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少年不识愁滋味(1 / 1)
十九年前
柔顺的发丝眼看着就要与自己的手亲密接触了,裴书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心里有喜悦的冲动,但接下来头发的主人忽然身子往前一靠,黑亮的发丝与手尖的距离陡然拉开,他有些沮丧。但一秒钟之后,发丝突然又不偏不倚地重新滑落到自己的手背上面,轻轻地撩拨着他的神经。他忍不住轻轻地扬了扬嘴角,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表,他拿起已经准备好的笔,悄悄地把的其中的一缕发丝缠在了钢笔的笔扣上,由于紧张,手也有些发抖,但最终还是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钢笔仍然被他握在手里,同时也牢牢地勾在了发丝上。
下课的铃声准时响起。
“好了,下课!”他老师合上书本,宣布下课了。
“起立,老-师-再-见!”,班长用脆生生的语气喊。
“哎哟!”宁晓苇吃痛,摸着自己的头发轻呼了一声,但老师的身影已消失于走廊的转角。
她用手顺着头发往下捋,细巧的指头最后终于抵达了罪魁祸首——钢笔。只用了一秒钟,她就明白是谁干的好事,转过身去的时候正好与那双戏谑的眼睛狭路相逢。
“哼,我就知道是你!”宁晓苇愤怒地嚷了起来,然后想也不想地抬手,极其熟练地把手肘往后一推,跟着手臂在桌面上一扫而过,两个动作配合默契一气呵成,裴书南桌面的文具盒,笔,橡皮擦......纷纷应声而落,教室里大大小小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二人身上。
原来这就叫骑虎难下!这是裴书南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场面,他有些后悔了,小丫头的脾气似乎越来越暴躁了,他想。
“限你在一分钟之内给我全部捡起来!小尾巴……”他作愤怒状,指着宁晓苇的鼻子发狠地说。
宁晓苇愣了一下,这个家伙还真不知死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居然敢叫她小尾巴?她霍地站了起来,向后转身,扬起下巴,歪着头,一脸的挑衅:“哼,我偏不——”
那个不字才刚刚落音,她的手忽然被人握紧,整个身体也随之被一股巨大的力往前一带,隔着书桌,她的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前倾出,她倒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某人狠狠地抓紧了,而且还被他扯到了鼻子跟前。
“你—到—底—捡—不—捡?”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凶恶霸道,心里却有种怪怪的感觉,为什么女孩子的手腕可以这么纤细这么柔软?也许是为了更好地体验那种柔软,他下意识地再用了一分力。
周围的男生女生开始围拢了过来,看热闹一向是人类的特性之一。
宁晓苇心里有些害怕,但表情依然倔强,她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
“我…我就是不捡!”语气有种视死如归的执拗,最后还不怕死地加了一句:“你能拿我怎么样啊?”最后那个“啊”用的是挑衅的升调。
裴书南突然有些挫败,这——这个局面,完全不是他所希望的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正是刚刚离开的老师返回来了。周围的同学立即作鸟兽散,只剩下两个人如斗鸡般傻傻地对峙着。
宁晓苇转了一下眼珠子,奋力地甩开他的手,头立即转向老师的方向,小脸上全是委屈。
“老师,裴书南欺负人,他把钢笔缠到我的头发上!”她先发制人地告状。
戴文洪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尤其是那个长得比他还高半个头的裴书南。说实话,这两个孩子成绩都很不错,平时表现也好,在别人那里从来都是一片和平,但不知为什么,这两个人似乎是天生的冤家,碰到一块就绝对是事儿,大事小事无数事,今天这已经不是裴书南第一次被宁晓苇告状了。
全班的同学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转到了老师身上。没办法,他咳了一声,对裴书南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裴书南不觉有些狼狈,但表情上看起来似乎还是很轻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让他生气的是,在经过宁晓苇身边时他发现那张小脸上一脸阴谋得逞的狡黠,还有那句让他气结的话。
“哼——叫你惹我!”
沉默是金,这是裴书南对付老师的说教的法宝之一。就像现在,尽管戴文洪已经扬扬洒洒地对他讲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但是很明显,从裴书南的表情来看,效果绝对不详。
终于,戴文洪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小裴同学,想引女孩子的注意不是这样的……”。
裴书南的眼睛抬了起来,有一丝羞涩闪过。姜,还是老的辣,不是吗?
