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愁予(1 / 1)
更漏的声响渐渐模糊,有泪水渗进发丝。雯楚闭了眼,索性睡去。
皇后处例行的晨会,她这个位居三品的卫良娣从未迟到过,这次算破了例。恰巧太后身体不适,皇后昨夜便去侍疾,后宫众女眷边等皇后归来,边聊着前朝后宫琐事。雯楚进来,目光便纷纷落在了她微肿的眼睛上。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昨夜荣获新宠的卫良娣呀。瞧瞧,这昨天刚被抬进乾宁殿,今儿就有架子了,再晚朝会可就散了。”
说话的正是除太子妃外等级最高的魏良媛,入宫两年余,曾育有一女,不到一岁便不幸夭折。雯楚不免抬眼瞧她,一身牵牛花色曲裾,外罩一件墨色薄衫,元宝髻上簪着时新的桂花。只是那一双眼睛太过狐媚,让人无法对其抱有好感。
雯楚不做声,只默默坐在了最下首的位子上。
倒是一向清高的班少使樱口轻启,道:“臣妾入宫已近一月,卫姐姐才侍寝,当真是可喜可贺。”
一席话说得中女眷都不由得掩口轻笑,碧云咬着下唇,双手却恨恨地握成了拳。雯楚一笑,示意她不能冲动。却听太子妃许娥息事宁人道:“雯楚妹妹的普元殿有些僻远,太子殿下难免分了先后顺序,众姐们一样服侍殿下,又何必分了亲疏远近。”
“太子妃这话说得不错。”说话的是与雯楚素无交情的俪良媛,比魏良媛晚入宫半年,口碑却比之强得多。
雯楚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只见俪良媛今日穿了身半新的碧荷色直裾,外罩一件纱质透明色广袖衫,既不出挑,却又十分得体稳重。冰肌玉肤,吹弹可破,雯楚回忆初入宫时教养嬷嬷说过,这俪良媛与自己同庚,入宫却已近两年,本家是京城的望族,在朝中却并未入任何派别,因而无外力扶持,在宫中不过是恬然度日,并不喧哗。
正说着,便有内侍高喊着“太子手谕到——”走进了皇后殿。众女眷慌忙跪迎。
“太子殿下手谕,奉皇上特许,升良娣卫氏为从二品,赐号‘幽兰君’。赐居粹安殿,赏八宝攒璎珞三件,东海玉钏两件,四季锦衣各两件。钦此——”
殿中众人心内皆是错愕不已,雯楚亦是震惊,只勉强道:“臣妾领旨。”
赏赐的物件自然是平常不过,各宫各处都有几件,只是将良娣的品阶擢为从二品,这是大汉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先例的事,更遑论竟给太子的妾赐号。前些日子班令曦得宠,也并未有过如此殊荣。一时之间,殿内竟陷入了沉默。
“依本宫看,太子便是太过年轻气盛,祖宗的规矩怎可更改。若不是太子之过,那便是后妃之过了。”
皇后王政君一行不知何时已进殿,雯楚还在怔忡之间,只听刚落座的皇后喝道:“大胆卫氏,竟敢教唆太子,你该当何罪!”
见皇后大怒,众人忙纷纷跪下,雯楚心里着了慌,忙跪下分辨道:“母后明鉴,依我汉律妾室不得在太子殿中留宿,臣妾昨夜寅时便已回到普元殿,并无时间向太子殿下进谗言啊!”
