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25 留取丹心照汗青(1 / 1)
孙瑜煞白地杵在那里。
帝烟剑浑黑的剑锋直指他眉心——逆着剑身看去,玄逸的脸沉得没有一丝亮色。仿佛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个中年将军虽然吓得浑身乏力,却没有下跪求饶。
“孙瑜……你、你在做什么?”“竟然是孙瑜?……”
随后赶到的将士们无不震惊——应急仓库里只有孙瑜一个人。几根主支座已被严重削薄,顶棚横梁也被悉数切断。孙瑜还想上前挑断固定铁索时,却被突如其来的帝烟剑锋截断去路。
掌管粮库的粮官……竟是朱雀王埋在襄远的内鬼!
所有人呆在当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掌管襄远粮草十几年的老粮官孙瑜,竟然、竟然是雪国的卧底!
面对玄逸的愤怒,孙瑜目光闪躲,苍白的嘴唇抖了抖,却什么都没说。反是玄逸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笑,低声轻蔑道:
“一号粮库塌了。你以为所有注意力会立刻被吸引到那边,修补粮库、转移粮草,应急粮库则暂时无心理会。只可惜,得到消息后,我居然直奔应急粮库而来。”
孙瑜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江渊老君主培养出来的黑衣杀手,果然名不虚传。”
玄逸的眼神黯了黯。
江渊——十几年前,这个黑衣剑客曾带领着他十几人的队伍,为了开创一个更美好的国度,左右辗转,南北征战。那时候,所有人都不曾顾惜过自己的性命,总是遍体鳞伤后又像浴火凤凰一样神奇地痊愈。
那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与世俗的恩怨情仇无关。
可是,这个梦想实现仅仅十二年,赤流内部,却走向了迅速的分崩离析。
玄逸缓缓闭上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感觉到某种痛心。良久后,他突然幽幽地问:“孙叔……为什么?”
中年将军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眼底有一瞬间的茫然。显然,背叛故国,背叛自己十几年来的选择,他也有过痛苦的挣扎。一念及此,孙瑜突然别过脸去,似乎无言面对眼前众人。他只是摇摇头叹息道:“朱雀王三年前就控制了我的妻儿,他们现在在那边过得很好。右护法,玄逸大人,你和莫公子联手打下的基业——赤流帝国,才短短十二年,朝中就分裂为尖锐的两派,争夺帝位。你们不顾大局利益明争暗斗,连我这样的普通粮官都被逼着要站队——这样下去,你认为赤流的时日,还剩多少?”
帝烟黑色的剑锋有刹那间的颤抖。
“怪就怪老君主,只留下了一个不经事的天真公主,给了你们继承帝位的可能性。要么你们二者殒其一,要么慢慢把整个帝国消耗掉。也罢——也罢!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衰老的粮官空洞地、讽刺地笑了笑,玄逸一惊,想立刻收剑,却为时已晚。孙瑜毅然往前一跃,黑色的剑刃便斜斜刺穿了他的胸膛。
看着十几年的同僚缓缓倒地,鲜血一滴一滴从剑尖滑落,玄逸只觉心中一痛,一种难名的悲意笼罩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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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只是事情的开端。
在所有人都翘首企盼着支援的粮草、在夜已经暗得深沉的时候,雪国大军却再次准时地抵达了襄远城下。玄逸站在襄远城头一角,平静地望着旷野上如海潮般层层涌来的雪国士兵,不带一丝惊讶。
他没有撒谎,其实一切,的确在他的预料中。
朱雀王木萧,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是银雪有名的才子。预测到襄远这次可怕的连续降雨,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为了形成致命打击,利用内鬼堵塞排水渠道、摧毁粮仓,是情理中的事。玄逸故意不布重兵保护粮库,是为了引蛇出洞。
只是镜云城拒绝提供粮草支援,他除了苦笑,又有何办法?只有他的死,才能换来襄远十几万军民的口粮了吗?
再需两日,襄远的主要排水渠道就会抢通,那时积水问题便不再为患——朱雀王必须在这之前拿下襄远,否则日后只会更难。昨日夜里的重兵攻城只是个幌子,让人以为朱雀王费尽心力却攻城失败,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让襄远守军放松警戒。
然而,玄逸细细检查后却发现,昨夜一战里伤亡和俘虏的雪军,总数却未超过五千。雪国最大的损失不过那几百乘战车箭车。其余二万五千看似丢盔弃甲的败军,均迅速撤回了雪国。
晏明一直坚守在城头,冷汗涔涔地发号着各种施令,不敢怠慢一步。他背后是几近淹没的襄远城,等待支援的饥饿士兵,和即将溃散的军心。玄逸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摇头叹息——亲手攻下的城池,再拱手送人,只为消除异己,登上权位之巅。
半个月来,他为保住襄远殚精竭虑,其实,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
第一抹火光划破了黑夜。燃烧利箭猝不及防地从城下逆行而上,直指晏明而去——年轻的破天军副将脚底加足十二分力道才堪堪避过,只见火箭燎起了眼前几缕发丝,从头顶飞跃而过。
第二支,第三支……无数支火箭飞速射来,几乎形成了一道火墙,将城上的士兵生生逼退一尺。
角落里的玄逸借着火光往外望去——他看见了不远处山坡上的棕色坐轿。轿子的前帘拉开了,里面隐约坐着一个人,正平静地欣赏着襄远城头的杰作。然而,玄逸的表情并未有多少变化。
朱雀王,木萧——半个月的对抗,我们该有个结果了。
“喂,死家伙。”在城头紧张指挥的晏明忽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好不容易得空回头,却看见玄逸站在他身后,疲惫地浅笑着。
不知为何,那笑容让他心下一紧。晏明想起了玄逸潦草写下的那张字条,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问,却舌头打结,什么都说不出来。
“襄远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守住。”玄逸直视着晏明的眼睛,郑重凝肃,带着些许悲意。晏明只觉心头一片混乱,语无伦次地急问:“大哥,你要干什么?那个字条……你到底……?!”