“宁晓苇是你们班年纪最小的,有些事,她可能还不太明白……”戴文洪干脆点明,反正话已至此。
裴书南动了动嘴唇想分辩,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色却有些红了。
“你们年纪太小,有的事情并不适合,而且你和宁晓苇成绩都不错,还有大把的前程在等着你们……”这已是戴文洪最后的说教了。
“我知道了!”离开的时候,裴书南闷声说,让戴文洪欣慰的是他口气里的承诺之意。
那一年,裴书南还不到十八岁,宁晓苇也不过刚刚十五岁。
两个人都在庄城的重点中学上高中。
宁晓苇在高一下学期的时候转学到庄城中学,她的父母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庄城中学是极有名气的一所省重点中学,按照当地的人说法,进了庄城中学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与名气匹配当然还不少了招生分数,方圆几百公里的范围内的初中生都削尖了脑袋要考入庄城中学,首要的标准就是分数,接下来的便是权力与财力的竞争。
如此一来,学校里大部分都是原先在学校里成绩优异的佼佼者,其它的便是那些父母有钱或者有势的孩子。
但宁晓苇是例外,她的父母是学校专门从外地以丰厚的待遇招聘进来的优秀教师,而作为丰厚待遇的其中一部分,就是让年仅十四岁的宁晓苇直接插班到了裴书南所在的班里。
及至今日,裴书南还记得宁晓苇第一次进教室的情景。之前,他不是没有见过插班生,大多数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家庭的孩子,脸上总是或多或少带着些羞愧或者茫然,而唯有宁晓苇,大大咧咧地站在老师身旁,一脸的轻松自如和理所当然,还有一种让他恼火的满不在乎。
他还记得老师介绍宁晓苇时一脸的仁慈。“这是宁晓苇同学,她年纪比较小,大家要多帮助她……”,说罢,老师还伸手摸了摸宁晓苇的头,仿佛是自己的孩子似的。
确实,那时的宁晓苇长得瘦瘦小小的,白得跟玉似的皮肤衬着一头齐耳的黑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闪着灵动的光。尽管那时裴书南还没有领教过这个丫头一肚子恶搞整人的鬼主意,但当时已经心生不满了,凭什么这个家伙可以这么毫不费劲儿地进了别人要削尖脑袋才进得来的庄城中学,而且还如此的毫不在乎理直气壮?
正好裴书南前面的那个位置没人坐,宁晓苇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那里了。她用一种让裴书南十分不满的熟门熟路的姿势往裴书南的方向走过来,然后又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有一双大脚正用极不礼貌的方式挡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宁晓苇转头看了看大脚的主人,笑着小声地说:“喂,劳驾,让一让。”
大脚微微往回缩了缩但随即又以更加无畏的姿态往前一撂,有一种视若无睹的倨傲。老师显然没有发生二人正在发生的对峙,仍然一脸笑意地冲宁晓苇说:“快坐下,我们开始上课了。”
宁晓苇狠狠地丢了裴书南一个大白眼,随即异常敏捷地从那双大脚上跳过,然后一气呵成地把屁股成功地放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那一天,裴书南的大脚一直昂然地占据了宁晓苇座位下面的地盘,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也不例外,而且不管宁晓苇怎么说他都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一定得给这个家伙一个下马威!”裴书南想,但最后的事实证明,到底是谁给了谁一个下马威实在是一件很不确定的事情。
在离下课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候,突然从脚上传来一阵刺痛,裴书南本能地把脚缩了回来,低头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脚背上赫然插着一根长长的刺猬毛!紧跟着一双白得跟玉似的小手飞快闪过,那根刺猬毛被拔了出来,脚上又是一阵剧痛!再抬头,与那双阴谋得逞的含着笑意的大眼睛不期而遇。
从此之后,只要宁晓苇在的时候,裴书南的脚从不越雷池半步。
当然,这并不代表两人从此就和平相处了,只是表明双方的战争暂时地从地面转移到了空中。
到高二的时候,宁晓苇不断地向老师要求,终于如愿以偿地与裴书南换了一个位置,这下子,轮到裴书南坐在宁晓苇的前面了。
这个变化对于宁晓苇而言,就意味着反击的时机终于来临。尽管高中的功课日益紧张,作业、测验像夏夜里的星星,永远都数不完,但在百忙之中抽空捉弄一下可恶的裴书南同学,一直是宁晓苇长期以来的兴趣和爱好。
但是,让她觉得无比沮丧的是,在最初的为数不多的几次阴谋得逞之后,裴书南似乎在背后长了眼睛,明镜似的洞察并成功地粉碎了她的各式阴谋诡计。其中最让她称绝的是,每次裴书南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她明明小心翼翼而且毫无声息把他的凳子挪到了一边,但那个让她一直向往的裴书南被摔个屁滚尿流的场景却始终没有发生。每一次,不管她是向左还是向右挪动板凳,裴书南总能在第一时间内就准确无误地把凳子放回原位并且四平八摆地坐下,似乎原本挪动凳子的就是他本人一样。
“喂,你是不是屁股上长了眼睛?”她曾经很不淑女地问过他,不过得到的,往往都是一个不屑的白眼而已。
下午四点到晚上六点半,这是她的自由时光,尽管不是每天都留有这样的机会。
那天,她偷偷地拿着一袋零食来到了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找到一片树荫,不顾形象地半靠树上,两只脚悠闲地放在草地上,半眯着眼睛,享受着美味的零食。
“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去下面睡觉觉……”,她一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边嘴里轻快地哼着自己的原创小调。
生活如此美好,如果没有高考的话,她加了一个备注。
有声音在旁边响起,是两个男生的声,而且其中一个还很耳熟。她想了想,偷偷地把零食地袋子收到外衣的口袋里,正准备站起来,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她…她…是不是…眼花了,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
……………
“啊!!!!蛇——”这个高分贝的尖叫直入云宵,也让路过的两个男生驻足。
裴书南突然觉得自己是一棵树,因为有一个人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攀上了他的身体,然后象无尾熊一样紧紧地贴着自己,有两条手臂如藤般缠绕着自己的脖子。出于本能似的,他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这只无尾熊,发现它正在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笑。
“你们俩准备要抱多久?”
