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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她的心里是一座空空的城池,没有人去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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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凛冽的女孩子,我觉得她好像一只美丽的白鹤。

在遇见橙橙以前,我还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

在十六岁的时候,喜欢柔软的棉布裙子,买封面可爱的笔记本,唱歌的时候轻轻哼出来,被老师或爸妈批评就会伤心很久,而对于所有的善意与友好,总是羞涩地回以微笑。

至少我自己就是这样的。

我叫莫小狸,大家都叫我小狸,她们说念这个名字的时候舌尖轻轻地一颤,非常温柔非常心软。

就像她们眼里的我。

我喜欢大家对我的评价,我想没有人会拒绝和我做朋友。

但橙橙是个例外。

第一次邀请橙橙课间一起去上厕所的时候,正是阳光下清风徐徐的人间。

橙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我试过从她那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校墙外不远处长长的高速公路,还有更远处深深浅浅青黛色的山。

但它们每天都一样,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上课也看,下课也看。

她修长的、穿着牛仔裤的腿在桌下自然地晃动着,头发卷曲而蓬乱,有着说不出的自然好看,阳光将她露出来的小小耳垂照得晶莹剔透,她的侧脸清秀而干净,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有些乖巧的味道。

但是,当她冷冷地转过脸来,皱着眉对我不屑地哼了一声时,我知道那是我的错觉,她的双眼里那么清楚地写着疏离与冷漠,我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我只好讪讪地退下。

在我们这个年纪,课间女孩子互相邀请一起去上厕所,是一种友情的具体表现。

但橙橙显然不打算接受我的友情。

即使她在班上没有一个朋友,孤独得好像一阵凛冽的风。

没有人知道橙橙是从哪里转学来的。

她来的第一天,班长要她上台做自我介绍,她那样冷冷地一站,说了三个字“路橙橙”,就面无表情地尴尬了全班的气氛。

她身材高挑,很瘦,穿宽松的白色衬衣,黑色的将她的双腿衬得笔直修长。瀑布一样的卷曲长发垂在身后,下巴微扬的角度让她看起来精致而又骄傲。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凛冽的女孩子,我觉得她好像一只美丽的白鹤。

我就是在那第一眼,对橙橙心生赞美,并且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弥漫全身,很希望与她有一段缘分。

我想友情与爱情一样,它也需要缘分。

但班长和其他同学显然不这样想。

也许是想挽回一点冷场失却的面子,同样骄傲的班长拦住欲下台的橙橙,大声批评她的长头发。

校纪有云,在校学生不许烫发,长发必须扎马尾。

班长不知从哪找出一根黑皮筋,要橙橙把头发扎起来。

橙橙站着不动,她冷冰冰的模样好像历经世事的成**人,但渐渐地,她终于在大家唧唧喳喳的起哄声中,有了愤怒的味道。

她的脾气一向不是很好。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想站起来帮忙说话,却又怕班长报复,我在班上一向是人缘很好的开心果,我谁也不想得罪。

但我那么喜欢这个新来的路橙橙。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看见橙橙冷笑一声,突然一个漂亮的手势,最前排同学桌上放着的剪刀,不知怎么就到了她的手中。

几乎是尖叫声响起的同时,她手起剪落,咔嚓几下,满头长发就已经成了齐颈短发。

她扬起手来,朝空中甩出,一大片丝线一样的断发就那样气势如虹地飞了出去,散落在每个人的课桌上,带着一缕暗暗的幽香。

与此同时,啪的一声,她把剪刀猛地拍在了讲台上,那巨大的声响,震慑得在场的所有同学都把惊叫缩回了喉咙。

诡异的安静里,橙橙再也没有看谁一眼,她甩了甩凌乱的短发,径直走到了最后一排,在靠窗的那个空位子坐下。

我几乎要喝起彩来,连鼻子都泛起微酸,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其他人害怕惊恐的时候,我兴奋得像只兔子。

在我的眼里,橙橙那一气呵成的动作,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她那剪断的发丝,有几缕落在了我的桌面上,我小心地用手指握住它们,感觉它们好像还有着她的体温。

我确定我喜欢橙橙。

那一天的事情,没有人向老师告状,只有班长躲在自己的座位上嘤嘤地哭了很久。

谁也没上前劝她。

但是后来,谁也没有敢再走近过橙橙。

我终于成为了橙橙唯一的朋友,却是因为一碗泡面。

大柳树下的小卖店,中午总是挤满了人,因为很多同学不愿意吃食堂的饭菜,所以泡面就成了每天的必买品。

我总是能凭借人缘好个子小等优势,在第一时间抢到我最喜欢的口味的泡面,那一天,当我喜滋滋地捧着我的桶装排骨面溜出来时,就看到皱着眉头一脸犹豫的橙橙。

我真是冰雪聪明,我一眼就看懂了,清高的橙橙不愿意在人多的时候挤进小卖店,但她又需要一桶泡面。

于是狗腿的我立刻抓住机会贴了上去。

“路橙橙,我买错了面,是我最不喜欢的排骨味的,退给你要不要?”我冲她嚷着,把手上的面桶一晃一晃。

有人说过,我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可是我不确定可不可以打动橙橙。

橙橙怔了一怔,没有答话,我已经热情洋溢地把面桶放在了她的手上。

嘴里还一个劲地念着:“哎呀怎么看错了呢?我是要买泡椒味的呀。”一边念一边就往店里又跑了去。

却感觉袖子一紧,胳膊已经被人拉住。

我回头看着橙橙,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无辜,但其实我的身上已经在冒汗。

大庭广众之下,橙橙会不会把面摔到我的脸上啊……

但是下一秒,我惊讶地看到橙橙嘴角动了动,她似乎微笑了一下,也许她不常用这个表情,所以显得有些生硬,但那笑容如此美丽,似惊鸿般闪过了她如同白色云朵般干净的脸庞。

就那一瞬,她仿佛认可了这段友情的缘起。

我是何其幸运。

“莫小狸。”她叫出我的名字,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有一点颤抖,像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孩的那种激动,橙橙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但是和别人不一样。

