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番外一·你是我永世的光(四)(1 / 1)
当景江城门的血迹风化怠尽,当时间过去了许多年,当那一夜再次被提起,人们或许只记得,“哦,那天银雪的青龙王死了,萧国的叶天歌也死了。”仿若提起一件无关痛痒的事,聊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是那一夜,玄逸莫离第一次联军,全歼雪国主力部队,在景江城下斩杀了青龙王暗影,成就了他们赤流“黑白杀手”之名。
但莫离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他失去了什么,以及那一夜发生的事,给赤流埋下的,覆灭的种子。
那夜,尚沉浸在攻破城池喜悦中的莫离绝对没想到,当他走下城头,竟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叶天歌拄着那把绝世的帝烟剑,单膝跪地,发髻凌乱,一支箭从背后贯穿了腹部。她周身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被刺死的赤流士兵。但她的眼神如锋利的刀,逼视着任何一个靠近的人。
不远处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样子约莫十六七岁,已经无法分辨容貌。
“住手……住手!”莫离只觉两眼一黑,颤颤巍巍地连步赶了上去。
手下告诉他,昨夜叶天歌为了保护那个布衣少年,被乱箭射中了腹部。谁料想,那个少年突然跳出来,抢过一把剑,便疯了一样地突围。两人一直冲出去一里开外,直到那个少年被砍中手臂,倒地,然后被乱刀砍死。
莫离的身体晃了晃,他已经不想去听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断重复:“来人……叫军医……叫军医!”
突然,叶天歌缓缓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撞上那狼一般冷酷的眼神之时,莫离竟然浑身一个机灵。
“玄逸……我要见他。”
叶天歌一字一缓,血气不断从口中向外涌。
莫离已经来不及解释,更来不及考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转身便向后疾奔而去,尽最快速度把自己的同僚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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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悠悠。四十多年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无数人和事从她眼底飞速掠过。
那个与她信念相左,于是抛弃他们母子的丈夫;那个她辅佐了一生的摇摇欲坠的萧国;那个还未懂事便被自己遗失了的孩子……
与历史潮流相抗衡的人,必定会受到惩罚。叶天歌极缓极缓地转过头,看着不远处血肉模糊的人发呆。她没有哭,自始至终都没有哭。丈夫背弃的时候,孩子遗失的时候,她都曾嚎啕大哭过,但自从成为萧国将军那一刻起,她便没再哭过。
将军不允许有眼泪。
欠叶忘忧的一切,她都努力在苏言身上补回来。她教他四书五经,教他习武做人。她是一个严厉的母亲,每当苏言咬牙受罚,却从不哭不闹时,她其实十分心痛。但是,在这个乱世上,除了坚强,除了强大,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生存下来,并且保护自己爱的人呢?
叶天歌垂下头,发髻一丝丝滑落,遮住了她愈发浑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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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听到一个人缓缓走到她面前,然后噗通一声,双膝跌地。
叶天歌使尽浑身力气,努力地抬了抬头。
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赤流右护法,此刻不可置信地、浑身发抖地跪在她面前。伸出双手想抱抱她,手却停在了离她一尺的地方。
玄逸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抱抱他的母亲。叶天歌周围全是破天军,贯穿她腹部的也是破天军的箭。母亲是被他带来的人杀死的,他却没能阻止这一切——一念及此,他便浑身痉挛。
“不……不……我……”
叶天歌勉力笑了笑。
在她眼里,此刻这个手足无措的人,只是她遗失了多年的孩子。
这抹笑容终于冲破了玄逸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终于无助地哭出来,抱着叶天歌的双臂,拼命摇头呜咽:“怎么会这样……不!不!”
“我不怪你……不管你做了什么。”
叶天歌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声说着。
玄逸浑身一震,他看着弥留的母亲,愧疚、痛苦、绝望,只觉世界都坍塌了,无数话卡在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你亲弟弟。”
玄逸一愣,顺着叶天歌的眼神看去,只见不远处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努力分辨着,瞳孔突然剧烈地颤抖——那个布衣少年,那个母亲说他收养的孤儿……苏言!
“你失踪的时候……他还在我腹中。”叶天歌顾自地喃喃道,“说是养子,是怕你伤害他。不过……现在不用了……”她轻轻苦笑着。
“不!我不会!”玄逸一呆,随即拼命反驳。
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如果他知道苏言是自己的至亲,他必然会竭尽全力保护他!
“知道吗?你还有个襁褓中的妹妹……叫苏焕晨……”叶天歌的瞳孔渐渐涣散开来,“我多么希望……你们兄妹三个,能无忧无虑地……地……”
她眼中的光彩在一点点萎顿,玄逸吓得失声惊叫:“母亲……母亲!”
“忧儿,这把帝烟剑,是留给你的……一定要、要保护好自己……”叶天歌把头无力地搭在玄逸肩上,仿佛交代完了最后一件事,她终于安心地笑了。
玄逸此刻早已哭得不能自已,他抱着叶天歌,胸臆里翻涌着不可名状的痛苦。他终于明白,母亲对自己的爱究竟有多深。重逢后他们几次三番在战场上相见,作为敌人的时候,母亲总是冷漠而决绝的,面对初出茅庐的他,有几次甚至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他一度以为自己对于母亲是无足轻重的,为了萧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
只是没人知道,在漂泊与打磨中成长起来的杀手,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有个家。
“忧儿……我对不起你……”
叶天歌凝视着对方轮廓分明的脸,仿佛想在最后一刻把它印在心底。
“不……不……我们走,我们回去那个小山村,只有我们两的地方,好吗?我保护你……我们母子两好好的……”泪水滴滴答答落在叶天歌脸上,话说到最后,玄逸已然语无伦次。
叶天歌笑了笑,点点头。“把我和小言葬在一起。”她最后嘱咐道,然后眼神渐渐浑浊下去。终于,她瘫软在玄逸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不!!母亲!!——”
终于,戎装的将军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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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人亦痛苦地闭上了眼,反手抵住眉心,努力想平复激烈的情绪。
左护法莫离。
此刻的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即将发生的某些崩分离析。如果玄逸知道叶天歌为何而死,他一定会把这笔账记在自己头上吧?
