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芬可(1 / 1)
第七纪元后期是血族史上最为安逸宁静的时光,浅蓝的月光透彻直下,细碎地洒在晾晒的纱布上,透过白涯与雪松的枝桠,湍流旁弥漫着水玫瑰的清香,四季静谧变幻,悄然无声。
想象一下,在这样一个细雪冬季与深红长衣的女孩相遇,记忆中的黄纸页像是瞬间复生,风吹过黄昏,眉目间用眼神丈量光阴……多么让人享受的时刻,若是某个有情怀的诗歌家,说不定一首衔着隐隐情愫的诗篇将诞生于此。
但安瑞·格尔木不享受,他很想夺路而逃。
连续打了十几分钟的嗝后,安瑞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他眼睁睁看见王女殿下好奇地翻遍了他的书包。
“构图分割解析?不是说图吗为什么全都是字?美术史论学……哇你居然还有这个素养!唔……这是什么?用三根线条画出一副静坐像,你还真就用三根?就算五百字论述文,我还会适当性超两三个字呢。”
“……”
喂你确定这两个的作业画风一致?
嗝完了的安瑞默不作声蹲下来,看着克维尔顿畏冷地从袖口伸出两点手指尖,捻着书页角儿翻过去。安瑞扣着自己白底靴子上的挂饰,摇来晃去,在心里一遍遍盼望王女殿下翻完他的作业,他绝对二话不说就拎包遁。
“你这个表格还没填。”克维尔顿忽然点了点那本子的最后一面,封皮套中夹着一页纸,她将手缩在袖子里,然后将整个本子往安瑞面前推了推。
安瑞垂头丧气:“没带笔……”
克维尔顿又抖了抖肩:“笔扣在我衣领上。”
安瑞试探地拿下那只别在玫瑰校徽上的笔,琢磨了一下,才抱起本子开始填:“你……这是伤了手吗?”
“没有,我冷。”
“这个温度不是很冷,还不到深冬。”
“我跟你又不一样!”克维尔顿蹲着移了移位置,探头看安瑞写字,“进阶回馈表格?你为什么写了好多理由?”
安瑞随口道:“因为本来就有这么多理由啊,为了兴趣为了理想为了我那不靠谱的爸妈……唉,那你写的是什么?”
“为了有点脸。”
“……”
沉默了一下,安瑞才将被风吹到眼前的亚麻色头发撩到后面,问:“王,他没对你这个理由……嗯流露过什么表示吗?”
克维尔顿奇怪道:“我说的是实话啊,如果不说实话为什么还要填这个表格?你说你的实话,我说我的,理由本来不需要太多,有一个让我有勇气递上申请就够啦。”
安瑞默了一下:“也是哦。”
等到整张表格填完,安瑞站起来将笔还了回去,挠着头发半天,忽然问了一句:“你选没旬遗迹探寻’这门课?会有很多野外旅行的,不过麻烦的是如果选课者不足十个,则会酌情取消,其实我就是想说……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克维尔顿看了他一会,才说:“可我选够三门课了。”
“是不是有古戒律?说真的,那个课听一次就够了,我就是前车之鉴。”
“很难懂吗?”
“还好吧,只是听完会略微怀疑一下自己的生存意义……等下,为什么路这么软?”
安瑞和克维尔顿面面相觑,然后缓慢往下看去。
他们脚下的泡芙路,这是欧柏学院的特色,然而踩上这条路的是初等院新生的特权,为了防止幼年血族发生磕碰意外。
这条路是定期维护的,如果有学生不遵守规定踩入此地,那么只有……旁边正在用轧铲护理路段的授课者抬起头,捡起另一把,礼貌地扔给了两个踩入范围的进阶学生。
克维尔顿缩了缩,自从捧在手上的血浆果汁热气渐散后,她整只手掌都缩进袖子里了,只留了个冻得通红的爪子尖戳着杯子。
顿了一下,安瑞挎上包,迟疑地伸了一下手,还是将克维尔顿拉开泥软的泡芙路,上前一步踩在了她的靴印上。
然后他弯腰一把抄起轧铲,说:“我来吧。”
算了,倒霉已经倒习惯了。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这是一座岁月浅薄的城池,然而却被封作遗址城垣,也是唯一能够享受与血族初始君主•黛布安王的遗址的同一待遇。
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封尘了太过沉重的历史。
贝烈梅之战。
国王定期到访了这里,挥手遣散所有的侍卫与随从,独自缓慢入城。
曾经贝烈梅之战终止后,加冕为王的修沃斯王驱逐了全无理智的反叛者,以权杖为祭,锁住了九片地域,彻底压入深海。
芬可城却是个特例,它同样是个放逐之地,却不拘于深海,因为镇压的是——反叛者唯一的领袖!
芬可拉姆·亚蒂。
国王走过破败的城池,城中心是随意堆置的一些桌椅家具,孤零零的矗立于废墟中。他走上前,弯腰扫去高背椅上的浮灰,将手边一百多年前的沉年血茶筛去碎叶,透过纱网注入骨瓷杯中,轻轻放在盏台上,随后落座,往后靠在软垫椅背上。
“许久不见,芬可拉姆。带来了一点血浆奶酪和焦糖饼干,还有我为你挑选的一本书。”
坐在对面的男人此时才合上了手中的厚书,抬起的脸孔带着笑意,垂落于背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色泽如蒙尘红宝石。
“许久不见,修沃斯。谢谢。”
芬可拉姆·亚蒂成为血族,是第三纪元的事情,当年他十六岁。
第三纪元,是个无限制的拥吮的时代。数量庞大到爆炸的新血族涌入依布乌海,多数是已经具备思考能力或是适应诺丹罗尔的成人,现实的人。
什么是现实?
