,回头道:“那行呀。这位,白玲,我大学时候的上铺,石榴裙下的男人能排一个连。玲儿,这我一哥儿们,邵一亿,召耳邵,一亿人民币的一亿。”
邵柯一听险些破功,对着白玲颔首:“您好。”
白玲哼笑,一点不避讳的把邵柯那辆破车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一亿?名字挺大气,就是白起了。”说完也走下楼梯来,无意中看见邵柯垂在身侧的断臂,瞪着眼睛一捂嘴,“妈呀,安妮,你这口味也太重了吧。老费就算四体不勤好歹也还健全,这这这......”
“白小姐误会了,我和安妮只是普通朋友。”邵柯快王安妮一步接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了说话的邵柯一眼,白玲撇了撇嘴,自觉失态便搪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王安妮原本就来气,见势简直要撕起来了。
邵柯拉王安妮胳膊,又对白玲笑道:“不好意思啊,白小姐,我和安妮一会儿还有事儿,不方便久留,我们就先走了,您保重。”
“哎哎,先别走呀,小哥你看你和安妮这么铁,送我一程呗,我就到西直门,不远。”这白玲看情势不妙,赶紧抛出自己的意图。
邵柯拉住王安妮,笑眯眯的说:“哦,这样啊,送您是自然的。不过您看您贵人多忘事儿,我这四体不全的,出门儿还得驮一轮椅,为了放轮椅我这车后面儿的椅子全摘了,要不委屈您上来蹲会儿?您不也说了么,不远,蹲会儿就到了。”
白玲听了脸一白,赶忙摆摆手:“呃......不不用了不用了,我老公一会儿来,你......你们先走吧。”
“那成,那劳驾您再等会儿了啊。安妮,上车。”
“对不起啊,本来开开心心吃饭,还碰上这种人,她自己跟辆公交车似的,还诬陷别人。”王安妮皱着眉看开车的邵柯。
邵柯笑:“别介。那商纣王身边还有个祸国殃民的苏妲己呢,别说是你们女生宿舍,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们六个女生能演一出后宫甄嬛传。你们一个宿舍的,能不翻脸就不翻,你就是不跟她处,日后还有另外四个呢。再说大学宿舍这么宝贵的记忆别给毁了,怪伤元气的。”
王安妮小声嘀咕:“哼,又不是没撕过。”
“不过您这位不会胡说什么吧,今天咱俩吃饭你男朋友知道么?别有什么误会了,挺不好的。”邵柯正色道。
“德明心大着呢,哪像她这种小人。我又不是就跟你一个男的吃过饭,你紧张什么?!”
邵柯嗤笑,转而又道:“算了算了。说说晚上上哪儿吃去?”
王安妮这才回过神儿来,一看邵柯:“哟,刚没细看,您今儿收拾可够帅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相亲去了。”只见邵柯穿好了假肢,白衬衣黑裤子的,不是风流倜傥,也是玉树临风,头发也齐整,简直赛上他俩在君悦酒店谈生意那次。
邵柯得意,敲了敲方向盘:“再看看你说的这破车,是不是也像样儿多了?”
王安妮一看,嘿,还真是:“哟,你这是大清洗了一把吧,不像你呀。”
邵柯有点不好意思:“这不专程今天拉你吗,当然弄体面点儿,又不像平常拉泥。”
王安妮心里开心,嘴上却调皮:“到底是拉泥还是拉你呀,说清楚点儿。”
邵柯无奈:“你!”
“泥?”
“你!王安妮!”
“王安妮?还是王安你?”
“......”
人大在帝都云云众星的高校之中算大的,建筑来讲马马虎虎,当然得撇去沙河那些分校。东二门那里有座横跨中关村大街的天桥,过去有片儿社区,白日里人模人样,晚上就是吃货的天堂。
北京没有春天,六月里热的升天,千里清蒸,万里红烧,躺哪儿都是铁板烧。即便王安妮师承赫赫有名的统计疯人院,照是起早贪黑的撒丫子往大排档蹲点儿。如今回想起来,和费德明的那点儿感情基础还真得仰仗这方热土。
王安妮撂了高跟鞋,蹬着一双人字拖,抱了满怀的啤酒罐子砸在邵柯面前的桌子上:“喝!”
