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不治行检（1 / 1）
郭嘉拎着两坛酒走进来，他遇上酒向来是神采飞扬的，今天的表情却笼罩了层淡淡的阴霾。
“郭祭酒，这是怎么了？不情不愿地给我送酒来做甚，我哪能喝得香啊！”
经荀彧这么一调侃，他才觉察出自己的不自然，笑道：“哪有不情不愿？别人不肯赏脸，荀令君何时曾拒我乎？”
两人对视一笑。荀彧吩咐人准备了些下酒菜。两人于食案前对坐畅饮。
“好酒！”荀彧由衷赞道。
“当然，这是我离开袁绍隐居时酿下的花酒，我给明公也送了一坛去，明公赞不绝口。若是再放几年，滋味想必还要了得。”郭嘉不免洋洋得意，忽又黯然叹道，“酒是越陈越香，朋友也是如此啊。”
“哦？果真如此？话说我今日有幸品得此酒，全因奉孝所邀被拒，看来你与此人比我俩交情还深，竟令你舍得提前启坛开封，不知是你的哪位老友？”荀彧存心顺着他的话，将他一军。
郭嘉窘道：“说起来其实应是文若与他的交情更深些。”
“果真是陈长文……”荀彧猜中了，却有点笑不出来，接着说：“陈家属盛名之门，我们两家素有往来，我与长文从垂髫之时就已认得。”
郭嘉知道他们是旧识，但未曾料到这两人竟这么早就认识。一边喝酒脑中一边浮现出文若和长文两个稚子小儿端坐在一起的情景，流着鼻涕一本正经地学着大人们摇头晃脑之乎者也，不由笑得呛了口酒。
荀彧没明白郭嘉怎么回事，自顾自地说下去：“长文那天酒后失态，自觉失了颜面……”
“我当然知道，”郭嘉打断，“岂会告诉他那日所行之事，只道醉酒酣睡，仅此而已啊。怎奈他仍不愿！”
真不知道哪里得罪长文了，突然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荀彧笑着说：“奉孝啊，是你的不对！你还提酒相邀，也不想想长文如今最忌讳的是什么。”
郭嘉恍然顿悟，凝视杯中物，舒颜道：“原来是我迫不及待献出美酿的错！”
“长文洁身自好，不日定会登门致歉。只是……”
郭嘉笑着打断：“只是我不能再叫他饮酒，对否？”
两人一同呵呵大笑起来。
结果只喝光一坛，荀彧就不肯再喝了。于是郭嘉想把剩下的酒赠给荀彧，可是荀彧说什么都不肯收，说什么能喝到此酒已属幸事，不敢多贪，留着日后给该喝的人品尝。
郭嘉吹着晚间的风，回到府邸。
连日白天闷热，日照强烈，但只要太阳一落山，便凉风习习，消暑怡人。
门口的下人禀报，掾属陈大人已等候多时。
郭嘉来不及把手中的酒坛递给下人，就匆匆向厅堂迈步。
陈群见郭嘉归来，起身作揖。
“今日推拒奉孝，实在心中有愧，特来赔礼。”陈群发现郭嘉已沾酒气，手上提着一坛酒，面露不快地说，“未曾想奉孝出门会友，鄙人好像有些多此一举了！”
这是什么话，听起来好像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去邀你的时候，你不肯，我只好去和别人喝酒吧，你又不乐意。
郭嘉刚要发作，忽瞥见厅旁的食案上，摆放着从铸铁壶到釉陶茶盏大大小小的茶具。他这里各种酒壶、酒杯倒是不少，但茶具……早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积灰了。他一向以酒会友，来他这里做客的也都心知肚明。再看看案上的这些精致的茶具，哪里是普通之物所能媲美的。
莫非是长文来邀我饮茶，下人拿出来的茶具不入眼，于是搬了自家的前来？
郭嘉抬眼，轻笑道：“长文兄，若先前我去邀你喝酒时，你就跟我说改成饮茶，我又怎会去和文若喝酒呢？”
已经告诉陈群，自己是去找荀彧了，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半分舒展。
