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苏醒(1 / 1)
诺丹罗尔,西港口。
克维尔顿看到那个为她换血的医师的时候,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又不是所有医师都是崔恩·图林,那个一直致力于为她好的宫廷首席医师选择留在了依布乌海。诺丹罗尔为数不多的医师被水玫瑰党牢牢把控,平时都体贴恭敬,却应该不满很久了。
跟随在医师后面的,还有几个商人模样的青年,瞳仁颜色都很浅,像她一样,大概是她一直以来的换血来源,有些畏缩,不敢抬头。
“克维尔顿一世,我想所有人都需要一个解释。”枢机主教站在她面前,冷冷说。
克维尔顿倒提着一把军刺,上面血迹斑驳,闻言笑了:“嗯?”
“请掀开你的黑色斗篷,然后走到阳光下面来。”枢机主教说,“向我们展示,你并不惧怕光明的恩宠。”
“太阳不是光明,并非灼烈的,都是美好的。”克维尔顿握住左手的手腕,格拉一声将错位的骨节挪正,重新举起军刺,“来吧,我还可以流血,我还不会死去。”
“渎神的杂种!”枢机主教怒吼,“你本该不存于世!”
“是因为恐慌发觉自己也许和怪物是差不多的么?毕竟,人类和血族竟然还可以繁衍,多么奇妙。”克维尔顿咬着牙大笑,“可惜,我还活着,我还在活给你们看。”
西港口的群众越聚越多,他们中很多人是第一次面见到尊贵的教皇,她黑色的斗篷在海风中猎猎,下面白色的衣袍被大片大片的血湿透,像是冬天盛开的玫瑰。
千军万马冲向她,她刀剑在手。
… …
血冕之戒与国土相连,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圣城军团在海面上飘荡几天后,终于遥遥望见了那个时间凝固的荆棘牢笼。
一时间,赫利戈都屏住了呼吸。
这座神秘的土地,被无数粗壮交织的黑色荆棘笼罩了起来,依附的藤蔓停止生长,摸上去犹似钢铁的质感,最锐的刀也砍不断。
“特刚多!”赫利戈扭头叫道。
特刚多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从口袋里掏了掏,又把血冕之戒翻了出来,赫利戈伸手夺过去,试探着碰了碰荆棘,然而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不死心地敲了敲,还是没有反应,身后还有一群人安静地等着,他头顶有些冒汗——已经计划了这么多,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诡异的寂静中,特刚多又掏出了复生之血,嘟哝着:“这个呢?”
赫利戈啧了一声,拿过了银丝瓶,将戒指扔了回去,特刚多一个没留神没接住,戒指勾在了荆棘上面,特刚多哎呀一声,伸出手去拿。却不想手刚一碰到戒指,突然间荆棘抽动了一下,他闪避不及,手背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洒在了泥土上。
特刚多痛得直抽气,然而赫利戈瞪大了眼睛,那枚被血溅到的戒指,它周边的荆棘都裂开了,坚不可摧的防护自动裂开了一条缝。
“特刚多,你拿着这枚戒指往前走!”赫利戈命令,“快!”
“好疼啊!”特刚多抖了一下,望着前面密集的荆棘,捂着手挤出几滴眼泪。
赫利戈一副不容置喙的强硬:“立刻!”
钢铁荆棘纷纷让开了路,像是欢迎一样对他们张开了怀抱,赫利戈眼神怪异地看着特刚多,特刚多心里一凛,猜出了是自己血统的问题,但嘴上只说:“大概是克维尔顿一世让我吃了什么东西的缘故吧……走之前我喝了一杯下午茶。”
赫利戈收回了目光,这个时候不是探究问题的时候。
最后一层荆棘也裂开,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赫利戈突然站住了。
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第四军团长挤上前来,半晌,他嗓子哑了一般:“这……这是睡美人的……国度么?”
