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万劫不复(上)(1 / 1)
有的人很难留住。
郭嘉很清楚,陈群这样的人只要心里打定主意,就很难令其动摇。
所以郭嘉根本没打算问陈群何时再走,就像之前没有刻意追问他何时归来一样。
当陈群一路往清泥小筑飞奔时,脑中不由设想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是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地休息,还是在颤颤巍巍地吃药。只是那样的郭嘉,陈群根本无法再想象下去。忍着病痛,还偷偷抱一坛酒藏着喝的郭嘉倒是不无可能。要是说郭嘉有什么陋习的话,酗酒稳稳地占头条啊。陈群边想边加快脚步,他仿佛要赶去当着那酒鬼的面,把害人的琼浆玉液泼洒一地。
踏入小筑,映入眼帘的是书案前端坐一人。端坐于书案前,安然无恙的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一策书卷。
陈群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奉孝?”
“长文兄,幸会幸会!”
郭嘉拂袖,然后请陈群坐下,向他递去一杯茶盏。
手势一如陈群惯用的姿势。
陈群接过,努力平复紊乱的气息。害得自己跑了这么多路急赶而来的那个人,此刻看起来已经霍然而愈,还学会了自己品茶的优雅姿态,无比平静地看过来。眼神波澜不惊,却又深邃难以见底,令人不由甘心情愿地自投罗网去一探究竟。
“我道是哪天长文兄能够忙完家务事,原来竟是今日!”
“听说你病了,我怎能不来探望?”
“你走后,茶已经煮了九十九壶。九九归一,长文兄离开久久,今日终于归矣。”
“你所患何病?看起来气色尚可,病医好了?”
“病来了又去,长文你去了又来。你追着病而来,又不是想我了专程来看看我,只可惜病不愿理你,你白来了。”
“奉孝你!”
陈群刚被曹操和荀彧憋了半天,跑到清泥小筑又被郭嘉绕着弯子打马虎眼,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病人又不能发作,只好闷头咕噜咕噜把杯中的茶全部喝完。
把空茶盏往案上一放,不经意地瞥见旁边郭嘉正看的竹简,上面的字迹相当熟悉。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
“你在看什么?”
“好像原是曹掾属府内的闲书。”
陈群咂舌道:“《官品论》?怎么会到你手上的?”
这是陈群所撰写的官制设置论作,因写了一半就发现缺点太多而半途而废,辞官时根本没带回家。
“我随便捡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刚好是长文兄的大作。”
“未完的拙作,没有看的必要。”
陈群想着,郭嘉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此论的矛盾,如果郭嘉即使如此还要阿谀奉承,定是违心作戏,他定要狠狠地鄙视郭嘉。
郭嘉轻笑道:“诚然,漏洞百出。”
出乎意料,听到郭嘉正大光明地批评他,他的心又无比失落,空洞洞地攀不到一物。没什么可以反驳的,他知道郭嘉说的肯定是对的。
“那就别看,让你见笑了!”
“诸多弊端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如此爱书的你不会轻易弃文。”
“最大的问题是,恐怕会导致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结果,违背了唯才是举的初衷。”
“没错,”郭嘉喝口茶继续说,“此论尚不完备,需要下功夫的细节还很多。”
“即便再下功夫,也难以改变根本问题。”
“现在来看的确是个问题,但不是恒定的。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恒古不变的。待局势变了,也许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说,只消等到那个需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到来,你的官品之论就会成为当权者青睐的朝纲,比如政权初建阶段用它来讨好权贵堪称是最佳手段……”
“难道说……”
陈群之前想都不曾想到过。
“是的,那就是新的时代来临之时。”
他为汉臣,食汉碌,听到此等忤逆的话被郭嘉随口说出,忿忿地猛然站起。
郭嘉却不慌不忙,明明只喝了茶,却闭上眼睛好似迷醉。自窗口吹入清泥湖畔的微风,吹起郭嘉的鬓发,悠悠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想,我只不过想,平定天下让你来治理,不知你可愿?”
他该回去的。
是的,他很清楚,探望了郭嘉,知道郭嘉安然无恙后,他就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了。
可是他却没有走。
“月寄思乡苦,苦至寒夜影孤。
水托离家愁,愁随江流涌伏,
欲何之?何以慰妻子乎?
欲何之?何以主功名沉浮?”
他非但没有走,还一连几天都泡在名为“醉仙居”的酒楼里。
耳边隐约飘来街上卖艺人的悲苦小调,细述乱世中数不尽的妻离子散,唱不完的悲国哀民。
虽然并没喝出来这里的酒有何特别之处,但还是一杯接着一杯继续喝着。
因为有个人总是惦记着这里的酒。
所以他想来喝喝看,到底有什么不同。原本就对酒所知甚少,想着也许下一杯就能尝出个中妙处,于是一杯杯地喝着,结果头越来越晕,思绪也跟着混乱起来。
“不知你可愿?”
