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 酒醒今夕何夕(1 / 1)
夜风阵阵,吹起玄逸腰间断裂的衣襟。
惊讶之后,玄逸迅速恢复了镇静。他目光变换着,内心五味杂陈,最后,都化作了嘴角自嘲的笑。
“你要怎样?”
几乎未作思考,江陵沉声道:“去白漓河,与大军会合。”
玄逸一愣,随即缓缓转过头望向远处,思虑着什么,又是一阵沉默。
“要我回去?呵……”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苦涩,“别忘了,就算你把事情说出去,在你我之间,破天军众将士也未必会选择你——莫离就更别提了。”
江陵恨恨地咬咬牙,掌心浸出了汗。
赤流的军队分为破天军和神武军,分别由右护法玄逸和左护法莫离统帅。两支军队在建军时本是团结一致、密不可分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左右护法渐渐将其培养成了忠于自己的一股势力,与对方分庭抗礼。
“如果,我不说呢?”江陵淡淡道,挑衅意味毫不掩饰。
玄逸再度一惊,回头好好审视眼前的红衣女子,看着她嘴角捉摸不透的浅笑,思绪渐渐复杂起来。
不说——是为了帮他掩饰罪责,好让他继续为赤流效力吗?还是以此为软肋,以苏焕晨为人质,为了打击和复仇,慢慢给他布下一个天罗地网呢?
这不是他认识的江陵。一定有人和她说过什么,而且每句话必然是以“为父报仇”和“为赤流着想”开头。
玄逸眼神渐渐黯了下去。良久以后,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阿陵,你想清楚了。”
江陵冷笑:“我想得很清楚。”
玄逸无奈地点点头,闭目,妥协。
“好,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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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尴尬的沉默。
玄逸和晏明同骑一匹马走在前面,江陵则挟持着苏焕晨骑另一匹马走在后面。苏焕晨一路上战战兢兢,江陵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脖颈。
终于,玄逸看不下去了,“吁——”的一声停下马。见他停下来,江陵立刻一震缰绳停稳,抬头戒备地望着他的后心。
“至于么?就这么怕我偷袭你?”
江陵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调侃,“赤流第一杀手,小女子不敢不怕。”
只见前面的人沉默了一瞬,随即半自嘲半认真地轻问:“我答应你的事,哪一件没有做到过?”
江陵一怔语塞。是的——过去二十年里,她想要的烟花和彩虹,想要的浪漫与温柔,以及各种有理无理的要求,玄逸几乎都照单全收,并且一一做到了。
江陵冷哼一声别过脸,感到内心有复杂的浪潮涌上。但一念及父亲浑身是血的模样,仇恨又顿时充斥胸臆,她仰头不屑地大笑起来,嘲笑自己刚才竟有一瞬间的惘然。
“你答应过,会保护我一辈子。”
江陵幽幽地说,声音很轻很淡。
然而她没看见,前方,玄逸握着缰绳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双瞳逐渐收紧,一脸阴沉。
突然,玄逸翻身下马,大步朝江陵走去。江陵一惊,初濂剑“铮”的一声弹出鞘,耳畔却听玄逸冷声吩咐道:“晏明,带小晨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对公主说。”不容丝毫反驳。
晏明一下子很尴尬,慢慢翻身下马,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果不其然,初濂剑“嗖”的一声指正来者,将玄逸逼停在当地,江陵没好气地笑骂道:“玄逸,你在说什么?我会把苏焕晨交给你?!你当我是三岁小……”
她的话还没说完,玄逸却反手扯出帝烟剑往外扔出几丈远,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抓住初濂剑刃,用力深深抵进他心口——“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为江渊报仇——现在!”
指间,有血慢慢浸了出来。然而玄逸用力抓着剑刃,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江陵一时间吓呆了,心下一痛,下意识想收回初濂剑,却扯不动半分——剑尖的颤抖让她清楚感觉到,初濂剑穿透了他的皮肤,卡在胸骨间,江陵只要轻轻一推,初濂剑便会刺进他的心脏!
苏焕晨也吓傻在那里,她从没见过这么疯狂的玄逸。只见玄逸深深地注视着江陵的眼睛,眼里布满血丝,然后酸楚一笑,无奈地闭上了眼。
“小晨……小晨……来,到晏明哥哥这里来……”两人还在僵持着,晏明只好硬着头皮趔趔趄趄走过去,对着江陵怀里的孩子伸出手。
扣住苏焕晨脖颈的左手颤了一下,但江陵最终松开了她。晏明抱着苏焕晨越走越远,只剩她和玄逸两人的时候,江陵又后悔不安起来。
“不用怕,你随时可以杀了我。”
“……”江陵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我爱你——你怀疑我恨我也好,要我性命也罢——我爱你。从二十年前的平城,到如今的赤流,这一点,从未变过。”玄逸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开门见山,承认得直接坦荡。江陵心下一震,努力忍住内心复杂的情绪,咬唇不语。
“你若需要我保护你一辈子,我不会离开。”
江陵恍惚了一下,但她立刻冷静下来,挤出一个不屑的笑容。看到那样的表情,玄逸自嘲地笑笑,眼神转黯。
“我杀江渊,是我和江渊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我知道深深伤害了你,若你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就可以为父报仇。”玄逸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装作不经意地补了一句,“不过,就算我今夜活下来了,莫离也必不会让我在军中呆多久吧?”
