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莫辞更坐弹一曲(1 / 1)
“正邪殊途,是敌非友,是仇非亲,苏苏,你怎么看这句话?”
“爷爷,你不是常告诉我,人活在世上,交朋友讲究的是意气相投,至于出身什么的并不重要吗?苏苏想,邪教里也有正人君子,正派里也不尽是品行高尚之人。只要是有知音,如昔晶日的曲洋长老与刘正风前辈一般,不理世俗,做一对世外之交又有何不可呢?”
老人尚未答话,座中有一少年大声地赞了一句“好!”
苏苏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老人神色更加慈祥柔和,他抚摸了一下苏苏的头,甚是欣慰地说:“好,真是我的乘孙女。只不过爷爷接下来要讲的事比曲洋刘正风琴萧之交更为世俗所不容,爷爷要讲的是一个‘情’字,情爱之情。”
这一个‘情’字,已钩起不少听众的好奇心。
苏苏俏皮地笑了一下:“爷爷你真是的,还说苏苏没见过世面呢。男女情爱又如何呢?魔教圣姑任盈盈与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不也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蒙古郡主赵敏与明教教主张无忌不也共结连理,白头偕老。情之所钟,若为世不容,大不了相偕避世,又有何惧?”
老人笑了笑,叹道:“傻丫头。爷爷要讲的情,在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容身之处。这其中的无奈,悲哀鲜为人知,不为世人宽容啊。”
“大消息大消息!”江绣眉一路嚷嚷着冲进聚秀阁。此时众女子与苏莫正在享受一个闲话八卦的午后。听江绣眉这么一说,花团锦簇地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怎么了?”“快说啊。”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一堆女人嘈杂、毫无重点的声音总让苏莫头疼不已。他揉了揉太阳穴,闷闷地说:“师姐们,你们总得安静下来,眉师姐才开得了口对吧。”若要惹怒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便是打断她说话,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别人的众点。苏莫这句话,果然有效。众女子不满地看他了一眼,不说话了。
江绣眉仍是激动不已,夕阳下,一张秀丽的脸上红扑扑的。
“江湖第一大消息啊!你们先猜!”说完,她端起桌上的一杯茶,可是根本来不及喝。因为众姐妹已你一言我一语,叫她应接不暇。
“嵩山派掌门之位有人选了?”江绣眉摇头。
“灵峰棋局有人解出了?”江绣眉又是摇头。
“回雪楼不肖子回家了?”苏莫闻言呛了一口,江绣眉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是啦!你们再想想嘛。”
“哎呀,你这么说我们怎么猜得到嘛?”
“眉儿好坏,故意吊我们胃口。”
苏莫实在听得头疼欲烈。
“梅师姐,你这样问天黑都出不了结果。”
江绣眉瞪了他一眼后,对众人神秘地说:“你们绝对想不到,李折雪李少侠下个月要订婚了!”
“真的?”
“年纪轻轻的就订婚了?”
……
看众女子兴奋得发红的脸庞,又想起李折雪那一张标准的少侠脸,苏莫叹了一口气,很无奈。
“听我说!千真万确,女方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女儿,名门淑女,门当户对啊。”
“一品大员,朝廷,名门淑女。武林第一大派与朝廷联姻,李老头儿这步走得好。”苏莫暗笑。
“门当户对,门当户对!说得好!”苏莫很配合地与诸女一起叫好。然后这件事就像浮云一样从苏莫脑中飘过了。
一个月后,一件改变苏莫一生的事发生了。
祸首还是江绣眉,祸因是李折雪那慷慨的订婚宴,真正的祸端却是一曲《凤求凰》,几杯女儿红。
正义庄少主李折雪订婚宴,庄主豪爽地大摆筵席三日,无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用庄主的话说,只要有心祝福新婚夫妇,就欢迎前来饕餮。
筵席第一日江绣眉就强拉苏莫一道前来凑个热闹。苏莫对这热闹并不感兴趣,但放过白吃白喝的机会可是苏莫人生第一大忌。不过令他感到苦恼的是,江绣眉已是小有名气,终是不便随便带着一个男人在公共场合露面,更何况如果苏莫也不幸地被认为来的话,对易悦坊的名声可大大有损,两人冒不起这个险。苏莫只好不情不愿地女装出场,做他的哑女苏墨。
关于这场订婚宴,不知有几个是带着祝福的心来的,不过绝大多数人都带着一颗饥饿的胃而来,带着一张微曛的脸而去。
做为一个对吃喝玩乐都甚有研究的纨绔子弟,苏莫隔着大门便闻出空气中飘着的那股十六年的女儿红的酒香。
“这酒宴,来得值!”苏莫乐颠颠地对江绣眉说道,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江绣眉抛给他一个鄙视的白眼。
“真丢人!”
