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当我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亮了。周翎抱着膝坐在我身边，一双眼睛盯在我身上，目光却没有焦点。我醒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发觉，然后歉意地笑笑说：“对不起吻了你，我只是想找回一点做人时的感觉。你一定觉得很恶心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他错了吗？我觉得并没有，如果说有谁错了，那也是我。明知道他是同性恋还那么白痴地说要拥抱他，还答应让他吸阳气，我自找的。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一个男的吻，但对昨晚的事我并没有什么后悔可言。毕竟，我总算是帮了他一点忙。
只是，被他吸了不少阳气，我现在除了恢复知觉与活动五官的力气之外，还是不能动。不知还要躺多久？马博他们大概又要找我一天了吧？
我就那样默默地躺着，看着一边的周翎。他也一直静静地坐着，偶尔也看一下我。当我觉得四肢也恢复了力气之后，便抬起手去摸他，然而他已经又回复成幻影了。原来我牺牲了那么多的阳气也只不过让他坚持了几个小时而已。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话了，但没有看我。“死了以后，我才渐渐发觉，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地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不是挑剔、怀疑，就是吵架。如果我能认真地想想怎样做才是真正爱他的话，我们享受幸福生活的时间可能会长得多，至少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痛恨一个死去的人……”
“周翎……我忍不住唤他。“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既然能醒悟到这一点，为什么不能去想想以后该怎样摆脱这种痛苦呢？”
“摆脱？”他苦笑一下，扭过头来看着我，凄凉地反问：“一个鬼还有选择未来的权利吗？或者说一个鬼还会有什么未来吗？”
“为什么一个自杀的鬼就不能投胎重新做人呢？”我十分费解地问。
“我也说不清楚。这也许就是跟一个活着的人说不清为什么要活着一样，我也不想弄得太清楚，死都死了，再做一回人又能怎样？还不是要再去经历一些爱恨情仇？到头来也还是要再次死去。这种轮回，因为没有了记忆而失去了意义，我并不向往。只要能消除我对刘奕恒的记忆，能不能投胎、能不能继续轮回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可以不要时时刻刻都被浸泡在对过去的懊悔和痛苦的回忆当中。”
“我有个亲戚懂法术，我会请他来帮助你的。”我说，此时力气已经恢复到可以勉强坐起来了。
“我知道你是真的想要帮我，但我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冥冥中的定律，一个凡夫俗子怎可轻意破除？我不做这个梦，我只是……对自己的将来感到不知所措，尽管一个鬼魂的将来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所在……”
“周翎！你不要这样说！”我听他这么讲难过得要命，如果他仍然是个实体，我知道我还是会把他抱住，那种心疼他的感觉恐怕这世上是不会有人可以理解了。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小声说：“如果我还活着该有多好，即使会失去刘奕恒，我还有你——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其实我知道他本来想说什么，就算他不加上最后那个注解我也不会生气。能够被人信任和依赖乃至喜欢都不是一件坏事，哪怕对方和自己的性别无异，但我还是不开心，因为他明明痛苦到已经无以复加，却在我面前用一种不疼不痒的表情和语气来阐述自己的心情，甚至还有一点想要安慰我的痕迹。
说实话，我一天比一天觉得周翎是个可爱也是个值得爱的男孩儿，就算是作为同性，喜欢上他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任何人都有权利去喜欢世上任何美好的事物，之所以有某种感情是被禁忌的，并不是因为感情本身，而是因为对这种感情不能正确去理解的人故意架设的屏障造成的。周翎就是这道屏障的牺牲品，而他的牺牲却没有换来他用整个生命去深爱的那个人的理解。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忽然说：“我再去找一次刘奕恒，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他来见你！”
他震惊地看着我，嘴巴愕然地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吧！”我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的将来那么痛苦地度过，即使是一个鬼魂的将来，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这才从惊讶中觉醒，温情地笑了一下，说：“你这个人不要太好了，不然我可是会爱上你的哦！”
“如果能够被你爱上，也是我的荣幸！”我真诚地笑着。
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过头看着别处，说：“可能老天安排你来就是减轻我的痛苦的，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变得快乐多了，也逐渐可以好好地思考一些问题了，更懂得反省自己了。如果能早几年认识你，我大概就不会死了。”
“如果早几年认识我，你大概也不会爱上刘奕恒了吧？”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他也笑了，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用戏虐的口吻说道：“是啊！谁知道当初我是哪根筋不对，看上了那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呢？”
我们彼此对望着笑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可以走路了吗？”
