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番外二·潇.湘故人曲(四)(1 / 1)
一骑红尘狂奔到北城门时,玄逸正在城门口检视着什么。
段彦铮皱皱眉——莫公子好不容易松了口,却在城门撞上了死对头玄逸。他会放他一马吗?无法,段彦铮只好翻身下马,恭敬抱拳:“右护法大人。”
玄逸回头,打量了他一番之后,心不在焉地问,“段将军这么着急,有急事出城去?”
额上渗出细细的冷汗,段彦铮苦笑着,“右护法大人取笑了,但家中小儿突发疾病,鄙人实在是放心不下,特向莫公子告了十日假,回家探亲。”
玄逸沉吟片刻,没有做声。段彦铮顾家的性格,他有所耳闻。小儿突发疾病,也的确是件让人着急的事——但是,审视着对方的细汗、僵硬的身体,玄逸总觉得此人紧张得过分了点。
他冷冷一笑:正常说来,只要出示军令,将军就可以自由出入城门不受审查。不料在城门撞见自己,只好顺嘴编个拙劣的理由。段彦铮是莫离的心腹爱将,谁知道他匆匆此行,究竟是去做什么。
然而,玄逸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扬扬手放行。
“谢右护法大人!”段彦铮一喜,赶紧翻身上马,一扬鞭,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诶,大哥,这是什么?”段彦铮策马奔出,晏明刚想找匹马尾随时,定睛一看,却发现埃尘中,有一张信纸缓缓落地。他上前拾起,刚扫一眼就吓得跳起来,赶忙上前递给玄逸。
玄逸一字字看完后,凝神沉默了好久,没有作声。
那是段彦铮刚刚慌乱中遗落的家书——怪不得,他刚刚是那么地紧张、着急。
“大哥,不能由他乱来!我这就去把他追回来!”晏明大叫一声,立刻找了匹马,翻身就要追出去。
“回来!”玄逸却喝住了他。
晏明一愣,不解地回头。
“不要惹火烧身。况且,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晏明,你还是太热心肠了。”
***
沈华音抬起头,那两个金色的大字映入眼帘,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沈府。
三年来,她都快忘记了自己和这两个字的联系,那是她一生中所有痛苦的来源。这座充满着童年回忆的浩大院落,这个充满歧视、强权、羞辱的地方——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头看它一眼。
真是世事难料。
阳光照在沈华音身上,勾勒出她坚定而平静的侧脸。她不能躲在背后受人保护。被驱逐的三年里,饥寒交迫、风雨漂泊的时候,没有人能真正帮到她,只有自己咬牙坚强。
一切,都要自己面对。
沈府门口的侍卫们看到沈华音,先是一脸讶异的表情,随即,竟彼此间窃窃私语着。
“我要见沈大人。”深吸一口气,沈华音对门口的侍卫微微一笑。
那几个侍卫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依旧对她指指点点,彼此间笑语调侃。
沈华音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指在他们面前,淡淡重复道:“我要见沈大人。”
她手中是一枚“司马”令牌。几个侍卫转头看了一眼,不屑地笑了笑——但嘴还没咧开,一个侍卫猛地再次回头,定睛细视一番之后,才冷不丁咽下一口唾沫,赶紧答道,“华音公主稍等、小的、小的这就去通报!”
沈华音眼底划过一丝愧疚,急急收回掌中之物。
那是白漓监察官司马初的令牌——在烟雨阁时,这位白漓权贵馈赠了无数金银财宝,想纳沈华音为妾,都被她一一婉拒。最后,司马初留下了他的令牌,表示,若沈华音想通了,她随时可以去司马府上找他。
沈华音有些自责地低下眼帘。衣襟里,右手颤颤握紧了那枚冷玉令牌——但愿,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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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过正院、长廊、后花园。这些事物依稀是记忆中的样子,不过,都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记忆。周围一直投来或惊讶或嘲笑的眼光,但沈华音一路神色平静,跟随着引路侍卫,直奔会客堂而去。
会客堂,印象中是父亲接待各种大人物的地方,小时候的她从不被允许靠近半步。如今,她竟以一个贵客的身份,在这里和自己的父亲重逢。
当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之时,沈华音冷冷地笑了笑。
再次见到自己的女儿,沈羽却显得局促紧张,仿佛对面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三年前被自己逐出沈府、如今回来复仇的危险政敌。
从今晨收到那块令牌起,沈羽就觉得坐立不安。果不其然,刚过一个时辰,沈华音便找上了门来,关键是——她手里竟然还有司马初的令牌!沈羽只觉后脊发凉:不过三年而已,沈华音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为什么新政权的三个风云人物,同时站到了她那边?
真是世事难料。三年前,他到底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错事?