初濂剑尖极轻的一个颤抖证实了玄逸的想法,江陵下意识转过脸躲避他的眼神。玄逸苍白地笑笑——果然,江陵杀回珈璃宫救苏焕晨,是她和莫离计划中的一环。
“父亲究竟哪里招惹你了?”江陵闷声问,回避了那个问题。
“……”深吸一口气,玄逸渐渐凝肃起来,仿佛经过反复思虑后仍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转过头去,望着远处。
“他借我之手,杀了我母亲——为了一座景江城。”良久良久,玄逸才轻轻说了几个字。语调平静,就像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江陵睁大了眼,内心有震惊一点点扩大。
“景江城?你母亲?你是说……前朝萧国的那个巾帼女将?叫叶、叶……”
“叶天歌。”
“她是你母亲?”江陵觉得难以理解,“你不是孤儿吗?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呢?”
玄逸摇头轻笑,“你是要我告诉别人,我出生自萧国贵族、我母亲是萧国战将?”
江陵心下一涩:她是“别人”?但她没心情管那么多,思绪一下子飞回七年前那场攻城战,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当时……你去了吗?银雪的青龙王、莫公子的神武军、叶天歌的城内守军,三股势力在城下混战,我记得叶天歌最后是不敌青龙王战死的,何来父亲借你手杀她一说?”
玄逸再次摇头,苦笑起来。这乱世之中,明枪暗箭、算计阴谋,如何能一两句解释清楚?
江陵对此自然略知一二,但她不甘心,“父亲做了什么,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说是父亲借你手杀了叶天歌——你凭什么认为父亲知道叶天歌是你母亲、并且利用了这层关系?说不定……说不定是个误会呢!”她一声声质问着,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最后却是她自己越说越心虚。
她不会忘记在执意回珈璃宫的时候,莫离作的那番分析,和他布局行动时,无情决绝的样子。就像当头一棒,她突然明白朝中的势力斗争、阴谋算计是多么可怕。
不知是一言难尽,还是不愿向江陵回忆一遍那些心酸往事,玄逸没有回答,微微低头,一时陷入了追思。
不置可否的沉默是那么难以反驳,况且,江陵对此事一无所知,根本无从辩起,她只好作罢。但转念一想,江陵依然觉得愤愤不平:“好吧……就算、就算事实是你说的那样,为了攻取景江城,父亲利用了你,可是、就因为这个你就杀了他吗?你七岁的时候父亲就收养了你,二十年来一切技艺倾囊相授——你知道吗,他还想把君主之位传给你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因他做错了一件事,就把这一切都忘了呢?更何况……你考虑过我吗?”说到最后,江陵的声音竟在轻轻颤抖。
终于,玄逸抬起眼帘,平静地望着马上激动的女子。
“拜他所赐,我不能迎娶你。”
江陵整个人一呆。
“……为什么?”
玄逸再次转过头,缓缓望向远处。荒唐和无奈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反而让愤怒和心酸都没有了,内心只剩一片空旷和死寂。
良久以后,玄逸回头,忽然对江陵微微一笑,这让她心头一乱。
“一年前,江渊命我四处寻找银夜珠。但凡可能藏匿银夜珠的村寨,若无人交出珠子,我就需把村寨清理干净。”
江陵倒吸一口冷气:父亲竟然下过这样的命令?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风铃村……你就是那时遇到小晨的。啊!你难道……天哪,怪不得……”
玄逸还没说到重点,却被对方一下子打断了。他一愣抬头,不知江陵想通了什么。
“你难道把这些都告诉了小晨?——你竟然利用才十岁不到的亲妹妹?怪不得她会勾结玄武王、出卖赤流,导致白漓沦陷。”江陵紧了紧手中的剑,一股怒意又窜上来,但看到对方已覆满鲜血的手,又心下一软。
玄逸一怔,讷讷苦笑出来,轻问,“你看小晨,像是和我一条心的样子吗?我在她面前血洗了风铃村——别看她平时少言寡语,那是在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她可是做梦都想从背后捅我一刀。”
“……”江陵微微黯神,但旋即用讥诮的语调掩饰过去,“真是伟大的兄长啊,苏焕晨为了加害你出卖了整个白漓,你却反过来替她收拾残局。别忘了——北城门失守,晏明是首罪,你也逃不了重罚。”
玄逸闭目苦笑,算是默认。
“只可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亲哥哥,只知道你是屠村的凶手。玄逸,你何苦呢——你早就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