我就知道她和我所有的朋友都不一样。

她就把泡面钱塞在了我的手里。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她的心是一座空空的城池,没有人去填满她。

那以后橙橙仍然不喜欢和我结伴上厕所,但是每天中午的例行泡面任务,却都自然地交给了狗腿小狸我。

我其实乐在其中。

我帮橙橙抄笔记交作业,橙橙肚子痛的时候我会举手大声向老师报告,我把所有买到的喜欢的小东西和橙橙一起分享,我还把橙橙带回我的家。

我的家就在本市。

我一直以我的家为骄傲,是它让我可以如此阳光天真。

我的家里有一个会做美丽拼布的妈妈和一个爱下围棋的能干爸爸,还有一只叫叮当的十岁卷毛狗,它明明没有神奇口袋变不出一个未来,脾气却很大,妈妈喂它吃食的时候总是说:“狗老大您请用餐”。叮当就会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下来把头拱到食盆里,好像很给面子的样子。我很喜欢看妈妈这样调侃叮当,我觉得我的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家。

因为最美好,所以想分享给橙橙。

第一次到我家做客,橙橙有些别扭,我知道她不是很习惯,所以我一直不停地说笑话,笑得自己肚子都痛了。

橙橙一向少言冷语,我讲笑话的时候她有时候会微笑一下,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点点温柔的色彩,我就会觉得很满足。

但我妈妈好像不是很喜欢橙橙,在橙橙没有来的时候,因为我把她说得那么美好,妈妈甚至动了想认她做干女儿的念头,但是见了真人以后,橙橙的冷淡显然让她打了退堂鼓。

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让她们亲如一家。

因为我喜欢橙橙,所以我希望爱我的人都能爱她。

晚上一起躺在我的小床上,我满足地伸手搂了橙橙的胳膊,橙橙没有推开我,她的呼吸很轻。

我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橙橙,你为什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上学?”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橙橙的家在坐飞机也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大城市,而她一个人租住在校外,在本地连一个亲戚都没有。

橙橙沉默了几秒,她说:“这边的教委有我爸以前的熟人,转来比较容易。”

我还是不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远离爸爸妈妈的城市来上学,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这么早就让一家人分离,何况我们的学校并不是一个多有名的学校。

橙橙就笑了,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笑是那种冷冷的,让人感觉没有温度的笑。

她说:“只要他们付够了钱,把我放在哪里上学都一样,我不在家,他们才安心。”

我一直没有机会明白橙橙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至少明白她不开心。

她的家人一定与我的家人不一样。

所以她才会这样孤独,这样冷漠。

她的心是一座空空的城池,没有人去填满她。

我突然觉得很心疼很心疼,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心疼是这样的感觉。

为一个人而难过,恨不得把自己得到的所有温暖和爱,都分给她一半。

只要她能够快乐一点。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拥有无穷无尽的快乐与幸福,我可以分给橙橙的很多很多。

我甚至抱紧了橙橙,轻声对她说:“我把爸爸妈妈也分你一半。”

我感觉到橙橙片刻的僵硬,然后橙橙又叹着气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好像没有那么冰凉。

橙橙租住的出租屋非常高档,出入都要刷门禁卡,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好奇地在门前研究了半天,差点惊动保安叔叔。

但是橙橙的房间一点也不像少女的闺房。

所有的家具都是黑白色调,大理石的地板冰凉透亮,如果光着脚踩上去,会冷得人哆嗦。

但是橙橙光着脚走来走去,如闲庭散步。

她不觉得冷,但我觉得。

我希望橙橙生活的地方再温暖一点,再柔软一点,也许这样可以让她的心也变得不那么坚硬寒冷。

我做了一件错事。

我没有经过橙橙的同意,就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把自己积攒的毛绒玩具,漂亮摆设,可爱布艺什么的往橙橙的屋里放。

开始两次橙橙没说什么,只是我再次来的时候发现她默默地把那些小东西给集中放在了一个角落。

我想她可能不喜欢大象,我就抱来泰迪熊,后来我发现她也不喜欢泰迪熊,我又抱来了我最喜欢的袋鼠妈妈。

当我呼哧呼哧地把半人高的袋鼠妈妈扛进屋,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对橙橙嚷着:“你看你看,这个放在你床上多可爱呀!”看到脸色突然变黑又冲过来的橙橙,我承认自己吓坏了。

那是橙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我发火。

她像个女泰山一样直接抓住袋鼠的耳朵像抡铅球一样朝门口抡过去时,我刚刚进屋,还没来得及关上大门。

于是那只悲催的袋鼠妈妈就直接飞过了我的头顶,滚到了走廊上,而且它口袋里装着的袋鼠宝宝也一起滚了出来,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看了非常难过。