这句提问不断盘旋于陈群的耳边。是自己活该,当时只顾抢了书筴仓惶而出,没能及时作出回复。
仔细回想,他也并没有生气的理由。汉朝岌岌可危,莫说外部藩国四分五裂,连皇室内部都千疮百孔,郭嘉说的是新的时代,可能是新建统一天下的新朝代,也可能是重整汉朝的新契机。无论是哪个,想来郭嘉都不太在乎,毕竟不象他的家族,世代皆为汉臣享用汉碌。
乱世的舞台更多地属于军事谋臣,并没有给治国文臣留出多少戏份。陈群了解自己,比起兵法征战,自己更擅于从历朝历代治国安民的得失中总结出诸多良策。但许多革新毕竟还是需要诸多金钱物资的准备,迫于纷乱的局势而无从施行。偏偏有一个人满不在乎地说要去平定个天下,满不在乎地说要让自己来治理那个天下。陈群来不及反应该是怒是喜,陈群知道那个人是认真的,凭那个人的才能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陈群完全相信他。陈群只是为那个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震惊不已。
郭嘉“平定天下”的狂妄之言若是去对别人说,十个人中有九个人会嘲笑他莫不是疯了,还有一个人的位置姑且留给文若,假设是文若,会有何种反应呢?恐怕文若早就已知,郭嘉的的确确就是个疯子吧,特别是发起酒疯。
但是现在,不停地喝着酒的却是自己。
原本不胜酒力,但边想着好酒之人边喝,竟然晕晕乎乎迟迟尚未醉倒。
自己在醉仙居里饮着酒,而最想喝酒的人却在清泥小筑里头品着茶。
明明不是同一种人,却奇怪地交换了位置。
可笑可笑!他喝起郭嘉最爱的酒,未觉甘美;郭嘉品着他最爱的茶,哪知玄妙。
他自嘲地笑着,仰头又饮一杯。
“此儿必兴吾宗。”
幼时常常被祖父陈寔向乡宗父老夸耀。他儿时不明所以,把别人身上才品之脉的气相都一一说给周围人听,周围人哪能看得出端倪,只当是小孩子的把戏,随口附和两声罢了。只有祖父听进了他的话,将他所言的气相记录成册,经过排列分类后渐渐得出规律,认为此子天赋异禀。并带他寻师拜友,使他对这种能力有了较全面的认识,渐渐擅于识人举荐。
“只是有一种人,你是万万招惹不得的。那种人的气相奇诡,异于常人。若是见到,便要避开,越远越好,以免铸成大错。”
南山先生曾再三叮嘱。
“先生,为何一定要避开呢?”
“那种人手眼通天,拨乱天下于鼓掌间。”
“哦?竟有如此奇才!”
“若是影响了那种人,便是影响世间经纬,无论谁都难以承担造成的后果。”
“先生可否告知是什么样的气相?”
“待你见到时,自然会明白。”
直到陈群见到郭嘉时才明白,因此他从不怀疑郭嘉的才能。他没能避开,反而带了点好奇,上前主动招惹。现在他才深切体会到先生的言下之意。如果没有相识,没有相知,郭嘉怎会有如今的打算?先生说得没有错,那么先生断言的“大错”也是注定的吗?
他突然很想回去看看南山先生,向其请教不断增多的疑惑。
抬手又灌下一杯酒。
其实心中并不是没有答案。一个个侥幸的想法呼之欲出,只是仅仅害怕事与愿违。
如若非错……
一时间觉得郭嘉忤逆其实是自己的武断,他忠于圣上忠于大汉,但并不是愚忠。无论多遵循传统意义上的忠贞不屈誓死护国,新的时代始终会按着自己的步伐一步步接近,所有人都无法阻止。在这点上,他与郭嘉没有本质的分歧。在乱世纷争之中,瞬息万变的是群雄的据地,而潜移默化地被分崩离析的却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谁稳固得了天下的人心,谁即是至高无上的王者。
郭嘉俨然已经有了心目中最适合登上王者宝座的人选,欲倾尽才智也要助其成就霸业,若是其真的能够聚拢天下人心,自己又当何去何从?
究竟是试探,还是邀请?
“不知你可愿?”
若是回答了我愿,这样深刻的羁绊,还哪能大言不惭地转头告辞呢?
但是现在,陈群虽然未作回答,却觉得这羁绊并未减轻一丝一毫,已然再也撇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