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流霞山庄内西面角探幽园附近,另有一处雅致别院,是三庄主乔及远之妻柳英如的住所。
柳英如出身自孤山派,乃是孤山派现任掌门柳郁的养女。
柳郁原有独女柳杜若,二十年前不顾一切地嫁给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剑圣左连安。柳郁本是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的,左连安在他看来就是个毛头小子,除去一身剑术便一无所有。可柳杜若固执刚烈,独独钟情于左连安,以命相逼。柳郁爱女情切,只有妥协。然而,之后几年发生的事情,无一不是验证了柳郁当初的顾虑。
成婚之后,左连安忙于江湖事务与剑道修行,柳杜若与他相处的时间甚至没有他与剑阁中人交往来的多。后来,凝莫宫覆灭的火蔓延至整个武林,剑阁亦陷入危机,左连安毫无担当作为,放任自由——只要不是断了他的剑,他是无所谓的,最终间接导致剑阁的瓦解。
与挚友永别、与弟子分离,都不能使左连安动摇分毫,失去了剑阁又如何?他仍有他的闭关之处。再没有琐事烦扰他,左连安躲入山林,更加疯狂地修炼领悟。柳杜若每天忙于照顾儿子,维持生计,苦苦守在左连安的门外,容颜不再,日渐消瘦,度日如年。
又一年,左连安独自远行,寻找传说中的剑术残章,将柳杜若母子丢在荒山野岭。至此,便是永别。左连安的仇家抓住机会寻上门来,柳杜若母子尸骨未存。
左连安就算是名震江湖的剑圣又如何?他的剑术无人能敌又如何?孤山派不欢迎他,柳郁亦痛恨他。
失去独女的柳郁悲痛非常,对左连安,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对自己,他陷入了悔恨与自责之中。为了转移痛苦,柳郁收下弟子英如为养女,将原本属于柳杜若的,和柳杜若错失了的,通通给了她。
当年的柳英如,何等耀眼。天生丽质,百般娇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把沧海浮舟剑,一曲寒月照衣舞,倾动天下。多少人憧憬艳羡,多少人迷醉爱恋,伊人却只对她的师兄江若愚芳心暗许。可江若愚最后娶的人却不是她,而是秋海棠。
凝莫宫宫主秋海棠,与柳英如同为四美之一的人,柳英如曾经的金兰挚友。
云雨之后,柳英如身披鹅黄丝质薄衫,几缕青丝滑过裸|露香肩。腰肢如蛇,柔柔倚在梳妆镜前,捻起梳篦。镜内眉如远山面若芙蓉,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子脸庞出现在镜中,柳英如感觉腰上一紧。
柳英如看向铜镜,懒懒道:“你还不走么?”
男子双手在她腰间流连,贴在美人耳边,道:“是你想我来,却又赶我走?嗯?”
柳英如嗤道:“黎岳,别让我恶心你,赶紧滚。”
这男子正是御金门门主黎岳。
黎岳脸色一变,用力掐住她的腰:“你就这么对你的老相好?乔及远是怎么养的你,让你脾气变得这么坏?我来安慰你,你倒嫌弃我!”
柳英如冷冷道:“难道是我欠你不成?”
黎岳怕她生气,又轻声细语道:“乔及远跟着乔及风去了武林盟,少说也得半月来回,我再多陪陪你,不好吗?”
谁知柳英如竟勃然大怒,狠狠摔了手中梳篦,柳眉倒竖:“你们都一样,一样没用!”
柳英如窜起转身,怒视黎岳:“秋海棠她一个死人!她都有孩子,我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都是你们,你们!”
柳英如发狂一般,上前掐住黎岳的脖子,尖细的指甲陷入黎岳肌肤之中。
黎岳毫不在乎会受伤,掣住她的手,大声道:“是你不能生!柳英如,你什么都比不过秋海棠,永远都比不过她!所以江若愚才会不要你,你这个疯女人!”
柳英如倏地冷静下来,又恢复了之前娇弱无力的模样,媚眼如丝,玉指轻轻摩擦黎岳的颈脖,吐气如兰:“你这个兔儿爷,有说我的资格吗?”柳英如轻笑道,“黎岳,你的宝贝王爷呢?哦,他现在可不是王爷了,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要你这个老男人?他有多久没有召见你了?嗯?”
黎岳被戳中痛处,用力攥住柳英如的两条胳膊,狠狠道:“柳英如,你怎么如此下贱?”
“我下贱,你不下贱吗?”柳英如贴的更近,笑容妩媚,“你不是就喜欢我下贱吗?这样才配得上你呀。”
黎岳闻言放开了柳英如,深情地望着她,道:“英如,我是爱你的。”
“我信你。”
柳英如朱唇轻启,褪下薄衫,圈住黎岳,将他往床榻上带。
一室旖旎。
斗月山上细雪崖,武林盟所在。
是夜,月牙弯弯,崖下有寒风吹来,萧瑟清冷。
乔及远身披一件外套,走出屋外,抬头望月。
这回随兄长来武林盟议事,免不得又要耽误些许时日。他思念家中妻子,担心她能否照顾好自己。年近不惑,乔及远别无所求,只愿家人安好。他无儿无女,经常出门在外,妻子免不得寂寞,正在思忖收养一双儿女给她作伴。
乔及远总是板着一张脸,面相刻薄严厉,实际心肠柔软,心思细腻。
“及远。”兄长在背后唤他。
乔及远道:“大哥。”
乔及风走了过来,点头道:“盟主此回喊我们来,是商量有关海棠山庄的事。他也请了水潋滟,只是对方各种推诿,并不露面。”
“如若心无邪念,又为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乔及远冷哼道,“海棠山庄定是有所图谋。”
乔及风虽慈眉善目,可此时负手而立,自有一般豪气,只听他道:“武林这般和平景象才持续了不到二十年,我们流霞山庄作为武林一份子,绝不容忍有人蓄意破坏生事。”
乔及远恭敬道:“及远全凭兄长吩咐。”
乔及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方才又是在想孩子吧?”