我不知怎么就哭了。

不是难堪,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非常难过。

我一边哭一边跑去抱起我的袋鼠妈妈,又捡起袋鼠宝宝,小心地拍拍吹吹,心疼地把袋鼠宝宝放回袋鼠妈妈的口袋里。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就抱着袋鼠妈妈走了。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抬头看到橙橙就一直站在门口,她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还在生气,我怪自己没有想到橙橙的心情,却也有些怨她这样不近人情,乱糟糟的思绪让我迷失了方向。

但是到了晚上,我趴在自己的书桌前写作业的时候,还是原谅了她也原谅了自己。

我很想她,我决定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如果她还生气,我也愿意向她道歉。

但是到了第二天,当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下了课就扑过去搂着橙橙说昨天电视里的明星八卦,说我暗恋的男孩早上从我的面前走过时,我的背上其实是冷汗直冒的。

就像我第一次走进她,我撒了谎,我说我不喜欢排骨味的泡面,我把手上的泡面塞给她,我想她一眼看穿了我的伎俩,但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取决于她是否揭穿。

我紧张地等着她的反应,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样看向窗外。

然后我沮丧地停下来的时候,她回过脸来。

“你看。”她轻声说。

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那条我看不懂的高速公路。

她说:“小狸,沿着那条路,开十几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我的家。”

我认真地听。

“我爸爸很有钱,但他只想把钱都留给我弟弟,我妈妈做了一个梦,说我会对弟弟不利,必须隔开千里,才能保弟弟平安,所以,我就到了这里。”

“所以,我讨厌那些虚伪的东西,它们看上去很温暖,但当你依赖它们以后,就会变得很软弱,很容易哭……”

我看到此处的眼角,似乎有晶莹的光闪过。

但她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我不知所措地紧紧抱住她,用我的身体挡着所有同学好奇的目光。

我比她矮,比她幼稚,但是这一刻,我只想保护她,用我所有的力量保护她。

我叫她的名字:“橙橙,路橙橙。”

她“嗯”了一声,轻轻拍拍我的手。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她已经原谅我了,而我,仿佛感染了她的沉重与悲伤,头一次感觉心里好像有块石头一样,扔不出来也打碎不了。

和橙橙交朋友以后,我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莫小狸,我开始试着复杂。

学校准备升省重点的那一年,气氛紧张得变态。

周一升旗仪式迟到的人,要集体站在学校大铁门外听教导主任的特训。

从来不迟到的橙橙,那一次居然迟到了,我越过重重的人群,看到她站在那巨大的铁门外面,站在她身边的同学或紧张或不屑或和老师争辩,只有她一点表情也没有。不知是不是早晨的阳光太刺眼,我感觉她的脸色特别苍白,简直和她身上的白衬衣一样白,我没来由地心里抽痛了一下。

然后我就看到她转身走开了,一脸严肃的教导主任显然愣了一下,他对她大吼,但是橙橙不可能回头。

她就那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升旗的后半场,我的双脚好像踩在钉子上,让我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挨到散场,个不排队回教室,我找了个肚子疼得借口溜了出来,借口溜了出来,幸好我的乖巧形象深入人心,老师也没有怀疑。

溜到大铁门口的时候,正听到教导主任把一肚子的怨气发在剩下的那些迟到学生身上,唾沫横飞,看这阵势,橙橙回来后肯定没好果子吃。

我直觉橙橙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一项清高少言,但并不是惹事的小孩,反常的迟到,反常的高调叛逆,她到底怎么了?

铁门上了锁,我没法公然跑出去,却又不甘心,在门边偷望了几次,就看了方科。

方科是学生会主席,在老师中也有很高的人气,只见他和教导主任交谈了几句,主任似乎消了些气,迟到的学生们终于得到大赦一哄而散。

我在方科往这个方向走的时候,鼓足勇气冲了上去。

我问他能不能帮我办一下现在离校的手续,我要去找橙橙。其实我可以回班上和班主任开病假条,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突然就鬼使神差地想要试探他。

试探他记不记得我,试探他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特别。

后来我想,在那样的时候,我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小心思和小念头,足见我并不是一个纯洁的孩子,所以后来我失去了橙橙,或许是我应得的结果。

仿佛是乌云里拨开一线阳光,方科他记得我,而且他也记得傲然离去的那个高挑女孩,是他的出租屋邻居。

“原来我们都是校友。”他笑。

他的笑容比阳光还温暖。

“我正好要去市里联系校辩论赛的事,你就用这个借口跟我一起走吧。”他说。

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轻易地就得到了与他同行的计划,而且,学生会主席帮我说谎,仿佛是确认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

我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幸福,我甚至忘记了我要出校的真正目的。

是的,我要去找橙橙。

反常的橙橙,伤心的橙橙,我的朋友橙橙。

在山坡上找到橙橙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我几个小时都没有喝水,觉得自己腿痛得就快要断掉。

我找过了她的家,我的家,还有我们曾经经过的每一条街道,我不知道她能去哪里。

她就像个单细胞生物一样,活动范围如此狭窄而固定,我一直打她的手机,她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我突然有些恐慌,想她是不是死掉了。

