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1 / 1）
李宏深径直进了舞台旁边的临时化妆间，门口本来坐了两个小姑娘，守着道具箱子聊天，齐齐抬眼，顿时消音。
桌子前面的小弟赶紧把脚从凳子上拿下来，对着角落里的背景挡板喊：“兵哥，无涯来了。”
绷着喷绘布的角铁架子晃了两晃。李宏深说：“没事，不急。”
另一个角落里摆着张桌子，哐当一动，朝墙的桌肚里伸出一只女孩子的手，举着晃了晃，声音闷闷的：“涯总，你先坐，先坐。”
李宏深赶紧说：“不急，没什么事，你慢慢换。”随手拖了把折椅，反着坐了，叉着腿，手肘搁在椅背上。
那两个小姑娘愣愣地盯着他看。李宏深淡淡瞥回去，对面就低了头。化妆间的另一头，男孩子横三竖四地围着，也有一眼没一眼往这里看。
周志杰胳膊上搭着衣服假毛，从挡板后面钻出来，一手捋着头发，笑道：“涯总怎么过来了？”
李宏深说：“过来看看你金蝉大王，一年换一件马甲。”
周志杰说：“再怎么换，还不是都认得？”
李宏深指他胸前衣服：“改个新名字这么娘炮，光看节目单，谁知道是你们？”
周志杰嘿嘿笑，看看胸前，今年的团服T恤衫，黑底印了一圈火漆，行楷金字“一期一会”。
“怎么不知道？除了我们这些老古董，现在还有谁出这种古董番？”
李宏深扫视一圈，说：“也是。带一堆新兵蛋子，出古董番。除了你轻骑兵，谁还有这个胆子？”
周志杰“咳”了一声：“现在舞台团都缺人，出什么都得招新，有什么办法。”
墙角的桌子又是哐当一动，史馨桐气喘吁吁地甩着衣服冒出来，首如飞蓬，“老coser都被涯总签走了，赶紧借几个给我们用一用。”
李宏深往后一仰：“丝竹姐，你还问我要人？我是来问你要人的。”
周志杰指指屋里：“涯总，没说的，我的人就是你的人。只是奇了怪了，就今年这帮虾兵蟹将，居然还有你看上眼的？马上带走，你好意思要，我就好意思给。”
李宏深笑道：“少废话！叫你家弥羿罗出来！”
化妆间那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弥羿罗早卸了！”
李宏深八风不动：“我不管他早泄还是不举，出来，我看一眼。”
周志杰坐着换鞋，高声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一屋人齐声答：“弥羿罗必！须！死！”
史馨桐笑得花枝乱颤：“刚才来过好几个妹子找弥羿罗了。蒙个脸打酱油都抢戏，现在连你都来翻牌子。”
李宏深问：“老人新人？看着不认得。”
周志杰一边装包，一边随口道：“没你老，但真是老人了。你看见脸，说不定眼熟，以前‘地狱变’的，三次元换工作换城市，刚过来没多久。”
李宏深努力回忆，问：“叫什么名字？”
周志杰严肃地答：“五妈。”
李宏深：“……”
Cos圈奇葩的CN太多，他从不深究，结果这一个又刷新他数据库。
他刚想深究，门口一声咆哮：“男厕所卸妆的都谁？！”
一屋鸦雀无声。
早卸了的宫平提着袋子站在门口，稍微调整了一下状态，淡定道：“在里面听着是你们几个，出来又看到卸妆棉丢在洗手池里。”
那一头怯生生应道：“不好意思，以后不敢。”
史馨桐梳着头，怒道：“都注意点，说几遍了？”
宫平又一摊手：“卸妆液谁的？”
旁边小姑娘举手，起来接。
宫平手一攥：“你的怎么跑男厕所去了？”
那一头怯生生应道：“不好意思，以后不敢。”
宫平松了手：“下不为例，有借有还，咱还没进入共产主义啊。”
周志杰冲李宏深使个眼色：“你不是要看一眼？喏，就这个。”
李宏深：“……”
宫平这才看见李宏深坐在边上，点点头，算打招呼，“涯总。”
