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四十三章 心字香烧——焚心(1 / 1)
玄逸嘴唇噏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极缓极缓地闭上双眼——心口似有刀绞,情绪激荡,他不能说话,只怕一开口,就会划开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放开我吧。”见对方久久不做声,江陵深吸一口气,疲惫道,同时无力地推着他的手。玄逸却越握越紧,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江陵冷扫了他一眼。
“你误会我了……我们回屋。”玄逸勉力笑笑,声音极其沙哑,“想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是吗?好……我一点一点,说给你听。”
可江陵讽刺地扬了扬嘴角。
“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江陵歪过头,露出不解的表情,“误会你瞒天过海,拿初濂剑和帝位去做交易?误会你对父亲的憎恨,误会你挑起赤流动乱,还是误会你勾结银雪?”
玄逸身体一僵,一股血气涌上,于是低头闷咳了几声。
江陵心下一急,却终究凝凝神,无动于衷地淡淡道,“你恨父亲,我不恨;你不珍惜赤流,我珍惜——我绝不会认同你的做法。”她缓慢地摇头,一字一顿,同时手指发力,一点点掰开双肩上的手。
当玄逸抬起头时,江陵的动作一滞,她看到玄逸眼底爬上了血丝。血丝让玄逸冷冽的眼神更加可怖,江陵心下一沉,感到事情不太妙。
“……你想做什么?”
江陵默默扫了眼远处一直沉默的杨寂,又回头望了望眼前的人,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干脆惨然一笑,半讽刺半认真地回答,“我如果要回去,右护法大人……是否会强行扣留我、幽禁我?”
玄逸一个恍惚,在凉风中晃了晃,好久才堪堪稳住心神。
“回去……嫁给莫离?”
他的眼睛,黯淡无光。
江陵抿唇,凝眸沉默。玄逸注视着她,心情极为复杂——原来有一天,江陵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会像和政敌博弈一样,小心翼翼、反复思量。
“是。”不知做了怎样的考虑,江陵简洁地回答,轻笑,“我曾经说,非你不嫁——可是,你愿意娶我吗?你若愿意,我就跟你走。”
玄逸脸色霍然一沉,江陵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情变化。
在那样调笑的目光中,玄逸大脑里一阵眩晕。他从未把面前这个女子当妹妹看待过,一年前起,他已决定了终生不娶。
僵持中,江陵冷哼一声震臂,挣脱开双肩上的手。“既然不愿意娶我,还废话什么?”她清冷地笑着,趁着玄逸还没回过神来,江陵急急往后退去,转眼就掠开了两丈。
一直安静旁观的杨寂终于眼神一变。可他的脚步刚挪开一尺便停下,杨寂直直盯着那个黑衣人——不,玄逸一定会有所反应。
果不其然,下一个瞬间,玄逸猛然发力,腾空跃起,转瞬落在江陵身前,横臂挡住去路,利落回身沉沉道:“你不能回去。”
看着他一系列干净沉稳的动作,江陵讷讷哑然,满眼惊诧——玄逸的身形,竟如此矫健?他不是在小院吹风坐久了,都会咳嗽的吗?
“你……你早就恢复好了,却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怔了好几瞬才反应过来,江陵不自觉捏紧双拳,气得双臂痉挛。
玄逸一呆,感到说不出的无奈与无力——在紧急状况下,忍住身体的不适,逼自己爆发出力量,这是一个杀手的基本能力。可这二十天,江陵天天给他配药调养,时刻探查他的气息脉象,他的身体状况,怎会有人比江陵更清楚?如今,她却连这个都要怀疑,认为他在使诈?
他还要解释吗?可是,解释什么呢?