这种恐慌让我疯狂地寻找她。

我最后才想到高速公路后面的那一片小山。

橙橙从教室的窗口指着那一片小山对我说,小狸,哪一天休息日,我们去那片小山后面看看吧,我想躺在那里的草地上晒太阳,

我们有这个约定,但并没有实现过。

我心惊胆战地一个人爬山,心里委屈得像开了锅的沸水,想到如果找到橙橙,就要对她大哭。

我依稀听到了歌声。

略微低沉的、温柔的、忧伤的歌。

橙橙唱的是日文,我听不懂它的意思,随着清风断续飘来的歌声,就像晴朗的天空里没有尽头的蓝,看一眼就会被深深地吸引,但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狂躁了一天的心,就那样渐渐安静下来。

我循声轻手轻脚地靠近,就看到了闭着眼睛躺在草丛里唱歌的橙橙。

在我的印象里,橙橙一直是冷漠的、清醒的、全身长满危险的尖刺的女孩。

我被她吸引,却又忍不住怕她,我想要守护她,但总担心被她伤害。

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真正的她。

但是那一天的橙橙,躺在那样干净的天幕之下,哼唱着一首我没有听过的温柔的歌,她的表情忧伤而宁静,温柔得好像一幅画。

我想我会用永远记得的那样的橙橙,在我们分别以后的许多年里,每每想起那样的画面,我都会眼含泪水。

橙橙一直背负着重重的壳,她以为可以保护自己,她连睡着的时候,也不曾放下那个壳。

而眼前这个柔软的真实的橙橙,也许在她不长的生命里,也是少有的珍贵。

我的脚步声终于惊动了橙橙,她警觉地跳起来,像一只兔子。

待她看清是我后,她蓦地松了一口气,那惊骇至极的表情,让我更加确信,外表成熟的橙橙,内心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挨着她坐下,几个小时寻找的疲劳与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我轻轻地抱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突然觉得好安心。

橙橙沉默了一下,然后也回身抱了抱我,然后我们并排躺下。

没有云的蓝色天空,阳光刺眼,闭上眼睛,也如同红色火焰弥漫过眼皮,眼泪止不住的蔓延。

橙橙又开始唱那一首歌。

很久以后我在网上查到那首歌的意思,知道它的名字叫《青空》,确实是一首日文歌曲。

那条小河,嬉戏的两人,满身是泥;

那朵云彩,只要能追上,就会幸福;

还记得那次游戏,看谁能最先跑到坡顶;

还记得最喜欢的那处地方,我们一直向往。

那首歌,仿佛唱尽我们青春最美好的时光。

它那样短,却是橙橙仅存的温暖,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一切,知道以后,只能后悔莫及。

一切都不可回头。

我抱住橙橙的胳膊,有小虫爬上我们的皮肤,我闻到青草的香气。

橙橙突然问我:“你怎么溜出来的?”

我自然地回答:“我遇到了方科……”

提到方科的名字,我的勇气是会不自觉的变得甜蜜。

不料,橙橙突然想着了火一样腾地坐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恶声恶气地对我说:“我讨厌那个人!”

“什么?”我也受惊地坐起,不可置信般看着她的脸。

她清秀的脸上,露出一种掺杂着愤怒、屈辱、怨恨因而显得狰狞的表情。

我一天之内,见到了多个从未见过的橙橙。

她重复道:“方科!我讨厌他!”

正午的明媚阳光下,我甚至打了一个冷战。

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累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

我终于还是渐渐与方科熟捻起来,小小的爱情种子萌芽得迅速、坚定,不会因为橙橙的小小阻拦而有丝毫倦怠。

我想橙橙或许只是害怕失去我,而我只需要加倍对她好。

我习惯于把复杂的事情想得简单,这也许是我的优点,也许是我的缺点。

但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放学后总是赖在橙橙家写作业,听到对面的门响和狗叫声,就像装了弹簧的猫一样蹦起来,冲过去把门打开。

然后会看见我想念的人,他总是穿着素色的衣服,无论是黑是白是蓝,都那么好看。他回过头来朝我微笑,邀请我一起去遛他手里牵着的那只嗷嗷乱叫的金毛小狗。

我就欢天喜地地回头朝橙橙喊:“我和方科去遛金子!”然后一溜烟地跟上。

我从来不敢在这个时刻正视橙橙的脸,所以也永远不会知道她那时的表情是怎样的。

我想她一定伤心过,失落过,愤怒过,但她最后选择了隐忍和沉默。

叫金子的金毛寻回犬在我和方科的周围撒着欢地滚来滚去,方科上课的时候,它总是被关在家里,每天的这个时刻,就是它的天堂。

因为叮当的缘故,我对狗的习性非常熟悉,于是我会和金子聊天,会安抚它躁动的情绪,会跟它玩游戏,会教它做各种各样高难度的讨好动作。看着我和金子玩得不亦乐乎,方可总是微笑着坐在一边,我偷偷地瞄过,他好看的眼睛里有一种情绪叫宠溺。

再后来,我会在放学后先回家去把叮当牵来,傲慢的叮当和热情的金子,迅速成为了黄金搭档。

柔软的草地上,常常可以看见一只血统正宗的金毛狗,很“奴”颜地朝着一只臭脸卷毛狗示好。卷毛狗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收下金毛狗找来的诸如小虫啊飞盘啊之类的礼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直接趴在地上抱头装死,逗得路过的人哈哈大笑。

我和方科也笑,方科说我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世界都多了几分明亮。

我想,他也渐渐喜欢上了我。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科会牵着金子送我和叮当回家,在一个彩霞烧红了天空的黄昏,他轻轻地牵住了我的手。