李宏深稍微调整了一下状态，淡定道：“你好，刚和轻骑兵夸你呢，好身手，台范很稳。”
宫平没什么表情，摸摸耳朵后面，说：“哪里，打个酱油，很久没上台了。”
李宏深看看他，没有印象，好像蒙不蒙脸都差不多。也穿着社团的T恤，个不高，手臂挺长，估计自己练过一点；脸小，眼睛形状好，应该上镜；露额头了，发际线不错，适合古风，可惜人黑，又不够高，气质差一点。
耳朵后面一枚夹子咬着头发，晃晃悠悠挂在那里。
宫平又抹了一把，终于把夹子抹下来。理了理手上银色假毛，自顾自去装包。
史馨桐低声对李宏深说：“五妈来了，我省心好多啊。”
周志杰低声对李宏深说：“以前在‘地狱变’就带后勤。”
宫平合上手机：“兵哥，叫车来了，拆挡板吧——一会儿汉子跟我，往外搬起，妹子去外面数着，箱子编号，别看倒了。”
李宏深觉得不用深究他的CN了，如此显豁的事实。
李宏深出来，又半公半私地四处招呼了一圈，回到嘉宾签售位的时候，温爽已经把桌子收拾得一干二净了。
李宏深过去一看，连刚才换下来的衣服都整整齐齐装好了，只得说：“又辛苦你。”
温爽把他剩下的海报叠好装进袋子，眼也没抬，说：“不客气，快去门口，妹子拉横幅等你照相呢。”
李宏深笑道：“真的假的？”
温爽说：“假的，等你出去了，我就拿着你的东西跑路，倒卖给后援的妹子。”
关于自己究竟何时何地何由有了后援会这种东西，李宏深不大愿意多回忆，他玩cosplay九年，自认黑历史无数，不差这一桩。还好温爽是个靠谱的，coser无涯后援会，非后宫，非邪教，尚属普通二次元少女团体。
会长自己也不多事，平时在网上刷微博贴吧，有空就来漫展给他跟包，一声不吭，闷头帮忙，合影都不多要一张，鞍前马后，真爱粉。
李宏深多数时候觉得没必要，温爽还是学生，他又没法给人开工资，也不指着粉丝口袋里那几个钱。但小姑娘一点心思，他能理解：追coser和追星，差不多，无害的补偿心理；和追星不同的是，偶尔还真能聊得来；就算聊不到一起，权当陪个漂亮朋友抛头露面，娱人娱己。
所以他悦纳了自己的黑历史。毕竟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宏深问：“待会你们吃饭？”
温爽点头：“你来不？”
李宏深一边划拉手机，摇头：“这几天搬家，没弄完，不去了，算我请客。”
温爽兜里手机叮地一震，掏出来一看，一手拿海报袋子摔他：“你又这样子，我下次不来了。”
李宏深笑道：“一有活动就麻烦你们几个，吃个饭算什么。”
温爽也知道他，说：“回头和你报账，我也用支付宝，多退少补。”
李宏深故意说：“少还要补？”
温爽说：“那多也不退了。”
两人都笑。展子散得差不多了，有小姑娘提着周边袋子路过签售位，头上还别着猫耳夹子，星星眼挥手道：“无涯再见~”
李宏深也摆摆手，点头示意，笑容专业，人畜无害。
回家路上手机响了一次，李宏深开着车，余光瞥见是Sigma，没接。
进门坐定了，才打回去。
分手之前，他电话簿里存的女朋友名字是“黄欣”，分手以后，又改回了CN，Sigma。和平分手，圈子小，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也没有删号码的习惯。
黄欣说：“你衣服到了。”
李宏深说：“哦，同城到付到公司就好。”
黄欣说：“你现在没有别的单子了吧？”
李宏深说：“没有了。”
黄欣说：“连上次的假毛一起给你快递过去。”
李宏深说：“不用了，你留着吧，那个我拿来也得修。”
黄欣说：“我留着也没用，和衣服一起给你。”
李宏深说：“好，谢谢你。”
李宏深和黄欣谈了一年多，两个月前分了。黄欣在央企做技术，父母都是铁道上的，画风比较保守。李宏深知道这是个问题，不过根本问题不是这个。