无人否认它的美丽,忽视掉那些层层叠叠的钢铁荆棘,这个国家恢弘而静谧,潺潺的河流被冻结,远处的殿堂与学院像是上个纪元的神奇古迹。
但并非那么和谐,有些地方还存留着战火,反叛者与血族战士拥抱着厮杀,他们的表情那么安然,手中的骨刃带出的血花还凝固在空中。
没人说话,他们将惊疑埋在了心中。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圣城军团都步入了荆棘内部,开始向内部进发,他们甚至会围绕着一个血族来回转,真是奇异的景象,恐怕一生都难以再看到了。
特刚多则握着血冕之戒,它上面有一股引力似的,越来越大,直接把他拽着跑,赫利戈二话不说当他是个罗盘跟着他走,此刻后悔没带一匹马,走走停停不知多久,才走到了一座被荆棘包裹的城池面前。
“进去!”赫利戈下了令,特刚多也只能硬着头皮破开了荆棘。
令人惊讶的是,这座城里残破不堪,木屑满天飞,各种奇奇怪怪又工艺精湛的木制品随意摆放,赫利戈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军士立刻上前,将那些罕见的精品一扫而空。
“那里有两个吸血鬼!”跑在前面的特刚多忽然返回,一指不远处,“这个戒指越来越不听话了,它好像特别喜欢其中一个穿红衣的,然后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赫利戈听到这个话,立刻往前走,大概十几分钟后,看见了城中心处,伫立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宝石红的头发不羁地散落;另一个披着深红色长袍,银发飘动,手握权杖,尊荣典雅。
赫利戈没来由地一阵心悸,突然转身问特刚多:“克维尔顿一世还给了你一瓶血?是叫复生之血?”
“是的。”
赫利戈端详着手中的那个银丝瓶,突然猛地往地上一砸,霎时那滴鲜艳的血珠四分五裂开,像水银一样裂成更多的小球滚动,溅了特刚多一身。
“啊你干什么!我的衣服!”特刚多急忙在身上拍,试图把那些血珠都拍下来,又听到赫利戈冷冷说:“在旁边找个木箱子,把吸血鬼之王封起来带回去,对了,权杖另外装起来。”
特刚多皱着脸:“为什么这么麻烦?直接杀了不就好了?”
“不用杀,他已经死了,但我,需要一份剿灭功勋的证明。”
旁边的军士已经开始动手找箱子了,特刚多也只能磨磨唧唧地跟在后面,在放置血族君主的时候,特刚多试图从他手中取下权杖,却又不敢碰他的手,急得整个人直抖,在他没注意的时候,衣服上残留的小血珠滚落下来。
只有百分之几的复生之血滴在了君主苍白美丽的面容上,很快溶了进去,然而剂量太微小,他睫毛低垂,仍然安睡。
特刚多终于将权杖抽了出来,舒了口气,拍了拍衣服,又有更多看不见的血粒滚了下去。他扭头看向赫利戈:“大人!我们接下来干什么?这边还有一个红头发的,也要装起来吗?”
赫利戈摆手:“那个不要了,去别的地方找点战利品吧,黄金和宝石之类的。”
… …
人类有史以来对依布乌海最大的搜刮开始了,当他们发现在诺丹罗尔万金难求的“深海的神酿”博维科酒,竟然在这里可以汇成一条小溪,更是疯狂得血涌上头。他们闯进了王城,将绽放殿堂的壁画刮了下来,又去了欧柏学院,将图书馆付之一炬。
血族积攒八个纪元的文明,就这么坍塌了。
赫利戈嫉妒得双眼发红,他没想到这个地方竟有这么多奇珍异宝,太多了,太美了,他后悔没有多带几条船来,能装得已经都装满,甚至军士们都抛弃了一些物资。
这么富饶的地方,居然是吸血鬼的国度,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呢?那群怪物,不应该生活在阴湿的洞穴里面吗?茹毛饮血,衣不蔽体,只能从人类社会里乞讨到一点技艺!
世界太不公平了,他想,世界对人类太不公平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正在八万军士兴高采烈地刨地三尺时,钢铁荆棘林轻微地动了一下,河流和发出了流水的声音,搏斗的血族战士转动了瞳仁。
“啊!啊啊!啊啊啊!!”特刚多惊恐地大叫,随手捡起地上一把骨剑,四处寻找赫利戈的身影,“大人他们活了!他们活了!”