我的初恋就像梦一样降临在我的生命里,它把我熊熊燃烧,我像灰姑娘穿着十二点以前的衣裙,如痴如醉地舞蹈。

我第一时间和橙橙分享了这个令人羞涩而欣喜的秘密,从我还没有机会和方科说上一句话的时候起,她就知道我暗恋着这个男孩,而现在,我终成正果。

那个晚上我留宿在橙橙的家里,我心爱的男孩就在一墙之隔的对面的房间,我猜想他此刻在做什么,也许在灯下读书,也许已经睡着。

我搂着橙橙,时而傻笑,时而叹息。

橙橙开始没有说话,她依然如同往常一样沉默,但她也没有发火,自从那一天我在山坡上找到她,她反常地暴怒了一场后,对方科的态度,她更多的是回避,这也使我贪心地对她步步紧逼。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感受,我像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任性地想把自己认为最好吃的糖果塞给她,并坚决的认为她会和我一样喜欢,假如她不喜欢,我就要眼泪汪汪地逼她喜欢。

我如此无害,其实如此残忍。

橙橙轻轻地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那时候我的头发已经很长,它们顺滑地一直垂到腰际,它们是我的骄傲。

橙橙很喜欢我的头发,自从在课堂上当场断发后,她再也没有留过长发,无聊的时候,她就用手玩弄我的头发,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亲昵动作,每一次都让我觉得非常安心。

那个开心的晚上,她一边梳理我的长发,一边叹气,最后她终于开口:“早就知道会这样。”

她指我和方科。

她此言一出,我就知道我成功了,她也许不喜欢方科,但她决定接受他。

或者说是接受我们的世界变成三个人的事实。

我一直笃定她会接受我和方科。

所以我耍赖的黏在她的身边,窗外的月色柔柔地照进来,像一层银白色的细砂,盖在我们的身上。我絮絮地跟她说我和方科之间的事情,仅一个牵手的动作,就反反复复回味研究了不下二十遍。

等我发现她已经没有一点声音的时候,我爬起来凑近去看她的脸,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的手指还插在我的头发里,柔软的触觉,但是她的睫毛低垂,表情宁静,呼吸很轻。

我轻轻地叫了她两声,没有听到回话,也只好乖乖地趴下了。

我又独自傻笑了一会儿,终于沉沉的睡去。

月光,初恋,隔壁的男孩,少女的初恋,散发着清香的格子床单。

我和橙橙依偎着,像两只相亲相爱的小猫。

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橙橙在我睡着以后,悄悄睁开了眼睛,她怔怔地看着我,又怔怔地看着窗外。

她在流泪。

很快到了七月流火天,我和橙橙都报了暑期班,她是不想回家,我是想多一点自由时间和方科厮混,于是,我们的小日子依然和没放暑假前一样过着。

有一天,方科去帮外校主持一场晚会,小赚了一笔奖金,他提出我们一起去邻市风景区玩三天。

那个时候,我和方科经常偷偷地溜出学校,在公园的角落里看月亮说笑话,有时候也羞涩地牵手拥抱,但因了彼此学生的身份,这样的时间总是短暂而慌乱。能够与他一起单独出去旅行三天,是一件多么刺激而诱惑的事情,光想一想,就足以让乖巧老实了十七年的我脸红心跳。

我着了魔地想要实现这个提议,方科也和我一起激动着,我们想尽办法骗过了老师和家长——我的父母以为我要参加三天强化封闭补习,而老师则以为我要随家人去异地访友。

我用尽我的说谎技术,争取到了这自由的三天。

唯一的问题,就是橙橙。

她激烈的态度令我始料未及。

我们爆发了认识以来的第一场正面争吵,我吵着吵着就气哭了,我哇哇大哭,边哭边从手指缝里观察橙橙的表情。

果然,橙橙怔了一下,就缓缓地收了声。

她的脸有一种奇异的光芒,似乎是难过,又似乎是生气,她的脸白得有些吓人,我有些不忍心,哭声也渐渐地小了。

她站了很久,等到我已经只剩下哽咽,她才挪动了一下,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巾,走过来帮我擦脸。

我知道她妥协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胜利后的快感,我觉得自己很卑鄙,仿佛一次又一次利用了她对我的柔软,但我那时候仍然心存幻想,希望我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实现我们三人相亲相爱的童话。

那样的信仰支撑着我,回避了橙橙内心的真正伤痕,擅自安排了我们要走的方向。

临行前,除了一再嘱咐橙橙在老师和我的父母那里给我们打圆场,我还把金子也托付给了她。本来爱金子如命的方科坚决反对,说要把金子寄养在专业的宠物中心,但我撒了撒娇,他也就同意了。

橙橙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并不讨厌狗,我幻想她喜欢上金子的话,也可能会喜欢上方科。

于是我和方科的小小旅行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开始。

那三天里,我和方科背着书包在小镇上行走,我们没有顾忌地牵着手大声说笑,晚上我们住在临江的小客栈里,我们和衣而卧,紧张而羞涩,最后,我们终于轻轻地接吻,那是我的初吻,亦是他的初吻。

