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顾此失彼(1 / 1)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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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观,千山药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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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药庐收拾的差不多时,已近饷午。
沈浪缓缓睁开眼时,白飞飞正皱着眉头为他敷着碎冰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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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醒了,白飞飞神色微动,为他祛热的动作依旧,只是抿唇不语。
沈浪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见她不说话,索性也闭上了眼睛。
这时玄和走过来道:“巫姑娘,借一步说话?”
白飞飞放下冰袋,站起来刚想应,病榻上沈浪闷闷道:“让我来告诉她吧。”
玄和和白飞飞一同向沈浪看去,他正想起身,白飞飞便坐下去,伸手去扶,沈浪缓缓握住她搀着自己的手腕,二人就这样直直相视着,均神色复杂。
玄和见状叹了口气:“也好。”说完便去招呼其他道姑,请众人收拾好之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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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人渐渐散了,连探头探脑的青禾也被青容拉走。
白飞飞端来一旁的药碗,偏头递给他:“喝药。”
沈浪皱了皱眉道:“我左手使不上力。”
白飞飞回过头来,见他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无,挑了挑眉,还是舀了药汤喂到他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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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汤药见了底。白飞飞将药碗搁在一旁,顺手就着衣袖揩去了他嘴角的药渍。收手时,手又一次被沈浪握住,飞飞抬眼瞧他,只见他的面色一改往日的清朗与柔和,除了疲惫,还有隐忍的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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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跟我说些什么?”
“现在想听了?”沈浪微微扯了扯嘴角。
“沈浪!”白飞飞对他直呼其名,略有薄怒。
“唉……”沈浪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自然而然的把她揽进了怀中,紧了紧道:“我来告诉你,这半个多月以来,在临安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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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太清观的钟声又响了一次。
药庐内,钟声远远而至,听不真切。病榻上,沈浪和白飞飞轻轻拥着,叙叙地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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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中途折回,是为了那本医书?”
沈浪点点头,看向窗外,回忆道:“七七中了雨花青和七步醉,不能动弹。当日我从黑蛇那里拿来的解药中虽有七步醉,但雨花青……
“幽灵宫的雨花青,没有解药。”白飞飞的心沉了沉,复又想道:“可我记得王怜花说过他有,还将方子告诉了……白静。”
“是,幽灵宫有没有解药自不必说,但王云梦这次半疯不疯的下毒,孤注一掷,早已把庄内雨花青的解药全毁了。”
“快活王不是曾经解过朱爷的雨花青吗?”白飞飞想到她暗算朱爷的那次:“不过那次我的毒下的很少。”
“对,你并没有想将他置之死地。”沈浪说着,搂着她的手紧了紧:“但这次不同,王云梦下了双倍的量,加之七步醉的毒性与它相生相克,若只解其中之一,另一厢便毒发的更快。”
“那最后你从《云解梦圆》里找到解方了吗?”白飞飞从他的下巴下探出头问道。
沈浪默了一会儿,声音带着一丝沉痛:“找到了,可是江都和临安,最快来去也要三天,七七不会武功,怕是撑不住……”
“可她现在没事了,不是吗?”白飞飞从他怀里坐起身来,疑惑道。
“你应该知道,雨花青,有一种解法。”沈浪从窗外移回视线,定定的看着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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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法?” 白飞飞忽的想到——右护法重伤!
“你是说!”她万分惊诧的捂住了嘴,不敢相信道:“右护法,为她换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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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闭眼咬牙,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白飞飞被大大震撼了:“天哪,他对朱七七……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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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依旧闭着眼,缓缓道:“七七中毒后,因七步醉而不能动弹。是故快活王一面派阿音回去取九珠连环,派猫儿找丐帮相助,一面只身前往幽灵宫找药。而我,便回到了江都取这本医书。七七中毒后的第三日,毒已入心脉,周身开始溃烂。当我和玄和道长三日后赶回临安时,常大哥……已为七七换了近三成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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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血流遍地的惨象,仿若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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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日,常其铮屏退众人,封死了房门,在朱七七的床榻上,一边为她逼出毒血,一边又将自己的血从手脉里运功逼入。
逼出的毒血混合着溃烂的表皮一点点渗出,从五腔里,从皮肤下,从发根处,使朱七七仿若一个炼狱来的鬼魅,周身都渗着浓稠的黑血。
血一点一滴的漫入床褥,流下地来,亦沾染到常其铮身上,整个房间,腥臭诡异,恐怖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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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和玄和一到落脚的别庄,第一时间去七七房内,房门封死,血腥味渗出,便知不好。一群人破门而入后,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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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呆立许久,许多护卫更是当下呕吐逃走。
最终,仍是沈浪临危不乱,冲上前点了常其铮的几个穴道封住血脉——此时的他只是在用意念在维持着自己。又将倒下的朱七七从黑血中拖出,交给玄和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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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常其铮的血,朱七七得以续命,得以再耗一日,直至玄和依着解方配出了雨花青的解药,再和七步醉的解药一起服下。
只可惜朱七七中毒太深,毒虽解了,却因溃烂的伤口发炎,一直昏迷。而常其铮,失了近三成的血,也早已奄奄一息。这二人用阿音连夜取回的九珠连环吊着一口气,随大部队回到快活城,将最后的希望寄予柳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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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飞飞愣愣地听完,整个人怔忪在那里,心中无限谓叹。
自小在幽灵宫长大,什么尸虫污戾,作呕恶心的场面没有见过,什么阴险诡谲,卑鄙无耻的手段没有使过,但这样惨烈血腥,孤绝悲壮的救治,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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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我……”怔忪中,耳边传来沈浪的喃喃:“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沈浪的声音,是白飞飞从未听过的沉痛。
“沈大哥,不是你的错,是王云梦的错。”白飞飞伸出手去捧他的脸,柔声道:“你放心,柳神医医术盖世,定能将他们救好。”
沈浪睁开眼,看着她沉声道:“常大哥为七七换血,离心脉最远的双腿,已经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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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飞飞一愣,见他痛楚,心下一绞,使劲忍住哭意,颤声道:“他,他是自愿的。沈大哥,你何须自责……”
“我自责,是因为,我在去临安前,就已经想到那本医书了。”沈浪缓缓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她,声音微弱却明晰:“可比起预知的危险,我却没有做好准备,我却自欺欺人……如果那时我,那时我……”说到最后,沈浪因发烧微微通红的脸似乎向前逼近了一些,看着白飞飞的眼眸带有些许湿意,不复病中的浑浊,却愈发清澈,似一把利剑,直击心底。
白飞飞迎着他的逼视,回味着他的话,突然意识到什么,眼泪开始汹涌:“你想说,你是因为考虑到我,所以没有提前备好医书吗?”