苏路曼王曾经愤怒问过:“什么是现实?”
新血族咧着嘴笑答:“在诺丹罗尔,小孩子也会问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大人们只要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现实。”
“我活了近两个纪元!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实就是欺骗、尔虞我诈、残酷漠视,我的国土上没有这些东西!依布乌海的现实,是理想与希望。”
“是的,血族之王,依布乌海温柔得就像一场梦,但是梦总会醒的,一直沉睡下去,那叫死亡。”
苏路曼王觉得自己三观都要被颠覆了,烦躁地甩了一桌子的文书后,决定出去静静。
当年的芬可城容纳了巨量的新血族,街道吵吵嚷嚷,大部分血族都光着脚板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吆喝着畅饮鲜血,石板上流淌着无数条污痕。
新血族个个都是心花怒放,走路都带着高人一等的睥睨,漫长的生命、无需担心的血液供应、稳定的王国……如果不是女性血族太过稀少,他们会更热血沸腾。
众多新血族过着寄生虫般的美梦,对于王城发出的“申请学院接受教育”的号令不置一词。原居血族数量比例太小,仅仅够收养一部分的幼年新血族,更多的成年新血族拒绝被监护,他们在芬可城如癞皮狗,饿了去闹市扫荡新鲜血液,烦了就公然推搡斗殴,毫无章法。
“我们也是依布乌海的子民,血族让我们变成怪物,还管我们这样那样?凭什么?”
“滚蛋!想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我在诺丹罗尔都没人敢管!依布乌海还这么大规矩?”
“食物不是人类血液吗?为什么不杀回去?我有好多仇家在诺丹罗尔呢!我带你们去杀人!很多人!”
触目惊心。
这时候的某个十六岁红发少年——芬可拉姆还是个跑腿的脏孩子,他在诺丹罗尔是个木匠学徒,在依布乌海还是找了个木匠当学徒。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也许我一辈子就要跟木头打交道啦,我一定会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木匠!”……因为言辞修养不太过关,所以每次想表达自己强烈愿望时,只会重复着某个词。
芬可拉姆确实是个很好的学徒,他辛勤地跟着老师刨木头、切割轮廓、磨砂板面、锤钉子;但是与其他学徒不同的是,他是极少数申请了欧柏学院的新血族之一。
当年的欧柏学院,还不曾分裂出金斧之院,由于原居血族对于新血族的极端不认可,学院中派系也分化严重。就算是平常的一次舞剧演出,也挑起两派争斗的暗火。
“芬可拉姆,你去偷点你老师的木料,做出些小玩意,让那帮本土的家伙们瞧瞧!”负责排练的学生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不耐烦道,“快点快点,明天就要!”
芬可拉姆握紧了手中的钻子:“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不会偷?还是不会做?我教教你现实,你这样以后没办法生存的,油滑一点,你老师发现赖在别人身上不就好了!”
“……”
“就当你答应了,你不想我们新血族赢吗?那边的家伙们可是个个高傲的很,你不想在这里混,趁早滚出学院吧!”
第二天,芬可拉姆背来了一个麻布袋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件又一件木制品,依次摆放在地上,碰歪了的不厌其烦地摆正。
有人不耐地大叫:“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不能直接倒吗?”
芬可拉姆充耳不闻,等全部弄好后,将袋子折叠好握在手上,鼓起勇气道:“就,就是这些。”
领头学生有些嫌恶地扯了扯嘴角:“好丑啊。”
哄笑声顿时四起,舞剧演员们忙着上台,所有人都笑着站到自己的位置,将地上整整齐齐的木制品踢乱了,这些小东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既然丑了就不要了,反正也没影响。
芬可拉姆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们每一个漠视或嘲弄的脸,喉咙中像是被割了一刀,流出辛酸的血,往上逆流,辣得他呼吸困难。
世间每一件成品都是不容易的事情,画匠的每一笔都是心血,木匠的每一锤也都是心血,心血是一样的,伤害也是一样的。
芬可拉姆离开了舞剧后台,抱走了他耗费了整整一个通宵做出来的东西,蹲在了芬可城外,痀偻着背,像是一条流浪的狗。
“你好,这些是你做的么?”
芬可拉姆怔了一下,发觉对面是在跟自己说话,迟疑了半晌才抬头:“……你是?”
“修沃斯,我们应该是校友。”穿着深红校服的血族捡起一个掉落在地的木制品,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做得真有创意,我猜这个是猴子?”
芬可拉姆耷拉着脑袋,憋住眼眶里的涩痛,过了很久,才迷茫又酸楚的,问出个丝毫不搭界的问题:“现实……是什么?”
修沃斯声音柔和:“现实就是现实。”
芬可拉姆的嗓音颤抖:“就是……这样了吗?”
修沃斯有些诧异,随后上前将手搭在他瘦弱的肩上:“现实就是理想和希望,所以在这里,无论飓风还是暴雨,都会避开它的荣光。”
“可他们说现实不是这样……”
修沃斯轻轻笑了:“你是说诺丹罗尔?在那个地方,现实或许不同,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否认人性的光辉,就算现实将它掩埋,却永不熄灭。”
修沃斯将木制品轻轻贴在自己心口,然后递还给了芬可拉姆:“愿你初心勿改。”
现实不重要,因为它一直都在变;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如初珍贵。
泛黄褶皱的记忆中,红发的少年靠着有些破败的高耸城墙,望着拥挤嘈杂的城门。
忽然他带着朝气跳跃起来,仰望着天空,像是要将整个星空纳入怀中:“这个城的名字跟我的好像,那我决定了,我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我要这个城跟王城一样美丽安宁!”
他的眼角是希望的红。
然而最终,这点红色化作死亡烽火,燃烧了整个依布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