所有最开始的时光,总是最美最急。

回来的时候,火车到站已经是深夜,我不敢回家,径直去了橙橙的住处。

我和方科一起敲门,方科急着见金子。

门铃响了很久,才听到轻微的响动,门打开的瞬间,没有听到金子熟悉的叫喊,也没有见到它热烈的身影,只有木无表情的橙橙,穿着简单宽大的睡衣,站在没有开灯的暗处。

走廊上的光照进她的门,她仿佛有些不适应般的往后退了退。

当时我的心里就升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突然,让我措手不及,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到了方科的怒吼。

温文尔雅的方科,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来不及换鞋,就一把推开橙橙,冲进了她的房间,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没有看到金子的身影,他再次冲到橙橙面前,脸有些扭曲。

“路橙橙,你把金子弄丢了?”不知道是不是月色的原因,他的脸色铁青,我慌乱地上前一步,手不自觉的摸向墙上的灯开关。

如同电光闪过,屋里瞬间雪亮。

“路橙橙!”像是积怨爆发般,方科的声音里满是怒火。

我知道他一直很疼金子,当时从家里搬出来,就是因为父亲不允许他喂狗,所以,没有看到金子的他,爆发了。

何况,当初是我执意要把金子留给对他并不友好的橙橙照顾的。

我抓住橙橙的肩膀,慌乱地摇动,我说:“橙橙,金子呢?你把它送哪儿去了?”

我还心存一丝幻想,希望橙橙是因为嫌金子烦,把它寄养到宠物店了。

但是橙橙头也没有抬,黑色的巨大T恤罩着她,她低垂着头,好像一个幽灵。

我没来由地颤抖。

在我的无措与方科的逼问声里,良久,她终于轻轻地动了一动唇,吐出了两个字。

“没了。”

“没了。”这两个字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让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没了”是什么意思?是走丢了?还是病死了?又或者……我不敢想象更可怕的事情。

我慢慢松开了她的肩膀,甚至没有勇气再多问一句金子怎么没了,我的心有一丝动摇,我想后退,但我的脚还是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候,橙橙抬起了头来,她好像想看清我的表情。

我躲开了她的视线

当我多年后在记忆的海洋里苦苦搜寻的时候,我想起那一刻,我知道橙橙内心的崩塌就是从我回避的一眼开始的。

敏感如她,心细如她,怎么会看不懂我的每一个小小心思。

就像她第一次接过我的泡面,我们的友情,取决于她是否揭穿我的小计俩,而这一次,取决于我是否坚定地信任了她。

她显然没有得到希望的答案。

那时候,我的心已经被方科的愤怒给填满了。我吓坏了,我怕他再也不理我,我怕失去我的小爱情。

我下意识地选择了向方科证明我的清白,并且,我运用了世界上最愚蠢的方式,那就是当着他的面用力地伤害橙橙。

“橙橙,你快说,金子它到底怎么了?你讨厌方科,但你不能伤害一只狗!你怎么能这样?!”

这些话几乎不需思考,就像流水一样从我的嘴里跑出来,我那么正义那么自以为是,又尖又细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觉得像是小巫婆。

橙橙的脸瞬间仿佛更白了一点,也许是我的错觉,她的身体好像还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方科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和她,都仿佛身坠地狱。

他冷笑着:“路橙橙,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恨我,不就是因为我看见过你和老男人进宾馆开房吗?不用装什么富人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做那种事维持奢侈生活,也就是骗骗小狸这种单纯的人,我本不想揭穿你,可你连一只狗都不放过,这是你自找的!”

我张着嘴,像傻瓜一样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那个满脸怒火说着刻薄言语、语气怨毒的男孩,是我深爱的初恋;那个被指责做过那种肮脏之事的女孩,是我心里像水晶一样清高澄澈的朋友。

我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我只能呆呆地张大了嘴。

方科说完话,似乎带着一点得意,看着橙橙的反应。

他一定获得了报复的快感,说出这个秘密,惩罚了这个不善待他的狗的人。

而橙橙,她在听到方科说出那几句话开始,就不再挣扎。

我震惊地看到,橙橙突然闭了闭眼睛,然后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地倒在了地上。

她是那样安静,从头到尾,在我和方科轮番的怒吼与质问下,她没有争辩一句,我却希望她泪流满面地向我们道歉或者说明,然后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原谅她,也让方科原谅我。

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从在课堂上见到的第一面起,我就应该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即使受尽委屈,她也会沉默到死。

这就是路橙橙。

金子的失踪因为橙橙的昏倒而暂被忘却,小区里的医务人员给她做了检查,说是劳累过度引起高烧,简单的处理以后她再次昏昏睡去,我一个人留下来陪她。

方科也疲惫地回了自己的房子,他纵有千种不舍,此刻也不能再说什么。

橙橙的房间,在浩劫般的喧闹过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躺在她的身边,肌肤相触,却再没有以前的亲密与温暖。

她的脸在我的眼泪里变得模糊而冰凉,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想伸手,却又终于放弃地背转过身。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橙橙靠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我一定会抱紧她,和她说很多很多的话,仔细看清楚她最后消瘦的模样。

但我没有时光机,我不能回到过去,也无法预知未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橙橙已经不在身边。

我环视着这间豪华干净的房间,想到这一切也许是橙橙的青春换来的,就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与愤怒。我想起橙橙告诉过我的她家里的事情,我隐隐感觉她在说谎,什么样的父母会因为一个荒唐的理由把女儿送至千里之外?也许方科的指证更合情理一点。

贫穷的孤女,为活下去出卖青春,在学校里却装尽清高。

因为心理阴暗,所以连一只小狗也容不下。

这是方科给我描述的橙橙。

等我在家里洗完澡吃完饭再跑到橙橙所住的小区,迎面就遇上了一脸黑气的方科。

他气急败坏地对我说:“那个路橙橙叫了一群小流氓,把小区外面的一家餐馆给砸了,现在被**带走了!”