晓苇慢慢地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但问题是,为什么这张脸离自己如此之近,近得她可以感受到两人呼吸的气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出了比看见蛇还要恐怖还要高亢的声音:“啊——”,然后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弹开,一张小脸红得绝对不亚于某种与人类相似的动物的臀部。
裴书南也有些发愣,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感受女孩的肢体,而更要命的是,这个女孩居然是那个无数次被他恨得牙痒痒却又让自己心神不定的宁晓苇!
当然,这一次宁晓苇没有象往常那样伸出利齿来攻击他。但眼下这样的方式,似乎更具威慑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强过一声,心里面某个角落象剧震之后松垮的山体那样一点点地塌陷。
他往她望去,眼神里有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愫。
宁晓苇仍没能从刚刚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她拉着指头指着树下的草丛,结结巴巴地:“那…那…那里有…有…有一…一…条…蛇!”,说罢又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一点。
裴书南定了定神,往她指的方向看去,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俯身往草丛里探手。然后,一条长长的带着黑灰间白色纹路的带状物出现在晓苇面前。
宁晓苇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忍不住又想尖叫。
“别叫了,只是一条蛇蜕的皮而已!”旁边的男生终于说话了。
这话很有效,宁晓苇及时地把自己的尖叫声从叫喉咙音收回来了。那个男生叫赵建平,跟他俩同级不同班,赵建平是裴书南从小的玩伴。
裴书南对赵建平说:“咱们走吧”,说罢,看也不看宁晓苇就准备离开。
宁晓苇跟了上来,喊到:“喂,等一下——”。
两个男生停下来,转头看她。宁晓苇走近,仰起头,看着足足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裴书南,脸上有讨好的笑。
“那个……把那个玩意儿给我吧!”她指了指裴书南手中的蛇皮。
裴书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想了想,把它递给了她。
“谢了!”宁晓苇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把抓过来,然后一溜烟地跑到两人前面下山了。
那天晚上,裴书南象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教室,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一个诺大的空间的感觉。
一般在这个时候,教室里总是空无一人的。但那天,刚一进教室就发现教室居然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蹲在地上,头埋在交叉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上,好象在哭泣的样子。另外一个正是让他头痛的宁晓苇,她居然正一脸担忧地蹲在旁边。
宁晓苇捅了捅旁边的女生,有些担心地问:“喂,慧慧,你没事儿吧?”那女孩始终没出声,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裴书南皱了皱眉,走了过去,问:“怎么回事儿?”
宁晓苇不想是他,呆了一下,两只手鬼鬼祟祟地躲在身后,支吾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裴书南有些生气,他一向没有处理女生问题的经验,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喂,那个,你等一下。”宁晓苇说话了。
“你…你说她…她…会不会…被吓傻了?她…她这个…这个…样子已经有十分钟了……”宁晓苇吞吞吐吐地说,裴书南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我…我…把这个放在…她的课桌里……”,说罢把手里的东西伸了出来。
正是刚刚那条把某人吓得变成无尾熊的蛇皮,裴书南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女孩子怎么一肚子的恶作剧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大话裴书南是说不出口的。
“原来你问我要这个东西就是要拿去吓人的!”裴书南有些生气地说。
那个女生却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脸上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许是看到有男生出现,她的脸从原先的惨白慢慢地转成了红色,过了一会儿她才有些嗔怪地对宁晓苇说:“你刚刚吓死我了。“
宁晓苇拍了拍胸口,喘了一口气说:“唉,你也把我吓死了,你要是真被我吓傻了,我这辈子估计也完蛋了……”。
说完,她突然又狡黠地笑了起来,对那女生说了一句:“唉,你太胆小了……不好玩,我再去看看别人的反应!”说罢,就准备脚下抹油地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