江绣眉不善饮酒,加上来宾中又有诸多她熟识之人,苏莫便乐得是甩下她,自顾自做酒中仙去。
三杯下肚,苏莫已有些迷糊,喃喃自语道:“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好酒忘不了,一杯一醉红尘扫,了却人生诸事扰。”
说巧不巧,此时李折雪就在附近。碰巧他又注意到一个甚为面熟的白衣女子正在举杯自饮,神态放荡,风流不羁之韵竟盖过酒香,直击他心头。李折雪突然想起这女子竟是上个月抚筝之人。李折雪一爱酒,二欣赏筝音,而苏墨此人合这二点为一,李折雪大为兴奋地上前寒暄。
“姑娘可还记得在下?”李折雪恭恭敬敬地问道,生怕对这位‘苏墨姑娘’有一丝一毫的唐突。
苏莫乍眼一看觉得眼前男子特别眼熟,不时便想起他就是婚宴的东家,李折雪。刚欲张口,突然想到自己此时是哑女苏墨,作不得声的。
李折雪似也是突然想起这一点,暗怪自己轻率,只怕要惹这位姑娘不开心了。
苏莫见李折雪懊悔的神色,几乎要笑破肚子。苏莫平日就不是什么善碴儿,有这么一个捉弄人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他稍低了低头,神色间飘过一缕淡淡的落寞,又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真真是顾己自怜,哀而不伤。看得李折雪将自己暗地里骂过了千万遍。
“姑娘,是在下唐突了。”
苏莫见整得也差不多了,大方地笑了笑,做了个‘无妨’的手势,心里美滋滋的,几乎要满脸堆笑了。
李折雪接来来反倒无话可说了。他尴尬地举着一杯酒。
苏莫见对面席子上端上了一大盘炖腣膀,一整只烤乳猪,还有一只醉鸡,一条鲜鱼,心里暗道这可是绝妙的下酒菜啊,正乐呵呵地要告辞离去。李折雪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苏莫,有些急促地说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该说不该说。”
苏莫斜眼看了一下猪蹄上的众多筷子,心里快急疯了,手中却只能不疾不徐地摆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在下后院有筝一架,美酒几壶,姑娘是善乐懂酒之人,不知可愿与在下同饮几杯?”
苏莫很想冲他翻白眼。
新婚将即相邀乐坊女子共饮,李折雪的品行看来也不是那么小侠嘛!如果李折雪只想弹琴饮酒,苏莫宁愿生吞了酒杯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事。看来这桩婚事他不是全然满意,有料有料。
苏莫偷偷看了一眼雪白雪白的鱼肉,咽了一口唾沫暗道‘我要冷静,我要忍住。’,便爽爽快快地点了点头随李折雪进了后院。
院落中有一棵红梅树,梅红似血,苏莫想起了回雪楼的三树胜雪白梅,目光有些怅然。梅树下有一架半新的古筝,筝上落了几朵红梅,看起来甚是清雅。
“姑娘也爱梅?”李折雪见苏莫怔然不语,问道。
苏莫点了点头。
李折雪神色大慰。
“梅花不畏严冬,凌寒独自开,真可谓是花中君中,该敬它一杯才是。”说着,取出一壇酒,两只酒杯,倒满其中一杯,洒在树下。酒香肆溢,醇厚过外面的那些美酒。
苏莫哑然。都把自己请到后院赏花喝酒了,还满口君子的,虚伪啊,真是虚伪。
“姑娘,这酒叫女儿红,名字很美,寓意也很美,姑娘可知女儿红的典故。”
这是要开始说书了?苏莫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呆呆地摇了摇头。
“在前朝,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官宦大族,若家中添了女儿,父母便要在自家院子里埋一坛新酒。待女儿长大要嫁人了,才将这酒取出,与亲人朋友共享这份快乐,所以把这酒叫女儿红。十几年的醇酒,是一家的离别,一家的组建。”
所以呢?苏莫脑中带着大大问号,看着李折雪感到无语。
“唉,我尽顾着说话,姑娘觉得无聊了吧?这筝是家母遗物,姑娘可愿弹奏一曲?”
苏莫心中暗自稀罕,莫非李折雪真的是请她来弹琴,品酒,加赏梅?苏莫再一想外面的那些猪鸡鱼肉,暗恨自己一个失误,吃了这么大一亏。此时又不能如何,苏莫决定草草弹他一曲再溜出去算完。既然是婚宴,苏莫手下一曲《凤求凰》便款款流出。
李折雪听着筝,喝了几口酒,神色有几分哀伤落寞。
苏莫越想越恨,把爷叫来给你弹曲儿,你一边听曲儿,一边喝酒,还挺美,还不给钱!这买卖真是亏了,亏大发了。
于是这一曲下来,琴音婉转中,竟带了几分肃杀之意。
一曲终,李折雪轻轻叹了口气。
苏莫眼睛一亮:李折雪神色委顿,哪有半分新婚的兴奋欢喜之感!没有犯错可以勾引人家犯错啊!苏莫的道德底线本来就是极低,况此人活着本就图一个瞧乐子,既瞧自己的,更乐得瞧别人的,况这次是江湖第一小侠李折雪的乐子,不瞧,日后怎么对得起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苏莫起身,潇潇洒洒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顾不得喝,便走到李折雪面前,在石桌上写道:“成亲了,你不开心吗?”
李折雪看着苏莫的眼,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好你个小狐狸,答得真够圆滑。苏莫略一思索,暗道叫你看看小爷的厉害,便继续写道:“没有开心,就是不开心了?”