“啊……”我动了动身体，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恐怕还不行，一用力就浑身冒汗。”
“真对不起……”他眼神变得哀怨起来。“以后再也不害你了。”
“你别这样，我是自愿的，又不会死，只是虚弱一些罢了。”
“其实我是很容易害死你的。”他懊悔莫及的样子。“有些心肠很坏的鬼就是靠吸食人类的阳气在夜晚像人类那样生活的。一般的人，被连续吸个三四天就会死的。”
“我知道你不会害死我的，因为你吸了我的阳气也不能走出这间宿舍去呀。”
“这倒是。”他反倒笑了，然后跳下床，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看一些你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吧。”
“哦？”我奇怪地问：“你还藏了什么东西吗？这间宿舍还有哪里可以藏东西啊？”
“有啊！是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脑袋。“鬼是可以把记忆变成幻像呈现给人看的，我现在就把501过去的样子呈现给你看。”说着，他站到宿舍中央，闭上眼睛，双臂向外伸展开来，默默地将脑海中的记忆呼唤出来。
很快，我就看见书桌上有了桌布、茶杯、暖水瓶、闹钟、笔筒、计算器，床上有了被褥，墙上有了海报和照片，门上有了同心结，床下有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地板上有了整理箱、摇椅和一个专门放体育用品的货架。一个有人居住的男生宿舍的样子完全呈现出来。
“你的宿舍还满整洁的嘛。”我说，然后勉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下了床，缓慢地走近那些具体的东西，仔细观察它们。桌布是淡绿色的橡胶皮垫，书是专业书，茶杯是生肖杯，两只都是蛇，笔筒是张着大嘴笑眯了眼的多啦爱梦，计算器是财务人员专用的那种。床单被罩都是蓝底白花的玉兰图案，最外一圈印着漂亮的深绿色的花纹。海报是巴西队的全员合影和“星球大战前传”以及一部电脑游戏的宣传画，照片是放大过的，镶在白绿相间的花框里，照片里是周翎和刘奕恒在离海边不远的海域里借用渔民的渔船做撒网的动作，从背景上看应该是在海南的某地。门上的同心结是买来的，商标还在，鞋子基本上全都是名牌，以运动鞋为主，而且基本上每一款都是两双，只有拖鞋不一样，一双深蓝厚底，一双浅灰薄底。整理箱上堆着一些旧报纸，因为触摸不到也打不开不知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摇椅是藤编的，做工很细，式样很美，一看价格不菲。货架上放着亚铃、弹力器、乒乓球拍、羽毛球拍和一部滑板车。
当我看完这些东西再回过头去看周翎时，愕然发现书桌前面坐着两个人，一个仍然是周翎，另一个则是刘奕恒。两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衬衫在共同做一份报表，然后先后喝了点水继续算，边算边说笑着，但我听不见声音。忽然一只尺子被周翎不小心碰掉在地上，他刚要去拣，刘奕恒按住他的肩没让他动，而是自己弯下腰去拣了起来。周翎向他呶了一下鼻子，又把尺子故意扔回地上，刘奕恒又气又笑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弯下腰去拣，等他拣回来，周翎又抓过尺子并扔到两米开外，刘奕恒刚一瞪眼，周翎便展开一脸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然后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刘奕恒笑了，一把捏住周翎的下巴就将自己的嘴凑了过去，另一只手随即也解开了他衬衫的扣子……周翎温顺地享受着那个吻，双手搂住刘奕恒的脖子。当刘奕恒的手顺着他胸前的皮肤一路滑下去，并探进他裤子里的时候，他抽回双臂，也开始解刘奕恒的扣子……
我转过身去，没有再看下去，因为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再看下去恐怕就得去厕所了。这时，一切忽然消失了，501立刻恢复了应有的样子。
“这还不是限制级哦！”周翎忽然在我身后轻声笑了一下。“有机会再给你看晚上的情景。”
“不用了。”我连忙说，回过身来看着他，却发现他眼睛竟是湿的。
“我不能想起这些。”周翎吸了下鼻子，解释道：“因为太美好所以太痛苦。好了，不提他了。我想听听关于你的事，家乡啊、亲人啊、恋爱啦，什么都可以。你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些。”
“啊……这个，实在不值一提。”我说：“普通的小镇上一户普通的双职工家庭，不算太辛苦地把唯一的儿子送进大学，然后顺利地毕业并顺利地找到工作。恋爱嘛，高二时谈过一个别的高中的低年级的女生，连接吻还没来得及试一下就被嗅到信息的双方父母给强硬地拆散了。大学里没谈，因为女生太少，等我反过神来时便没剩下几个跑单帮的女生了，找别的学校的又闲麻烦，光是电话费和路费就要不少花销，还不如把钱省下来买点好吃的。到了这里嘛，还没顾得上想一下要不要谈呢就遇见你了。就这样喽。”
“这么简单？”周翎耸了下肩膀。
“是啊。”我也耸了一下：“我是没写自传的命啦！”
“这有什么不好？”周翎笑了笑。“写自传的人多数一生都坎坷得不得了，除非他是天生的王位继承人。”
“说的也是。”我也笑了，忽然觉得周翎像是很羡慕我似的。
我刚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听见楼梯口处传来马博的声音：“王祥！你这两天看见李寻了没有？”
“没有啊！”王祥是住在406的家伙，平时眼睛比较贼，哪怕有一只苍蝇从他面前飞过，他都能记住它是振翅还是滑翔。“听门卫大叔说，他昨天快半夜才回来。”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可这个家伙竟然大嘴巴地这样补充了一句。
“啊……我知道了。”马博口气忽然变得生硬了。
糟了！我想，他十有八九是猜到我在501了。
我没敢再出声，周翎也没有再说话，转身躺到床上去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马博在楼梯口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李寻！吃午饭了！”
我回头看了眼周翎，他闭着眼睛向我摆摆手，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出501，锁好门，悄悄溜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