玄逸终究苍白地笑笑,低眉,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你不能离开。”
江陵气得脸色煞白。
玄逸微怔——江陵突然双腿发力,一震木剑朝他小腹劈去。腹部是毒素最后逼出的地方,也是玄逸全身最虚弱的地方,加之十几天来一直在练剑,江陵这猝然一劈的速度和爆发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玄逸自嘲一笑。他并没有拔剑格挡,甚至没有避让,而是徒手生生去接那一剑。虽是木剑,江陵的内息撕绞在剑刃上,却是十几天来最锋利、最集中的一次。玄逸的手刚触及剑刃,便被划开一道殷红的长口子。
但他不仅不退缩,反而用力抓紧了剑刃,任剑气撕裂着伤口,鲜血一下子就浸红了淡棕色的剑锋。剑刃在血掌中拖行一尺后,生生由动转静,迅疾的速度和强大的力道从手臂传到体内,对于重伤初愈的玄逸,这冲击带给他的伤害是不小的——但玄逸紧绷着脸,就像在战场、在朝堂、像千万次受伤那样,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全然无事。
二十一年来,对于肉体的痛苦,他早就练就了极强的承受力和掩饰力。
不管怎么加力,木剑被控制在玄逸手中,进不得半分、退不动丝毫。江陵不甘心,再次猝然伸出左手、横掌朝玄逸小腹劈去,可玄逸一侧身,不仅轻松躲过,同时也伸出左手,一动指扣紧了她的左腕。
终于,江陵再也动弹不得,只有睁着愤怒的双眸,恶狠狠地逼视着他。
紧接着,让杨寂不知所措的一幕发生了——玄逸竟强硬地把江陵的左掌一点点别到自己胸膛,面无表情、不容反抗,直至江陵的左掌全完贴在他心口上。杨寂讷讷望着,额上浸出了冷汗——要知道,江陵只要左掌稍稍运气,便可立时粉碎玄逸的心脏。
江陵的左掌死死压在他心口。那一刻,透过左掌,玄逸的心跳那么真切,就像二十日来她每次为他查探身体时那样,只是虚弱了好几分;他混乱的内息一览无余,原来刚刚几招下来,玄逸已受到重创,只是强作镇静。再打下去,他很快就会倒下。
左掌中,他真实的身体状况毫不掩饰,江陵呆在那里。从始至终,玄逸深深地凝视着江陵的眼睛,一言不发。他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眼神越来越深邃复杂,但他脸上从来看不到任何虚弱,身形一直矫健,手臂也一直有力。江陵颤抖地抬起眼帘,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一个恍惚——玄逸想告诉她什么?
玄逸凝视着她,目光深沉如海。
多少感情、多少话,皆消融其中,无痕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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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
玄逸的心跳,一声一声。江陵的眼眶渐渐蒙上一了层薄雾。所有误会、所有怨气,都一点点消融在二月的凉风中。
她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曾经,有一个人,把一颗□□真诚的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
江陵艰难地、缓慢地阖上了双眸。
玄逸忽觉心口猛震,紧接着,一口血气涌上喉咙。
他一分分倒下、跪地,然而江陵没有回头。鲜血从唇角溢出,玄逸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着地,后脊在狠狠发颤。可是,江陵一直坚定地望着前方,任单薄的背影在身后越来越小,脚步越来越快,丝毫不曾回头。
凉风中,眼泪一点点飘散。她怕一回头,所有信念,都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二十一年的种种,在脑海里不断回放——平城的黄沙,襄远的梨花,珈璃宫的烟花和雨雾,还有那张熟悉脸庞上的每一分笑哀喜怒——江陵听到,一颗心在渐渐碎裂,所有这一切,也随着那颗破碎的心,一一消散殆尽。
她的心,刀绞般的剧痛。
恋人也好,兄长也罢。一切……都结束了。
恨我吧,心冷吧,离开吧,忘了我吧。不要再为我做什么。我终究无法放下赤流,无法跟你走。不要再管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生死祸福,从此听从宿命。
“抓住江陵,不能让她回去!”杨寂眼神一变,立刻手一挥,五个杀手模样的人随即从树林间跳了出来,同时,杨寂自己也三两步追了上去——所有部署皆已完成,怎能在这个时候让江陵回城,打乱所有的计划?
经过玄逸身边时,杨寂忽听耳畔有人说了一句:“让她回去。”
杨寂一怔回头,只见玄逸漠然抬起了眼帘。他的脸阴沉惨白,淤血顺着嘴角流到下颚,将他冷若寒星的目光衬得更加惊心。
“咳咳……想嫁么,那就嫁。何妨?”玄逸清冷一笑。他声音轻而哑,话语间,淤血不断渗出,“……还要好好打扮一番,大驾护送回去。小杨……你意下如何?”
杨寂呆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
手指缓慢地抚过白色剑刃。
醉梦亭,是镜云城的最高处。放眼望去,可以俯瞰整座城池。
白衣公子侧坐在长椅上,温文儒雅,气宇卓然。若不是摩挲着一把惊世长剑,旁人根本无法将他,和“杀手”二字联系起来。
一阵风过,白衣翻飞,风华绝代。
苦笑一声之后,莫离把将离剑收回入鞘,转眸眺望远方。最近的,是连绵辉煌的宫殿,然后,他看见了熙熙攘攘的商贾与人潮,再远一点,便是黛青色的万仞山峰。
很快,这一切都将属于他。
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从胸臆里深深地、自嘲地冷哼了一声。
“莫公子,严恭送回了飞鸽传书。”忽然,一个人三两步跳了上来,拿着一张信纸,恭敬地单膝跪地。
莫离接过展开,凝神阅读了好一会儿,才漠然笑了一声。
“竟然还闹翻了?正好。她要嫁,我娶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