李折雪苦笑不语。
苏莫瞬间有种吃了蚯蚓,那种吐不出,咽不下的感觉。
“你爱她吗?”
李折雪的笑中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把她当妹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娶她。”说完,想了想又说,“应该算是喜欢吧。”
“妹妹?”苏莫只写了两个字。
李折雪本就聪慧,此时更是一点就透。
“是啊,像妹妹一样,总觉得不应该娶她。”
苏莫暗乐,他对现在对话的发展方向很是满意。
“婚姻大事,慎重慎重。”
“我自然知道。只是,娶她很妥当啊。”李折雪沉默了一会儿,苏莫傻眼了,‘很妥’?这是什么意思。
李折雪望着苏莫笑了笑,继续说道:“初次见面,便觉得姑娘不同于一般女流之辈,竟好像有一股阳刚之气一样,那么潇洒自由,因此在下才大胆相邀,才放心对姑娘说自己的心事,姑娘莫要见怪。”
苏莫暗想这人眼神还没那么差,再装下去恐怕就要被他发现自己是男子身份,因此李折雪的心事要赶紧套出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他赶忙写道:“抬爱,不妨直言。”
李折雪畅快地笑了笑。
“在下就喜欢姑娘这直爽的性子。”
苏莫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就直说把我当爷们了不就行吧,啰嗦。
“她父亲是朝廷重臣,而我父亲又是江湖第一正派之首,两家结秦晋之好的话,对双方都是大有禆益,而她的人品才学相貌又毫无挑剔之处,得妻如此,我又夫复何求呢?”
苏莫彻底无语了,敢情娶老婆还要看两家老爹看不看对眼。
“如今江湖内忧外患,邪教未除,朝廷也在不断地向我们施压,我又是长子,将来这份担子自是落在我肩上,我又怎么能不多为将来着想呢?”
你是长子,我还独子呢。不学无术,吃喝玩乐,不也活得挺好。苏莫暗自鄙夷道。
“很多人羡慕我,觉得我是天之骄子,权势,地位,金钱,美人,将来自是唾手可得,可是,想到那个未来,我却不觉得快乐。一般人一生所求,我注定此生不缺。可是,我却时常感到空虚,无法满足。似乎我这一生已经定了一样,修改只是妄想,而且,这种未来,谁又会想要修改呢?”李折雪眼中充满了迷惘,这一瞬间,他似乎不再是那个少年老成,身份耀人的正义庄少主,而是一个失去了方向的普通人而已。
一阵微风拂过,几朵红梅飘落在李折雪肩头,黑衣红梅,两种鲜明的颜色,散发出两股沉重的气息,就像李折雪肩头沉重的包袱,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莫突然觉得李折雪很可怜。一个人,十几年来一直被一份沉重的使命摆布着,逃不了,又不甘接受,失去的,就是那份自由的潇洒,简单的快乐。
“那你的愿望呢?”苏莫见李折雪不甚明白,又写道,“自己想做的事怎么办?”
李折雪更加迷惘了。
“人的一生那么短,如果我能完成正气庄的愿望,整个江湖的使命,那便就一生无憾了,自己的愿望,哪有时间奢望。更何况,我又有什么真正的愿望呢?”
苏莫无言。不过那一瞬间他想到,李折雪之所以不快乐,那是因为于他而言,承担江湖的使命并不是他的意愿。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与权利,对自己的命运,他只是一个被动接受者。哪怕是如此光辉灿烂的命运,强加在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的人身上,都会被本能地排斥吧。
李折雪想了想,终于又露出不温不火的微笑,他平静地说:“其实我也是想得太多了,比起一些碌碌无为,不思进取的人,我已经幸运太多。至少放弃的空虚会比承受的痛苦更让人难以接受。就像回雪楼的少主,他的日子想必会更难过。”
苏莫暗暗咬牙,心中喊了一句:你真是想太多了,老子的日子棒着呢!再一瞧李折雪重新变得自信稳重的那张脸,苏莫明白了他的小算盘是彻底打不成了。人家李折雪确实不想对苏墨做什么,他唯一想做的事其实就只有‘吐嘈’。千不甘万不愿,苏莫还是忍痛接受了这个事实。最后他笑得十分洒脱,刚劲的手指在石桌上写道:“白头偕老。”
李折雪以为自己找到了红颜知己,脂粉英雄,感激不已,郑重地对苏莫道了一谢。说完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去。
回到酒筳之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李折雪又戴上了那副谦谦君子的面具,笑容温润。酒俗梅雅,人俗琴雅,浮生若梦,亦真亦幻。真真假假,入世出世,欲有所得便能有所得,若心想而事成,无论何世,都能活得其乐无穷。放纵地啃着猪蹄,苏莫望着李折雪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其实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苏莫回过头,抓起鸡抓开始啃的时候,突然感到了怅然。
苏莫回过头时,李折雪正好看到了他白衣无尘,痛快吃肉喝酒的样子,有感于他散发出的自由,洒脱的气息,亦感怅然。
两人截然不同的人,共生一种相同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