“今日天色已晚，告辞！”
郭嘉岂能容他就此别过，忙放下酒坛，拉住他的手至案前。
“这是作甚？”陈群怏怏然道，“茶已经凉了。”
对面的郭嘉笑眯眯地说：“再热。”
“已经重热三回了。”
“再多热一回。”
“不能喝了。”
“换水。”
陈群语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重煮要等很长时间。”
“我等。”
“我已等太久，不想再等了。”
“我跟你一起等，就不觉得久了。”
陈群看了眼郭嘉灿烂的笑脸，不再多说什么，挽袖置碳、燃炉、煮水。
郭嘉用手支着头，眯着眼睛，笑容仍然挂在脸上。
陈群平日喜好自己煮茶，就是图个心无一物的清静心境。现在虽动作依然顺畅，但满脑子都是后悔，说得好听啊，什么一起等，明明马上就睡着了。
待点茶、分盏全都完成的时候，陈群迟疑要不要叫醒郭嘉。孰料郭嘉抬手接过了茶盏。
“这杯茶，真是来之不易啊！”
难道他从头至尾根本没有睡着？！
郭嘉接过就喝，忘了茶还热腾腾地烫着，表情瞬间扭曲。
陈群忍不住笑起来：“把茶当酒可不行啊！”
郭嘉不舍得吐掉，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
对面的人明显不管他的死活，表情倒有几分好像报了仇似的畅快，悠悠然挺身端茶，无比风雅地吹着手中的茶。
郭嘉狡黠一笑，道：“你手中这杯应该比较好喝。”
“同一壶茶，哪有优劣之分？”
郭嘉开始死皮赖脸，不屈不挠地说：“就是你的这杯好喝，我定要喝！”
边说边把陈群手中的茶抢去。
陈群尚未缓过神来，只见郭嘉已拿着他的杯盏喝了一小口。
“嗯……果真如此啊！”他点点头，像个偷食饴糖的孩子，露出了万般得意与满足的笑脸。
“怎么可能啊！”陈群不解。
他端着茶盏，走到陈群身旁，轻笑着说：“要不长文也来尝尝看？”
陈群见郭嘉又低头饮茶，还未会其意，唇已被人掠去，茶香混着酒气一起窜了进来，舌齿相交，最后在口中酿成了甜蜜。郭嘉勾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忘情地吻着的样子，深深映在他的眸中。他大吃一惊，想推开郭嘉，心中却有另一个自己希望着这吻永远不要停。应该伸去推开的手，未曾抬起；应该立马避开的唇，任其亲吻。
郭嘉的手放开他的脖颈，而去拉他的手。他不明所以，木讷的手迟迟未有动作。感到郭嘉好像有些疑惑，明明默许了口中的温柔缠绵却不肯给予拥抱。于是，灵巧的舌更是向他百般讨好，令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不知何时，郭嘉的手已经从两边宽大的衣袖中钻了进来，隔着里面的中衣牢牢地抱住他。直到两人实在接不上气的时候，这个吻才停止。郭嘉就这么继续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胸前喘气。
他只是吃惊，并无怒意。
这一口，绝对是世上最美的茶。他甚至红着脸想。然后他为此刻的想法而又羞又愧。
“奉孝？”
怀中人默不作声。拍拍他也毫无反应。
这次换你醉了。
陈群慢慢拉开郭嘉的手，整理衣服。
陈群招来下人，想一起把郭嘉送至卧房。可郭嘉迷迷糊糊地硬是粘在他身上，他只好让下人带路，半抱半搂地架着郭嘉往卧房走去。
让郭嘉好好地倒在床上后，原本下人可接手处理，但陈群看着眼前一脸甜蜜的睡相，他不由嘴角上扬，遣退了下人。
反正已经醉了，抱一下又何妨。
感觉竟然是如此这般。比想象中要瘦些，带着暖暖的体温，随着呼吸在怀中微微起伏。
“你都不知道，我眼中的你……”
他赶紧截停思绪，替郭嘉摘下冠笄，解去外衣，脱去鞋，帮郭嘉盖上被子。这才放心地准备离开。