邵柯给王安妮搭了把手,俯身努着下巴将啤酒向中间拢了拢,听闻王安妮一声大喝顾自笑起来,瞥了一眼王安妮细白的小脚上趿拉着的人字拖:“你倒是齐全。”
王安妮依着邵柯的目光一瞟,有点不好意思,投给邵柯一个无辜的小眼神儿:“抱歉啊,你今天穿这么整齐结果把你拉到这种地方来。”
邵柯笑着摇摇头:“我都好久没这么喝酒吃烧烤了,怪想念的。以前老和邰队他们一起,出事儿以后他们为了照顾我方便就死活要往我那小地方挤,其实我心里还挺怀念那会儿的,住院的时候盯着天花板上那灯就跟现在头顶上这大灯泡似的,可给我想坏了。”
王安妮嘿嘿一笑:“那巧了,择日不如撞日,咱来个一醉方休。”说着拉开罐子就准备下肚。
邵柯赶紧拦住:“别别别且,吃点儿东西垫垫,就你这喝法话还说不了两句就光荣牺牲了我还得给你收拾摊子去。”
“烦请二位借过,生蚝来嘞!”
一大盘秀色可餐的生蚝粉墨登场,馋的王安妮不要不要的。
“二位浇点儿什么?”
“蒜汁儿。”
“蒜汁儿。”
异口同声,二人四目相对,笑作一团。
“嘿哟,还说不是相好,臭味都相投,看这默契的,别装了,再装你哥我都不信!”烧烤摊子老板是个长得黝黑的光头男人,油腻腻一副面孔笑起来露口白牙,眯着眼对邵柯二人挑了挑眉毛,说的邵柯低头笑起来。
“哎呀,大哥你就别调侃我俩啦,真不是,你不认识我啦,前些年我经常来的,你见过我男朋友的。”王安妮可怜兮兮的撇撇嘴。
光头大哥蹙眉,指着王安妮左看右看,旋即恍然大悟道:“嘿!你就是人大那丫头是不是?变漂亮了!你男朋友是不是那个高高壮壮那个?憨憨的,你老掐人家?!”
“对对对,就那个!”
“有几年没见你了呀。”这大哥也不客气,拉来把椅子就坐到王安妮面前侃起大山来。
“毕业都三年了,忙得,都没空上这儿来。”
“那这......”光头大哥看向邵柯。
王安妮笑嘻嘻的往邵柯肩膀上一搭:“哥儿们!怎么样?是不是一表人才?!”
光头大哥眯眼一笑:“是是是,一看就是读书人,跟我这粗人不能比!”
王安妮嘿笑。
“那你们吃!我那火上还烤着呢,想吃什么随便叫,把肚子填饱!”
“好嘞,那您忙!”
光头大哥说完就起身走了。
“我可不是你哥儿们。”邵柯看向王安妮,脸上没什么表情。
“欸?那是什么?”王安妮凑过去。
邵柯一双凤眼落在王安妮一张小脸上,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然后目光一垂,莞尔:“你赚着我的钱,签的是我的合约,人就卖给了我,我那两千万美金,少一分我就为你是问,你说,我是什么?”
王安妮一听赶紧贴上张谄媚的嘴脸,斟一杯酒塞到邵柯手里:“嘿嘿嘿,财神爷,财神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是不是?您请您请。不是我王婆卖瓜,不过我王安妮本科学历三年就能混上大摩顾问不是吹的,有生之年保准给您把邵一亿变邵两亿!没差!”
邵柯指了指王安妮笑得合不拢嘴:“丫头片子还挺会说,来,先敬你这张嘴!”
王安妮赶忙跟上一杯:“老哥儿您年长,您都喝了我哪有不喝的道理,干!”
两人干完第一杯,食料差不多也上齐了。
“来来,先吃点儿,吃点儿,待会儿有你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