乔及远颔首低眉默认了。
“我也总是挂念着流彩、流宇,尤其是流宇。我四十岁时才得这么一个儿子,生怕出了半点状况,让他生病了,不开心了。”乔及风叹息一声,“你那孩儿,若能健康长大,也有流宇这么大了吧。”
乔及远沉默片刻,道:“是我没有照顾好英如,让她身体受损,恐怕我是没有大哥的好福气了。我正想收养一对孩儿,晚年也能享享天伦之乐。”
“也好,只是人选必须谨慎。”
“及远明白。”
时已入秋,夜间多凉,崖风一阵阵,愈发厉害。乔及风抬头,正看到,乌云蔽月。
“待你武功大成之时,必克尽所爱,克尽身边人,克尽天下人!”
脑中似乎有这么一个声音,不停捶打神思。左连安从冥想中惊醒,浑身冷汗。低头一看,手中仍然握着通体金黄的宝剑“无为”,遂安定下来。
正是这把剑,跟着左连安走过大江南北,经历千锤百炼,实战无数,饮血无数。左连安自认剑道已入化境,再无敌手——如今的他孑然一身,没有半点牵绊,心有记挂之人如何能敌得过他?更多领悟,只是为了免入魔道,丢失自我,摈弃杀戾祸害。
他的剑,如此孤独,不胜寒冷。
他纵身剑道,予其时间,予其神思,予其生命。无奈剑道争锋对他。
而他终领悟,舍我舍他舍天下之境界。
舍弃所有,终成剑圣。
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左连安稳定心神,从榻上起来。
“师父。”敲门声响起,陆楚瑜正在门外。
“进来吧。”左连安应道。
陆楚瑜进入门来,见师父神色略有些紧张,故问道:“师父又有困惑?”
左连安摇头道:“想起些许往事故人。”
陆楚瑜没有多问,道:“徒儿是来向师父告别的,我与人有约,需去伴雪剑派拜访无极,也顺便让他看看边涯碎。”
左连安点点头,精神已经完全恢复,道:“走之前,先让我看看你进步如何。”
陆楚瑜咧嘴一笑:“是。”
二人来到院中,杨柳不再,秋风瑟瑟,日光和煦。
陆楚瑜惊道:“师父是要用无为?”
左连安往日与陆楚瑜切磋时只用寻常短兵,而此时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无为剑。
左连安提醒道:“楚瑜,需尽全力。”
陆楚瑜精神为之一振,神色肃穆,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左连安年轻时曾经走遍四海寻访稀世剑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又辅以万千实战,自成一派。其剑,千变万化不足言其莫测,风驰电掣不足道其疾速,招式无一不是精简利落,尽显锋芒,多为杀招,出手见血。
君不见千里独行江湖客,手持三寸定山河,承影无形乾坤间,羡煞浮生漂泊人。
是为剑圣,左连安。
无为出鞘,利刃袭来。
陆楚瑜心无旁骛,眼神凝,脚步稳,格之快突之疾,以守为攻,伺机而动。
左连安深知爱徒谨慎小心,不留余力,进攻愈发猛烈。
仿若雾云出岫间,金龙摆尾挥爪,横揽飞云,撕裂虚空。其势呼啸而来,天色也变,鸟兽也惊,四海俱动,巨浪拍岸,千层飞雪。
陆楚瑜沉稳接招,内息平稳,丝毫不乱,亦有妙招险步。
忽听左连安道:“此招名为‘蛟龙出洞’!”
左连安猛收势,陆楚瑜尚在惊讶之时,剑风却如同从未消失一般,一如之前强劲,再度袭来。陆楚瑜慌忙躲避,现出破绽。
左连安有心教授,此战胜负无关,对其视而不见,另出奇招。
“飞龙渡海!”只听左连安喝道,一跃而起,无为随之飞扬,锋芒耀眼。
陆楚瑜已知师父意图所在,肃然起敬,全神贯注。
遂二人你来我往,左连安先行一百零八招,后又过一百七十三招,共计二百八十一招,招招独立,无一重复。
微凉秋风亦不能卷走两人如火热情,俱是筋疲力尽,汗流浃背。
左连安用尽毕生精华领悟,最终,扔了无为,仰天长啸:“剑圣呵!又有何用!又有何用!正是无为!正是无为!”
陆楚瑜大喘粗气,脑中招式如飞光流影,川流不息。
若得剑圣真传十分之一,亦足以剑啸江湖,纵横武林。
陆楚瑜望向师父背影。
正是日薄西山时,斜阳笼罩。昔日剑圣,已是垂垂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