我的嘴巴再次张成了一个呆滞的形状,我说:“橙橙?她为什么?”

方科不屑的冷笑:“她那种女孩子,在外面结识的人可杂了,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奇怪的,可能就是我昨天揭穿了她,她心情不好就随便泄愤。”

我不敢相信方科的话,但我又怎能不相信方科的话?

一天以前,我还是一个无论方科和橙橙说什么,我都毫无保留地相信的傻女孩,但是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哪一个在说谎。

我在**局外徘徊了一天,都没有获得探望橙橙的资格,然后第二天我再去的时候,好心的门卫伯伯告诉我,那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已经被她爸爸接走了。

据说她爸爸来头很大,直接坐飞机过来打声招呼就把人领走了。

门卫伯伯努力地想了想,报出了一个名字。

我和方科目瞪口呆,就是我再天真,我也听过这个路姓企业家的名字,我甚至知道他出身这个城市,发家于外地,现在,他在这个城市有庞大的投资,随便一个都是资金上亿。

而方科,他出身商家,他当然更清楚那是什么人,我看见他一向从容淡定的脸,开始冒出虚汗。

仔细想起来,那张经常在本市新闻上出现的意气风发的企业家面孔,的确和橙橙有着几分相似。

真是一场洒尽狗血的戏。

我们沉默地走回去。

快到家的时候,方科突然弱弱的说了一句:“好像是他。”

我茫然地问:“什么?”

方科沉默了片刻,声音含糊地说:“我那天……看到拉着路橙橙进宾馆的老男人,好像是她爸……我当然觉得眼熟,但没联想到会是那个人。”

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我喜欢的这个男孩,这个优秀得让我仰视的男孩,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些侮辱的言语,那些给橙橙判了死刑的言语,原来只是出自一个一面之缘的猜想。

而金子,金子的谜底又是什么?

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金子的谜底,因为自离开**局后,橙橙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出租屋。

她付清一年的房租,所以房东一直为她保留着房间,直到下一个房客来临。

但是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那样轻易地抛弃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的生活如此简单,简单到仿佛随时可以开始另一场旅行。

她真的可以。

她的转学手续也办得无声无息,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

同学们很快不再谈起橙橙,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依然和方科在一起偷偷恋爱,但是我们谁也不提橙橙和金子。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牵着叮当去找方科的时候,一个清洁工大妈很喜欢叮当,于是我们闲聊了起来。

她告诉我她以前在小区外的一家餐馆做摘菜洗菜的工作,三个月去那家餐馆被砸后搬走了,她就在小区里找了份清洁工作。

我顿时想起那家餐馆就是橙橙带混混去闹事的那家,不禁有些伤感。

大妈絮絮地跟我念着:“砸了好,在那种黑心餐馆做事,我也会折寿的。现在,我在小区里搞搞卫生,逗下狗和小孩,心情好多了。”

我问:“为什么是黑心餐馆?”

大妈奇怪地看我一眼:“你不知道?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啊,那家餐馆的狗肉煲最出名,但老板总是偷附近的宠物狗来省成本。你算运气好,狗听话不乱跑,像上次那个姑娘,就是狗不听话,把绳子咬断跑了,结果被餐馆抓去当肉狗杀了……那姑娘找来的时候眼睛红得哟,我当时就觉得要出事,谁知道老板瞎了眼,居然叫伙计打她……以前也有丢过狗的人找来,都是被那老板打出去的,他手下有几个以前混街的人……一个耳光把那姑娘的嘴都抽出血了,要不是光天化日,还不定他们干出什么事来……我可看不下去了,我当时就跑了,决定不干了,谁知,第二天那姑娘就叫来一大群人把馆子砸了,老板被打得进了医院,那姑娘听说也被抓进去了。”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恍惚地想起橙橙离开的那个早上,我在她的房间里瞎转的时候,看到放在沙发上的一截狗绳,上面确是金子要短的痕迹,但我竟然没有往深处想。

她为了寻找金子,被一群粗俗无耻的人殴打,然后她满身疲惫地回来,发着高烧,再被我和方科这两个混蛋侮辱。

她倒下去的时候,也许真的是心如死灰。

所以,她再也不会回来。

大妈还在分析:“当时附近小区里丢过狗被打过没处声张的人有几十号,出了这事后都说那姑娘为民除害了,大家还想联名去保她的,结果听说她家来头很大,人早被领走了。那个瞎了狗眼的餐馆老板开始还在医院里嚣张,后来估计也知道厉害了,出院以后关了店灰溜溜地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这附近算是少了一害。”

大妈突然惊讶地叫起来:“哎哎,你哭什么啊?”