黄欣顶着这个CN，跟的却是个古风团，线条很好的古典美人。拍片子认识的。都是coser，知道的人不少，但从来不秀恩爱。李宏深的公司做动漫文化是大头，也没和她社团有什么来往。两个人公私分得很清楚。
黄欣半年前曾经想过辞职，有机会跳槽到一个大网站做产品运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家里却死活不肯。
李宏深的意思是，各有利弊，自己做决定，他支持。
黄欣说，她在这个单位，一辈子就看到头了，除非现在背了贷款，要不然，实在不甘心原地不动；而一旦顶着家里的压力动了，未来的变数又太大，她怕他们耗不起。
李宏深想了一想，这是催他结婚的意思。他家在本地，条件不差，名下有一套房，就是远些，还在市内租住。结婚自然要再买。
他只得说，这是你自己的规划，现在看起来，也不至于影响我们两个将来。
黄欣说，你不在体制内，你不懂。
李宏深对这句话有点绝望，试图解释，我觉得你跳不跳槽，我们都不至于供不起房子，就算结婚，我也不会要求你早九晚五带孩子，为什么要把跳槽和我们两个在一起对立起来，这两个有什么矛盾？
黄欣摆摆手。
李宏深不再说话。黄欣想要的，要么就是没有任何束缚地挑战压力，要么就是一种所有人看起来都最稳定的生活，只要给她自己一个理由。他不是给不了，只是觉得，为什么要把人生最重要的事，硬绑在一起追求极致？
黄欣说，你不要说我走极端，我们都一样。自己一个人，无所谓。一个家，就得有一个主心骨，我让你去稳定，去做出不了cos的工作，你乐意吗？
李宏深愕然。
最后他们分手。李宏深不想深究，这事没有对错。他觉得黄欣是喜欢他的，也是懂他的。正因为喜欢，才会寄托希望。又不是人人都是后援会的小妹子，多看他几眼，白干活也不要紧，那叫迷恋，不是喜欢。而正是懂他，才会分开。
不相为谋。
后来黄欣也没再说跳槽，也许是错过了，他不敢问。
李宏深有愧疚，他也懂黄欣，却可能没有那么喜欢她。
所以分手时李宏深没计较什么，另找房子打包麻溜地搬了。
家里一猫一狗，猫叫尾黑，狗叫尾白，《百鬼夜行抄》里那两个式神，本来是鸟，借来用了。黄欣让他挑一个。李宏深觉得不好，人家又没分手。就说好黄欣先养着，实在照顾不过来，他再来带一个走。
另外就是一柜子出cos的装备。黄欣全是古装，长裙大袄。他这几年却多半是商拍，各种游戏新番，杂得很。挑起来一点不费劲。两人在一起这么久，竟然没有出过情侣。勉强CP的只有一套，《恐怖宠物店》的D伯爵和麒麟。他们骨子里都是怀旧党，做了却没有机会穿。以前黄欣曾经开玩笑，一个长袍一个霞帔，结婚的时候，中式礼服不用做了，就穿这个去敬酒。
翻到麒麟凤冠的时候，他们一时不记得是什么，解开包一看，两人都有点感慨，一句话也没有说。
摸得着的东西，短期内还分不清，毕竟一年多了，哪个次元都在一起。就像他等了几个月的快递，留的还是两人一起住的地址。
而摸不着的东西，很快就分清了。圈子小，都知道，一张关系图，时时更新。请嘉宾，请评委，组商演商拍单子，现任前任，情敌冤家，绑定隔离，心里都得有数，不能随便凑，对面尴尬，大家不好看。
李宏深挂了电话，靠在沙发上，揉揉太阳穴。老了，漫展什么的，吵吵闹闹，带妆一杵一天，中午饭又吃不好。明天还要上班。
新屋子还没全收拾好，屋角还有箱子，累，不想动。
骑兵和丝竹他们真有劲，也差不多的年纪了，还能蹦跶。
那个弥羿罗挺好，下次有单子找骑兵，让他一起来。
不知道人靠不靠谱，叫那个CN，应该……挺靠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