“父亲请坐,女儿给您倒杯茶。”收起冷淡,沈华音温婉地笑着,默默倒了两杯茶,不卑不亢地递给沈羽。沈羽一直凝神注视着这个年轻女子,目光变换。
“父亲怎么了?有机会再侍奉您,是女儿的荣幸。”沈华音笑得很亲切,仿佛三年的驱逐和十几年的排挤压根就没发生过,她走上前,很自然地替沈羽捶捶背,“华音渴望做沈家的好女儿——对外修好赤流的君王和左右护法,对内好好服侍您和夫人。”
沈华音谦恭温和,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然而,肩上那么恰到好处的力度,却让沈羽觉得汗毛倒竖。
“对外修好赤流的君王和左右护法”——那句话,就像是沈华音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
“华音,三年不见,你又成熟漂亮了。”终于,沈羽哑声开口,生硬笑道,“上次在街上看见一件衣服很适合你,买下来了,本想着哪天给你送去呢。现在想试试吗?”
沈华音正捶背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滞。她本准备了长长一番情理兼备、论据充分甚至威胁的话,刚酝酿着要从何开始,可对方一开口竟就是讨好她的话,沈华音一时语塞,愣是没反应过来。
沈羽这是什么意思?接受她了……答应她了?可是,她根本还没有正式提到联姻一事。司马初,一个普通监察官,竟有如此威慑力?
见对方没有回答,沈羽向一旁的侍女招招手,示意其把衣服拿上来,同时沈羽转过头,用爱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女儿。
“瞧,我们的华音公主,转眼都这么美了,该出嫁了。”
沈华音躲开目光,尴尬地低头笑笑,耳畔听沈羽接着说,“除了衣服,父亲还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猜猜看?”
在沈华音的疑虑中,衣服和那个东西被拿了上来。当沈羽把那个东西郑重交到她手中时,沈华音呆呆杵在那里,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雕着兰花的冷玉中央,赫然镶着一个“玄”字。
玄……玄……难道是赤流的右护法、玄逸?!
一时间,沈华音大脑一片空白。她瞪瞪“玄”字令牌,又抬头瞪瞪沈羽,不能理解对方究竟何意。见状,沈羽只好嘿嘿一笑,解释道,“这是右护法大人的心意,托我转交给你,同时预祝你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
沈华音没好气干笑一声,这是哪跟哪?右护法玄逸——沈华音闭目极力回忆着,却想不起来他们究竟何时见过面。那是她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的风云人物,就像莫离一样。
一瞬间,仿佛有电光火石划过心头——就像莫离一样!难道,玄逸也曾出现在烟雨阁?!甚至,他很有可能经常出现在烟雨阁,用另一种身份——玄逸会是她身边熟识的某位公子吗?
“沈华音!”
还在发呆中,一声充满怨恨的厉喝让她冷不丁一激灵。沈华音堪堪回过头,发现沈紫音被仆人们拦在门外,满脸愤怒地想要冲进来,却进不了半分。
沈华音下意识别过脸去,竟不敢看她,双手手指不自觉紧紧缠绕。
沈羽立刻沉下脸来,大步走过去,俯视着沈紫音,指着门外低喝:“回去。”
“父亲!你答应过我的,把我嫁给莫公子——为什么变成她了?!你答应过我的啊!”沈紫音睁着不可置信的双眼,嘶声竭力地哭喊着,泪水如泉般滚在通红的脸上。
“……”面对着爱女,沈羽身体僵硬,乌唇颤抖,脸沉得十分难看——却喉咙干涩得解释不出一字。
“我才是沈家的嫡出长女,她算什么啊?!她早就被逐出沈府了啊!烟雨阁的□□,一个娼妓的后代,凭什么——”
只听一声响亮的耳光,沈紫音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沈华音浑身一抖,这才松开握紧的拳,木然回过头去——只见沈紫音一脸茫然的呆在那里,左脸绯红。
“回去……回去。”沈羽的声音和身体都明显颤抖起来,他保持着挥掌的姿势,好久之后,才木然地、僵硬地将右手一点点收回。
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沈华音心弦紧绷,不敢大口呼吸。
良久以后,沈紫音才极缓极缓地回过头来,沈华音心下一跳——沈紫音竟是在望着自己。
那个眼神令沈华音毕生难忘——震惊、怨恨、哀凉。被那样逼视着,沈华音只觉心惊肉跳,竟一时身体不稳,踉跄了一步。
沈紫音的嘴角抽搐出一抹狰狞的笑容。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一凝,转身,决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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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合身吗?”
沈华音讷讷点头,笨拙地说了几句夸赞的话。
“紫音不懂事……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沈羽脸色苍白地挤出一个笑容。
“不……不会,不会。”
再没提过一句联姻的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气氛略微尴尬。直到门外侍卫一路小跑过来,跪下禀告,才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沈大人,左护法莫公子前来拜访,目前正在正堂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