橙橙。

我不能不哭。

我怎能不哭。

十年后,高中同学会。

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穿着职业套裙的小白领,行走在有着各种成就或各种失落的同学中,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不再是那个会笑得没心没肺的开心果了,我也学会了怎么样去有弧度却没有温度地微笑,我被上司为难的时候点头哈腰,有新人入职的时候指手画脚。

这就是我,庸俗得令我自己都想流泪。

叮当已经于五年前寿终正寝,它死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表情安详。

而方科与我,在进入大学后的第三年,就已经平静地分手。

那时候,他已经被安排进入家族企业实习,毕业后直接涉足管理,家里也已经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对象。

这个结局,或许多年前橙橙初见他时就一眼看穿。

为了弥补自己的误解给我和橙橙的友情带来的伤害,在知道金子失踪的真相后,方科曾经动用过他能够动用的一切关系,帮我查橙橙的去向。

查出来的结果令我更加悲伤。

路橙橙是路姓企业家的长女,也是他和前妻所生的唯一女儿,前妻在橙橙三岁时就已经过世,。后母原本一直无法生育,所以把橙橙视如己出,但是,在橙橙十二岁的时候,后母却奇迹般地怀孕了,并且产下一个男孩。弟弟的出生改变了橙橙的命运,后母开始一反常态地为刚刚十六岁的橙橙寻找联姻对象,后又以命理为由,把她送到千里之外读书。

那次进警局事件后,橙橙的爸爸就把她送到了国外一所贵族学校,据说同行的,还有家里早就为她安排好的世家少年。

她的命运,在她父亲和后母的手里,被规划得没有一丝破绽,华丽唯美,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自己不曾参与意见。

或许她这一生曾经有过一次反抗的念头,就是在她刚转学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在我说要分给她一半父母一半爱的时候,她曾经用尽所有勇气,甩开了父亲的手,拒绝了他安排她留学的要求。

但后来,她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因为,为她打开过另一扇门的人,又狠狠地把门关上。

那个残忍的人,就是我。

不知道是谁提起了话题,十年不见的同学们,突然谈起了路橙橙。

那个只同班过一年的女孩,后来消失在空气中。

同学们仿佛一个个都化身侦探,在多年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像看戏一样,听她们热烈地讨论起高中时曾经和橙橙的亲密交情,与她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逃课,一起抄试卷,一起逛街追男孩。

那些我闻所未闻的,与橙橙的交情。

我慢慢才听明白,原来有同学在国外旅游时,遇见了现在的橙橙,据说橙橙已经嫁入豪门,那豪门之豪,超出同学们的想象。

她的身世,也在这信息发达的时代轻易搜出,路家长女,令人仰止。

尝尽生活艰苦的大家,忽然发现自己的身边曾经生活着这样一个公主般的人物,于是一时之间,曾经的疏离与冷漠,曾经的矛盾与隔阂,都被选择性地忘记,取而代之的是成年人最擅长的谎言。

我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我曾经与她形影不离。

这些谎言,争先恐后地从她们的嘴里跑出来,唯恐落于人后,连她们自己,都被感动了。

而我,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有人说这次的同学会主办方也想尽办法通知到了她,她还赞助了所有费用,听说,她今天也会来。

我突然有了一种少女时代的惶恐,我不知道见到橙橙的时候,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说着怎样的言语。

我那么想见她,想了十年。

然而一想到真的要见她,我又羞愧难当。

做主持的同学,突然兴奋地扬着一个包裹冲进来:“路橙橙寄来的!”

主持同学又“咦”了一声,道:“是给莫小狸的。”

大家一片兴奋的哗然后,又归于失望叹息。

有人问:“路橙橙不来了吗?”

主持同学摊手:“说来不了了,不过大家放心,她赞助的钱已经到账,我们今天可以尽情狂欢!”

欢呼声四起,震耳欲聋。

橙橙不出现的小小失落,迅速烟消云散。

我躲到窗边的角落里,慢慢拆开那个小小的纸盒。

邮寄的地址是同城,我想橙橙一定回到了这个城市。

她也许真的是准备来参加同学会的。

但最后一刻,她与我一起退缩。

我们都知道那是为什么。

纸盒打开,里面躺着一张三十二开大小的薄纸,是一幅手绘漫画。

橙橙一直喜欢自己画漫画。

好奇凑过来围观的同学,见只是一张薄纸小画,都失望地走开了。

窗外正是四月春光,阳光温柔得想让人流泪。

多么嫩绿的柳枝,它在空气里微摆,它单纯得让人想流泪。

窗台的杜鹃,如火般盛开,蜜蜂在它柔嫩的花瓣上舞蹈,它们幸福得让人想流泪。

是的,一定是这些原因。

不然为什么,我会流下这么多这么多的眼泪?

小小的画纸上,是山坡上的绿草地,穿着白裙子的长发女孩, 和穿着黑T恤的短发女孩,相亲相爱地躺在一起,身旁是一碗有些突兀的泡面。

她们的表情温柔而安静,还显稚嫩的脸庞,散发着一种叫幸福的光芒。

而在她们的头顶上,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晴空。

那样的晴空,我此生只见过一次。

因为晴朗得太过纯粹,所有闭上眼睛的时候,眼皮前也会是火烧云般的艳红,灼得人不小心就会落泪。

那样干干净净的爱,那样干干净净的恨,那样干干净净的两个人。

路橙橙。

莫小狸。

她们在生命的拐角处走散。

我恍惚想起那首她哼过的歌——

“就算走得比谁都遥远,她仍会在青空里对我微笑;只要轻轻的闭上眼睛,就会回到夏日里的第一缕阳光下。”

有一颗眼泪,用力地砸在画上的一排小字上,那是橙橙的笔迹。

她写着:小狸,那是我们共同拥有过的,最美的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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