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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独自去了书生宅邸,此时他长姐已然离去,宅中只他一个,该是坦诚一切的好时机。
门扉缓慢启开的时候,我看见他讶异的眼。
将开未开,他停顿动作,一抹笑僵在唇角:“你怎么得了空闲过来?”
我将他神态看在眼里,这个人以为门外站着的该是谁。
未动声色,我道:“三日未见,我有些想念你,听旁人说,你与赵家小姐定下婚事,我不大相信,故来问问。”
他的手指紧紧捏住衣袖,指节都泛白:“这是,听谁说的……你不要相信他们流言。”
“说是流言,那便是真假参半,总有真的,供人捕风捉影,何况这是全城皆知的流言,若无依凭,会传得这样厉害?”我见他面目霎时苍白,无措低下头去,这是个好现象,至少于我面前,这人不曾将谎话说得生动圆满。
他未曾抬头,眸光隐在半启门扉的阴影里,显得黯淡沉郁。终究抬眼,勉强现出一个笑意,他迎我进去:“总在外头说话像什么样子,进去说吧……”
他引我入房中。
坐下后,我望向他,笑意浅一些,现出梨涡:“你与那赵家小姐的婚事,是真的?”
书生不答,窗间漏来光亮,映他黑白分明的眼。我支起头颅,姿态闲散,笑亦闲散,看着他飘忽眸光,心中竟兴起一阵难言快意,我只待他将事实应下。
沉默也算回应。
无言以对,便得沉默,不言不语,不笑不哭,只低下头颅,面目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便是消极的胜。
我当他默认。
将诀别句酝酿,待他终于望住我,我持了柔和神色,道:“既然是真的,我们便断了吧,你前途光明,我不能阻拦你。”
书生温和的眉目凝了难以言说的情绪,水雾一点点蓄积,他睁大了眼睛,终究忍下去,眼眶是浅淡的绯红,眼尾处尤甚。他微微抬头,很久,那摇曳的水光,便也渐渐黯淡。
“我不明白,为何你能笑着问我婚事,能笑着说一句,断了吧。”他将眉心皱出深深褶痕,目光如同上一世紧握纸伞,将离别,“辜负你欺瞒你确然是我做错,可你答应要与我相守一世,你说过的,无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都不会先我一步离去,你答应我的时候,我很高兴,忘不了……如今,你却要走吗。”
他的手指拽住我衣袖,紧密的,那双眼睛已是牢牢望住,唯恐我脱逃。我低头,静默看着,他似用尽了气力,指节青白,断续言语:“你是不是生气我娶旁人,你别生气,别走……”
别走?
我将衣角自他指间抽离,问道:“我不走,你便会退去婚事,我不走,你便会一心一意?”
他怔住,又是无言以对的沉默。
我从不指望他一心一意,毕竟我从未在他身上放置心思,如今一道道问下来,不过指望他想明白,彻底放下最后一点眷恋。
良久,他道:“我放不下你,也放不下她,起初我答应婚事不过因她家中显贵,可是相处久了,我发觉她确然很好,她是真正的温柔良善,有些像你,又不大像你……”他想一想,续道,“已然定下的婚事,推脱不得,我没有办法,何况你说过的,与我相守一世。”
搬出这一句誓约,他似乎以为这口头的约定很有效用。
相守一世,这样的话,他说过,我也学着他模样复述,如今倒被他搬来威胁。
不过他立过那样多的誓,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哪一样都比我更恳切,违誓也比我更果决,我未开口,他却借此做文章?
“哦,相守一世。”我敛住笑意,“那你从前立下的一心一意呢,我记起了,那一条誓约,你是在月下立的。”
誓约本就是情浓时哄人的话,当不得真,于月下立誓,更是添一层虚妄,冷月圆缺不定,变化无端,情真时似满月,离分时似弦月,一层乌云遮罩,便是圆缺。
飘忽的誓约遇上飘忽的月,违誓也是寻常。
书生颤抖起来:“你何必讥讽我……”
我不过忽然想起那誓约于月下立,几时要讥讽他?
那一阵颤抖止歇,他低下头,眉目似蒙上一片雾蒙蒙的灰暗:“如今你不带半分留恋便要离开,不会难过?”
我为何要难过?
未曾将这句话问出口,他呢喃:“也是,不难过也是寻常,毕竟你与那青澜已经……”说到此处,他顿住,唇角掀出嘲讽弧度,“兄弟不像兄弟,若非我看见,也不会相信你们竟做出那等事。”
原来那路过的行人是他。
“你既看到了,我便真正挑明,我与青澜,并非真正的兄弟,如今你我各自添了新的缘分,情谊已淡,不如各自了断。”
我站起身,便要离开。
他复拉住我衣袖,一双眼藏尽不甘:“你欠我一个说法。”
“我是欠你。”我自袖中取出青澜赠予的前世镜,搁在他面前,“我欠你恩情,也只是恩情。”
小巧铜镜中幻出柔和光彩,镜框处一圈又一圈首尾相接的圆,亦缓缓转动起来。
镜中映出他第一世的脸,面目白净,模样斯文,同这一世相似的一张皮囊。
第一世,他撑着伞,救下气息奄奄的我,待到我养好伤,寻到的却是一座小小坟茔,我收好他留下的伞,待来世还恩。
第二世,我得知他所在,便化作同他一般大小的少年,做他同窗,渐渐熟识,便为好友。我偶然听他于睡梦中念叨美人,状元,于是便好心捏一个傀儡人偶,送至他身边,并助他考得功名,本以为一切顺遂,谁知最后,他却一字一句质问我是否有心。
然后是这一世,香火缭绕的寺庙中,我算计了相逢时刻,等他前来……
一幕一幕,光影映在镜中,讲出三段故事。
书生仔细看着,看着,最终,竟落下泪来,那温热的水滴落在镜上,缓慢滑出一道水痕。
“我不相信……”他神色恍惚,只是兀自摇头,“这怎可能,你接近我,怎么可能只是为还恩……”
我将前世镜收起,给他一个事实:“这皆是真,我接近你,只是为还恩,如今你已不需我陪伴,我便可离开。”取出两颗莹润的珠子,我递与他,“以情还恩不完满,我便从旁的事物补偿你,这两颗珠子你收好,绿的这颗,可益寿延年,白的这颗,可佑你富贵安康,若有了麻烦事,也可对珠子呼唤,我会过来帮你。”
他怔怔的,终究接了。
我正待离去,未抬脚,再一次被他唤住。
他面上残余泪痕,偏偏扯出笑颜,弯起唇角,似笑又非笑:“既然你我再无联系,走之前,可否最后同我喝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