高恺——该死的东西!
“左护法大人,小人高恺,本是景江城的城主,刚刚是我打开东城门迎进破天军,也是我率兵拦截叶天歌母子,阻止他们逃跑!”
刚刚,高恺急急忙忙朝他跑来,就像立了大功一般兴奋。
莫离这才有些不可置信、又似乎恍然大悟地转过脸,开始上下好好打量此人,而高恺则一脸期待,等待着新主人的丰厚赏赐。
莫离几乎是一字字从嘴里咬出:“谁给你的胆子?!”
高恺被莫名其妙地关进了大牢,留给他和整个赤流一个大难题。玄逸会相信这是他的策划不周,而非有意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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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江城郊,一座无名的山头上,兀自立起了两块墓碑。
冷风萧萧,扬起了玄逸的黑衣。他坐在那里,发髻凌乱,目光了无神采。他呆呆地望着两块墓碑,一坐,就是一整天。
“慈母叶婉情之墓”、“爱弟苏言之墓”,旁边是“不孝子叶忘忧立”。
叶婉情——那是叶天歌参军前的名字。
忘忧、忘忧。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在耳边,那么温柔地如此唤他。那些深入骨髓的痛,他也再无法忘记。
从此,世上再无叶天歌,也再无叶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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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天你是想放了母亲,而不是想杀了他们俩。”
叶天歌死去业已四日,玄逸仍然守在她的坟前不肯离开。这天,莫离再次向他解释当时情况,玄逸听罢良久,才缓缓开口问道。
“……”莫离沉着脸。这已经是第三次解释,玄逸的态度表明了,他并不相信。
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如果你非要认为这是我、甚至君主的刻意安排……我或许不得不替赤流,铲除内部瓦解的隐患。
再强大的国家,再稳固的山河,要是从内部溃烂,都逃脱不了覆灭的命运——这是江渊从小教导他的。
莫离并没看到,此时,玄逸脸上竟露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然后转瞬即逝。
“莫离,你在想什么?”玄逸突然转过头,用胳膊肘推推莫离,斜睨着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莫离一愣,只见玄逸的眼神黯了下去,仿佛暗藏无尽的悲哀,“莫离,你知道么?现在我唯一的亲人死了,我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儿。”
“……”对方如此推心置腹的话让莫离一时语塞,不禁心生内疚。
玄逸一声苦笑,低沉道,“你莫离若是真想除掉母亲,借青龙王之手就好了,手法怎会如此拙劣;你莫离若是想除掉我,犯不着婆婆妈妈解释这么多,第一天埋伏兵在这里阴死我就可以,然后说我攻城时战死。”
莫离一愣,霎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玄逸深吸一口气,面朝蓝天,慢慢闭上了双眼。
“我一直在等你动手。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形单影只。呵,可我等来的竟是你婆婆妈妈三番五次的解释。你什么时候这么烦了。”
终于,莫离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蹲下身反手揍了他一拳,“你形单影只?那公主怎么办?”
玄逸眼底突然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他迅速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好了,自己呆着吧。呆够了记得回来,我们都是你兄弟。”莫离起身准备离开。
玄逸背朝他扬了扬手,算是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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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不知道,等他走远之后,黑衣杀手才缓缓转过脸,冷盯着他的背影,阴鸷而杀意凛冽。
“我不怪你……不管你做了什么。”“说是养子,是怕你伤害他。”
母亲之所以会说这样的话,她以为莫离救她,逃下城头却反被围杀,是他玄逸的杰作。这样,叶天歌不仅会在赤流人眼前死去,落个心安,她的人头战功也不会送给雪国人。
但她却以一个母亲的宽容原谅了这一切,并且,把那把绝世的帝烟剑留给了他。
可是母亲啊……这一切真的不是我做的……你儿子不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但我要怎么告诉你?我要怎么告诉你?
四日以来,每念及此,他便撕心扯肺地痛。
莫离,这一切真的不是你、甚至江渊的安排么?城下树林的重逢,不是你削弱景江城防御的调虎离山计?那个高恺不是你的替罪羊?白漓城还未攻下,我对你们仍然有利用价值,对么?
然而,由于我是叶天歌儿子的特殊身份,你们从未真正地相信过我。一旦我不是必需的,你们便会立即除掉我——就像你刚刚站在我身后,准备将我一剑贯穿之时。
选择了这条路,他或许注定了永远地形单影只。只有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生存下去。
玄逸低下头。没有人看见,被遮挡的双颊上,划过了两行酸楚的眼泪。
软弱的眼泪,这是最后一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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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破景江城,攻破白漓城,迁都白漓。一路走来,步步为营,赤流从此成为不可被小觑的泱泱帝国,玄逸和莫离渐渐成为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黑白杀手。只要玄、莫联剑,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
右护法玄逸与赤流的公主江陵定下了婚事;左护法莫离亦和白漓第一家族沈家联姻。偌大的赤流帝国内部,似乎显得紧密团结、坚不可摧。
可是,又有谁知道,仅仅过了七年,赤流帝国便像当初的萧国一样摇摇欲坠呢?
或许一切都像江渊所担心的那样——再强大的国家,再稳固的山河,要是从内部溃烂,都逃脱不了覆灭的命运。
覆灭的种子,早已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