“记清楚了,若有粮车抵达,不管是谁,决不能开门。”没等晏明说完,玄逸沉声打断了他,嘴角的浅笑一分分凝固,“今夜最好紧闭四扇城门,不准任何人进,也不准任何人出。今夜,不管传来了什么消息,你都必须死守在襄远城头——直到雪军退兵为止!”
连日的劳累让他的声音略显嘶哑,但一字一字铿锵有力,不容丝毫辩驳。
晏明不再说话,只觉悲从中来。他凝望着自己追随了十几年的人,那个一手提携他、教导他的人。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再不复十几年前初识的孤僻与无助。
“你放心。襄远在,我在。襄远亡,我亡。”晏明轻轻开口,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这是军人与军人间的承诺。
终于,玄逸笑了。“好兄弟。”他伸手拍了拍晏明的肩膀。
“呵……”晏明苦笑了声,低下头。
“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千万不要开门。”深吸一口气,玄逸最后嘱咐道,然后转身掠下城去,再不回头。
“玄逸!”不知想到了什么,晏明突然转身朝城下大喊,激动而不顾一切,“我会替你转告她,你有多爱她!——替你向她道歉!”
掠行在风里的人双腿一滞,停下脚步。玄逸讷讷转身,回头望着城墙上的心腹爱将,本想苦笑,却不料喉咙一涩,什么都发不出来。
一瞬间恍惚了。玄逸心底五味杂陈,忽觉愧疚起来。晏明忠心耿耿,十几年来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知道他几乎所有的秘密。然而这一次的计划,他却连晏明都没告诉,不知他会徒增多少伤悲。
不过,万一计划失败了呢……?
人生短短几十年,不过白驹过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与存在意义,比如力量之于莫离,守护之于玄逸。玄逸从不曾被力量与强敌打倒,却总因关爱与温情心如刀绞——那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让他感受到爱与被爱的人——母亲和江陵。对于母亲而言,守护萧国和萧国百姓是她的信仰。这个信仰,来得比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重要。
那他的信仰呢?
眼神黯了下去。脑海中,红衣女子的脸却越发清晰起来。
玄逸突然释怀地笑了。他那么深刻地爱和被爱过,如果一不小心弄假成真,这整整二十八年,也算不虚此行了吧。
“拿纸笔!”
黑压压的天空下,来往着紧张的士兵。玄逸朝东边瞭望而去——已经两日了。不知几百里以外的镜云城,此刻,是怎样一番景象?
“右护法大人。”一个士兵端着纸笔,恭恭敬敬地端在他面前。
玄逸拿起笔,一时间却不知该写什么。他反手抵住眉心,回忆着过往种种,嘴角始终夹带着一抹苦笑。
二十一年了。他从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变成一个号令千军的棋手。他对江渊的感情绝不能用一个“恨”字来形容,江渊摧毁了他的家、害死了他的母亲、捉弄了他的爱情,将他玩弄在股掌间,驱使了二十一年。
某种程度上说,他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
玄逸的笑容加深了,却只是纯粹的苦笑而已。他发现,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再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曾经那么激烈的恨意,竟都淡去了。
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脑海中依旧是那个红衣女子娇蛮的脸。玄逸突然想起来,抵达襄远半个月了,他还从未得空去看看练武堂外的梨花——快入春了,不知这些梨花有没有在暴雨中逃过一劫?
那是他们走进彼此内心的地方。
无奈笑笑。玄逸最后只写了两句话,便匆匆搁笔,小心翼翼地装入信封,封好,交给了自己的亲信。
“不管通过什么渠道,一定要交到君主手上。”
“是。”
目送着亲信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马蹄声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玄逸才转过身来,恢复了他一贯冷定如铁的模样。今夜必定是血染的一夜,连腰间的帝烟都在蠢蠢欲动,释放出饮血的渴望——玄逸再也没有耽搁一刻,迅速清点了一队人马,便朝不远处的深山飞驰而去。
二十年征战天下,威震四方。这将是赤流右护法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