不,应该说整个国度都活了。
赫利戈皱着眉,掐灭了一根烟:“不要再装宝物了,去把吸血鬼之王的棺木拖出来吧,趁他们还没彻底醒过来,我们离开这里!”
因为没什么珍贵物件,芬可城中没人驻守,芬可拉姆从轮椅上摔下,拖着两条断腿,一点点爬向了那个木箱,听着城外诺丹罗尔语的呼喝,脸上淌下两行泪。
“学长,学长,你快点醒来,你快醒来啊……”芬可拉姆撑着身体在棺边,伸手一下下推着沉睡的国王,一如千年前那个急得快哭了的小木匠,“你醒来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知道他的王正在醒来,因为血脉链接的国土已经换发生机,但太缓慢了,王的心脏仍没有跳动,血液仍没有流动,依然如死亡般长眠。
“我不跟你作对了,我再也不会制造反叛者了,是我错了,我错了,求你醒来,救救我们的国……”
“人类来了,王,人类来了啊,七百年前他们灭了海族,我不想看到他们在我面前毁了依布乌海……”
… …
血族纷纷苏醒,像是经历一场大梦,还略带茫然地看着人类军士,但赫利戈一声令下,军士们四处泼洒煤油,握住刀剑预备与他们作战。
特刚多吓得不行,立刻跑回了海岸,刚走到荆棘林边缘,一扭头,正对上一个从荆棘中走出的血族,她十指断裂,血染的脸上还带着迷惘,似乎想认清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是哪里。
她慢慢看向了特刚多,特刚多情不自禁一抖。
他怕极了,握剑的手心都挤出了汗,眼见那个血族越走越近,猛地大吼一声,直刺了过去,锋利的骨剑捅进了那个血族柔软的腹部,却卡在了脊柱上,无法再洞穿她的身体。特刚多第一次与一个血族这么身体相贴,他惊恐地不去看那张将死之时的脸,手指哆嗦着拔剑,察觉拔不动后抬腿就是一踹,自己也被反推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大口喘气。
那个血族却还没倒下,她靠在荆棘上默默按住了伤口,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疑惑,然而眼睛很快空泛了起来,她吐出了大量的血,慢慢死了。
“快看!快看!”特刚多像是一个想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小孩,急切得到他人承认,“你看我刚刚杀了一个吸血鬼!是我杀的!”
没有人理睬他,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沉浸在了胜利的快感中,遍地都是还没完全苏醒的吸血鬼,血花泼洒,大仇得报,并且收缴的战利品可以换到高几个等级的功勋。
特刚多喊了一阵,渐渐停歇了下来,一小步一小步移过去,试图找出点战利品。那身盔甲银光闪闪,看起来是好货色,他摸了摸边缘,看见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文字。
诺丹罗尔语与依布乌海语属于同语系,虽然不同演变了数万年,但在名字这一块的读音还是有些类似。特刚多磕磕巴巴地念:“托……托……孙……”
弗莱蕾·托逊。
那是安瑞·格尔木的母亲。
与此同时,芬可城城门被冲破,走进来一队圣城军士,看也不看抠住木箱的芬可拉姆,一脚踢翻了他,然后将箱盖关上,捆上铁链,由几个人拖着走了。
芬可拉姆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嘶嚎,他支撑起自己无力的身体,一点点试图站起来。
有人类军士回头瞥了一眼,轻蔑道:“是个瘸子。”
芬可拉姆喘着气,一点点用膝盖挪动追赶,他觉得自己快要耗尽力气,君主没有完全醒来,整个国土也随之无法焕发出更大的力量。
他终于靠到了城门边,抬头,看到了人类赐予血族的炼狱。
“你怎么敢这样杀戮我的种族?带走我的王?你怎么敢?!”芬可拉姆忽然咆哮,他的长发如火焰燃烧,他的眼中也有火焰,狂怒冲刷着他的血管,支撑起了他疲乏的身体。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硬生生扭断了挡在身前的钢铁荆棘,不顾一切地冲杀过来,附近的反叛者与他一同咆哮,震动天穹。
所有人都被惊慑住了,一时间耳洞里都要流出血来。
“火!点火!快!”赫利戈迅速指挥,“浇油!然后都退回到船上去!烧死他们!”