沈浪抿唇偏头,身形微晃,神色痛苦非常——他舍不得,宁愿用七七的生命去冒险,也舍不得她的身子有一点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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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说,如果不是我的牵绊,他们根本不会到这步田地?”看着他咬牙不语,神色疲惫愧疚,白飞飞心底的惶恐内疚一点点聚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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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依旧没有回答。
这世间有太多事,早就讲不清因果。缘起缘灭,事生事结,互相缠绕交错中,又有谁能说清如果,说清天道,说清命数,说清何谓情义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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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他默认,白飞飞胸中似有一股久违的闷气萦绕,久久不散,一句话哽在心口,说不出,吞不下,唯一能宣泄的,只有缓缓流淌的眼泪。
这泪,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欣慰,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感动。
也许只是,对天命弄人的感叹,嘲弄,与诉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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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两沉默一会后,白飞飞觉得自己的周身都冷了下来。微微定神,轻声道:“所以你来,还带宋大哥来,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我,对吗?”
——原来我们二人,终究不可能并肩同路。
——原来身重热毒的自己,还能感受到这般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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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沈浪回过神来,握紧她的胳膊道。
“那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自己走的。”白飞飞低着头,声音轻飘的仿若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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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飞飞——”沈浪的声音急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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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我一直都懂,我不能再在你身边,让你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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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飞飞——
“你跟我在一起,并不快乐。你的朋友,都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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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快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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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不想,也依然会害了朱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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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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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们早就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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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飞飞!飞飞,你听我说啊!”沈浪用力晃着她,试图让她从这噩梦中醒来。而白飞飞只是如提线木偶般,双眼无神,自顾自的喃喃自语。
沈浪的反驳她每一句都听到了,只是那些反驳在她耳中,是如此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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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起,果然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才是最大的笑话!”白飞飞的喃喃声到此倏然高了起来,苦笑与泪水随着最后这两个字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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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笑话。
眼泪如决堤之水,流尽之后,只剩干涸,干涸之后,只余龟裂。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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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猛地将她按在怀里,沈浪的眼泪也被逼了出来——他最听不得的,就是从她口里吐出的“笑话”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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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放你走,你也不可以离开我!”沈浪在她耳边急切地大声道:“你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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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怀抱,一直都是她仰赖的港湾,白飞飞忍了许久,闻言,终是在他的肩头失声痛哭,从喉头艰难的哽出一句话:“我明白,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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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以走的……”带着几分凄楚,几份哀求,沈浪将她搂地越来越紧,眼中的泪亦盈满眼眶,声音好似从牙缝里逼出来一般道:“因为你已经是我,唯一的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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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私心
脑中飘荡这句话,白飞飞哭的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心,又一次被大大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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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真的不知道……”沈浪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豁然止住,复又痛苦的闭上眼睛,眼泪终是垂落,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真的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自我,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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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见过沈浪这般的失神无助,白飞飞微微诧异,在他耳边低喃道:“沈大哥……”。
回应她的,是沈浪更紧的拥抱,伴着他因发烧生的热,让白飞飞的周身,似又暖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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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拥许久,白飞飞的泪已然止住,可她的心,却从未跳的如此真实,如此复杂过。
惶恐内疚的无助,憎天怨地的愤恨,了无生趣的淡漠,和欣慰动情的满足。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承接这样多的情感。
那边厢,沈浪仍是不愿放开,只怕这样一放,就再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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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忪许久,白飞飞终是如同往常一般,缓缓伸出早已僵直的双臂,环上沈浪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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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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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个时辰,道观的钟声再一次敲响。也不知是在哪个时辰,药庐内,两个心力交瘁的病人,就这样静静相拥着,阖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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