“母后,你别听她一面之词。”说话的正是魏良媛,“只要她和殿下在一起一刻,也是有机会献媚的。这卫良娣入宫近一个月,殿下从未召见,为何突然让她侍寝,个中缘由令人深思呐。”
这个魏良媛,自己素日跟她并无过节,怎的跟自己如此敌对。雯楚不知该说什么,满面委屈。
倒是班少使开了口:“母后,依臣妾看,卫良娣就算有那个心,恐怕头次侍寝也不敢造次。旨意应是太子殿下自己的主意,看来卫妹妹深得殿下欢心,假以时日,说不定太子妃娘娘也要惧她三分呢。”
这一句表面看似平常,实则挑拨了她与太子妃许娥之间的关系,好生厉害。
雯楚明白,从遴选之日起,这位皇后便不喜欢自己,至于原因她并不清楚。只是今时今日此种状况下,若她一味争辩,只会令皇后更加认为自己恃宠而骄,索性低眉道:“臣妾初入东宫不久,难免行差踏错,还请母后念在臣妾初犯原宥臣妾。”
皇后等人倒不成想她如此乖顺地认错,本都心知此事与她无关,只是她突然受宠自是许多人不忿,不过是拿她当箭靶罢了。
这边只听许娥劝道:“母后,卫妹妹许是一时糊涂,罚她一个月不得进乾宁殿也就是了,这次的事还请母后不要追究。”
“既然太子妃都开口了,本宫也只得网开一面。”皇后见有台阶可下,亦不再坚持,“卫良娣,你入宫尚不足一月,定要对东宫各位妃子恭敬有礼,若被本宫知道你言行无礼,休怪本宫心狠手辣。这次先罚你一个月不得入乾宁殿,并罚俸三个月。”
“是。”
雯楚恭敬地行叩拜礼,无力再多言一字。
风波之后第二日,太子不曾遣人过来,雯楚满腹疑问委屈无人可诉,只默默流了许多泪。傍晚时分,碧云道俪良媛来了。
夕阳将普元殿窗上的花纹投射在冰冷的砖地上,显得多了几缕温情。俪良媛只穿了一件家常的藕色夹衣,外罩玫红色双层轻衫,宛如邻家姐姐。她面若银盘,肤容胜雪,双眸不算杏眼珠目,却十分明亮有神。这种美丽自然而舒适,雯楚见了她,便不由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我晓得你一定还没吃晚饭,便自作主张在我宫里做了一些和你一道用。”俪良媛也并不见外,径自在桌前坐下。
俪良媛的大丫鬟若梨便向殿外示意,六位提着食盒的宫女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将桌案铺得满满当当。待若梨等退出去,俪良媛便亲自盛了一碗银耳鳕鱼珍珠粥,亲自递与雯楚。
“姐姐的心意,我受之有愧。”雯楚接过粥,却并不急着饮,“太子殿下的旨意,让我迁居粹安殿,这我说什么都是不肯的。粹安殿是姐姐的寝殿,虽说东宫有三位、四位后妃同住的惯例,可我说什么也不能给姐姐添麻烦。”
俪良媛抿嘴一笑,半晌才说:“粹安殿是除了太子妃住的长德殿外,离太子殿下的乾宁殿最近的宫殿。我与魏良媛虽说品级相同,但当年还是魏氏嫌粹安殿不够华丽,才赐给我的。太子这么做,想必一来是侍寝近便,二来也可以让我保护你不受他人暗算。”
雯楚倒没想过这一层,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这粹安殿,你若愿意来住,我自是欢迎。若你不愿挪动,我也不强求。”俪良媛倒是实实在在地分析,却不想下一句便转了话题,“我本家姓原,小名素俪。宫里之所以称我为‘俪良媛’,是因为‘原’与‘良媛’读音相同才改之。”
这倒不曾听过,雯楚还以为是宫里惯常的叫法,便点点头。
“我母亲是已故长沙王的亲姑母,因此从辈分上排,我算是长沙郡主的表姑。”说完便径自拈了块芙蓉雪花糕慢慢咬着。
一旁雯楚却震惊地说不出话,她根本没想到俪良媛与竟然与毓娈有关系。“长沙郡主”这四个字,似乎在一瞬之间拉开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只听她又道:“你放心,我自小生长在咸阳,与长沙郡主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
雯楚急道:“那你知道如今她在长安之事?”
素俪睨了她一眼,冷笑道:“楚儿,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长沙王遗孤在长安这件事,不仅我知道,太子也很清楚,相信皇上……亦有所耳闻。”
雯楚忽地感到后背阵阵发凉,一种恐惧感缠上她的身体,几乎令她不能动弹。她是不是太低估了宫廷倾轧的黑暗,还是自己早已一步步进入了别人布置好的棋局?她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恨恨地想起了步步高升的陈怀之。
“楚儿,你不必太过忧虑。”素俪吃完点心,优雅地涌绢子沾沾嘴角,“我再重申一次,我并不是要为难你,想必你也知道,关于太子和恭王的斗争,我母家并未站在任何一方,太子也从不为难我,我本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人。我来跟你说这番话,一则是因为我和那姑娘算表亲,二则……太子妃、班少使等辈皆不是什么好对付之人,至于魏良媛,反倒不必太过担心,愚笨之人,终究成不了什么大事。”
十八年来,一直以名门闺秀自居的雯楚,认为自己端重大方,沉稳自持。而进宫不过短短一个月,却几乎击碎了她十八年构建的所有生活。
她很疲惫。她开始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尽管除了这条路,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