火挡不住他,刀剑也挡不住他,他是曾经的九位学术领袖之一,是狂妄骄傲的反叛者首领,他狂饮鲜血,悲凉大笑,反叛者坚定随他赴死,圣城军团被杀破了胆,节节后退。
赫利戈也吓住了,忙不迭返回船上,抛弃了断后的军士,命令一边泼煤油一边开船,油层浮在海面上,依布乌海里面也烧起来了,逐渐烧到了外面,一片火光。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却听见特刚多发出一声尖叫:“他过来了!!”
芬可拉姆毫不犹豫走来,熊熊大火将他的脸烧得变形,海岸边的浪花太浅,就算俯身也无法全部潜入水下,但他坚定地淌过来,半身水,半身火,水火两重。
船还没有开出很远,人们惊惧地盯着那个如恶鬼一样的身影,烧焦的皮肤化成灰,露出了白色与血色的交织的骨头,恐怖如噩梦,他追上了船,五指狠狠扣在了船底,刺啦一声撕开,如同餐刀切入奶酪,海水立刻灌了进去。
那副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生命力,他像条鱼一样从船底钻了进去,挥舞着手臂撕扯一切阻拦他的东西,来自原始血脉的血骨渐渐消融,以便提供给他更强大的力量。甲板上的脚步声嘈杂,开始有人叫:“弃船!弃船!水已经漫上来了!”
芬可拉姆没有借助任何反推力地跃了上去,提起一个人的脖子,狰狞地拗断。
“学长!”他扔下尸体,大声呼喊,四处奔走,“学长你醒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他跌跌撞撞地来回跑,像一只撞到笼子的鸟。
… …
天光渐渐破晓。
被凿沉的船渐渐被海水吞没,上面的人纷纷弃船跳海,努力划动追上前面的船只,来不及逃走的人浮在海面上,血液慢慢扩散开,引来了凶猛的鱼类。
芬可拉姆翻遍了整艘船,才意识到君主不在这里,也浸入水中,迅速追上前面的船,他刚一只手扣在了船上,一桶煤油就兜头浇下来,他在火柴落下的瞬间埋入水中,上面立刻噼里啪啦烧起来,温度灼热。
他身体里仅仅有六十二根原始血脉的血骨,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拆一条船了。
他疲倦地吞咽了一口海水,试图让自己清醒。
绕过那片烧起来的海,他从另一个地方浮了起来,抠住船边,仰头用第三纪元的诺丹罗尔语说:“把我的王还给我。”
不等上面的人们说话,他又说:“还给我们依布乌海,否则你们一定会受到诅咒。”
静了一会,赫利戈拨开人群,指了指远处:“你先退后。”
芬可拉姆眯了眯眼睛,瞥了一眼甲板上有几个人拖着什么过来,慢慢松开了船板,退开了一点,张开双臂预备接住他们抛下来的东西。
那几个拖东西的人站成了一排,却突然同时举起几面镜子,晨曦的光芒霎时强盛成一片白光,海洋波光粼粼,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阳光。
镜子掉落,强光消散,海面上飘着一层浮灰。
无人说话,慢慢的,那浸在水中丑陋可怖的下半块的骸骨从水里漂了起来,枯黄焦黑,分崩离析。
船上的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副手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个怪物,说的那几句话我好像还听懂了呢……是不是以前的诺丹罗尔语啊?”
“怎么可能,他大概是在胡乱求饶吧。”赫利戈点燃一根烟,嗅着空气中的焦臭味,“起航吧,尽快离开这个恶心的巢穴。”
浩浩荡荡的船队凯旋返航,在他们身后,依布乌海血流成河,浓烟伴随大火烧了十天十夜,子民无一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