忽闻一阵异声，陈群转身看去。
床上的被子拱成一个大团子。还是一个在发抖的大团子。
用被子蒙着头的郭嘉正在强忍笑声。
陈群上前，一把掀开被子。
郭嘉笑得在床上翻滚：“都是我自己没忍住！不行了，长文……肚子好痛……哈哈哈……我的肚子……”
陈群恼羞成怒，想起郭嘉出门也就消化了一坛酒，哪这么容易就醉倒。
“奉孝你竟然骗我！”
“长文！”郭嘉哪里还叫得住他。
陈群愤愤然摔门而去。
清早，郭嘉就被叫到了司空府。
曹操见他来后，冲他使了个眼色。
郭嘉瞧见一旁的陈群，心中已经了然所为何事。大方地向陈群投去笑容，陈群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一会儿功夫，荀彧及其他几位官员闻讯也匆匆赶来。
曹操清清嗓子，发话道：“奉孝，昨天晚上都在做何事呀？”
“回明公，我也就是喝喝酒品品茶。”
“哦？你现在除了喝酒，还会品茶啦？”
“昨日幸得友人指教，才略通一二。”郭嘉边说边扬眉瞥向陈群。
“既得有人指教，你就更要对这位友人敬重有加。”
“自然自然！”
“那你为何还欺骗之？奉孝何为啊？”
“我……”郭嘉又看向陈群，陈群依然看向别处。
曹操不等郭嘉回答，忽又转问陈群，道：“长文啊，你说奉孝昨日未醉，却装醉骗你，到底所图何物，所为何事啊？”
“这……”
看到陈群涨红了脸，郭嘉不由低头偷笑。
曹操一看两人的反应，必有隐情，于是笑说：“长文定是顾及奉孝的颜面，不愿多言。”
“但说无妨。”郭嘉其意自若，毫不在意。
陈群偷瞄了一眼郭嘉。明明是我告状，怎么搞得反而是我在被审。见其领口松垮，并未束紧，又添几分怒气。
“奉孝不治行检，还望曹公加以约束，以明军纪。”
曹操闻之，哈哈大笑。
“好！长文，我知你与奉孝还是旧识，对于老友都能够做到秉持公正，佩服佩服！我定要重重加赏！”
走出司空府后，荀彧身旁的两个人，谁都不吭一声。
荀彧觉得十足尴尬。
荀彧对郭嘉说：“你这不羁的性子倒是收敛点啊！”
郭嘉点点头。
荀彧又转向陈群：“奉孝这个人呢……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多看看也就习惯了！”
陈群点点头。
荀彧在中间打圆场，说了半天，两个人还是这种默默无言的气氛。
荀彧只能摇着头放弃了。
等荀彧一走，郭嘉便走到陈群跟前抱怨。
“长文，我向你赔礼啦，别闹得这么大，好不好？我区区一个军祭酒，俸禄才这么点，明公都不忍心，你怎么恨得下这个心！除非是你自己想得到加赏！”
“今日曹公虽未罚你，但你当吸取教训才是！”陈群淡然回道，忽转念一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曹公不会责罚于你？”
郭嘉笑而不语。
“少把你对付敌兵的策略用在我身上。”陈群怒道。
“我怎敢？要是我用了……”郭嘉悠然说。
“用了怎样？”陈群追问。
“你早就被我占为己有了。”郭嘉又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见陈群窘困，只好诚恳地实话实说，“我也是无计可施啊。被逼急了，只能……你不喝醉的时候，哪会亲我？”
谁料陈群眉头一扬，轻笑道：“你怎知不会亲？”
之前的窘困难道是装出来的？！
“啊！此话当真？”
这回轮到陈群笑而不语，抬脚迈开步子，郭嘉忙追上去。
“此话当真？长文，此话当真？当真？……”
荀彧看着远方的两人苦笑。真是看不懂啊。先前怎么劝都劝不好，只一会儿又粘在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