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弗及(1 / 1)
陈怀之在西面角门上站了半晌,日光明晃晃地落在地上,他怔了几怔。
他本不确定雯楚会不会来,正在绝望之时,隐约听见了脚步声。这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只是今日却带了一丝迟疑和愤懑。角门被忽地推开,陈怀之一惊,退后两步,这才看清雯楚的面容。
比之前几日在上善寺,雯楚似乎更清瘦了些。一双宝石般的黑色明眸,此时却折射不出任何光芒。与其说她正逢人生喜事,不如说她仿佛大病了一场。
“我本不打算来见你。”雯楚并不抬眼看他,宛如说给自己听似的,“只是毓儿说得对,有些话,我还是要当面说清楚。否则,此生还不知见是不见。”
陈怀之见她少有的绝然和冰冷,几乎是下意识地慌忙解释道:“雯儿,我……”
雯楚猛地抬起眼来,眸中尽是泪水,陈怀之大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听雯楚强自镇定道:“怀之,我对你怎样,这么多年,你自己心里明白。而如今你这样对待我,我除了失望,也再无什么话好说。我此番去参加选秀,也并非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的家族,也是为了我自己。若你想要获取什么好处,还烦你不要来找我,此生,我也不想与你再有什么往来。”
雯楚说完,早已是泪流满面。
陈怀之瞧着她垂首饮泣的模样,忆起了过去的时光。雯楚从小就爱哭,小时候,只要有一起玩的男孩子欺负了她,她便抓着自己的袍角,哭个不停。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雯楚是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即使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她被所有人夸耀,是世人眼里与自己匹配的良妻,陈怀之都始终觉得,他对雯楚的那份感情,不是真正的爱。恐怕是一种责任。
可是这样的心思,作为一个女孩的雯楚,怎么可能明白?
陈怀之想要的,是一个独立的、不依附于自己、却能给他爱的女子。虽然这样的女子,世上恐怕根本就不存在。可他明白,雯楚这样的女孩,不是他心底深处真正想要的人生伴侣。
更何况,如今他最重要的事,本不是儿女私情,而是理想和抱负,是他自己的前程。
这一切,终究会被雯楚理解为自私的罢。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雯楚冷冷地抛下这句话,转身欲走。
几乎是下意识地,陈怀之一把将她抱入怀中。两个人的身体就这样僵持着,一动不动。陈怀之面对着她的背,下巴无力地搭在她的肩上,眼里尽是忧伤。俄而,雯楚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她又哭了。
陈怀之叹息道:“雯儿,是我对不起你,请你忘了我罢。”
说完,他的胳臂略一用力,继而松开了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雯楚转过身来,眼里的泪水泛着光芒,然而眼珠却是空洞无神地望着。那个男子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们的告别竟是这样,宛如一场仪式,带他们离开了最初的天真。
皇宫外城下钥后,就只听得隐隐的梆子声。
普元殿在东宫的西北角上,入夜后似乎连夜莺的啼声都极少。雯楚沐浴后依例换了水红色薄纱寝衣,边饮晚茶边坐在琴桌前抚琴。心里暗叹宫内规矩实在多,连每月何日该穿何种颜色的寝衣都有定制。
碧云从外间进来,只撒了一把安枕香,并不敢多言语。内侍局让每位娘娘带一位贴身侍女入宫,已是万幸,碧云自然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
“什么时辰了?”雯楚忽然问。
碧云仔细听了听外间的水滴沙漏,才道:“小姐,戌时了。”
雯楚出神半晌,缓缓道:“给我铺床吧,早点休息,明早还要给皇后请安。”
听得这话,碧云心内不由得有几分心酸。入宫已有五日了,与雯楚一同入宫的太子妃许娥、比雯楚等级低的少使班令曦都已侍寝。而除了刚入宫的三日,每日给皇帝、太后、皇后奉茶时能见到太子刘骜,碧云几乎快要忘记他的样貌。
“小姐,您也别想得太多,总能见上的。许是咱们的普元殿有些远,太子殿下这几日劳累,懒得走动,过几天休息好了自然会来的。”
雯楚勉强一笑,只说:“可别犯了忌讳,在宫里得叫我娘娘。”
碧云便再不言语,雯楚便从琴桌踱到菱花镜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雕了海棠花样的木梳篦头发。宫中是怎样的寂寞,她算是初尝滋味,以后的日日夜夜都是孤灯清影,她只能默默承受。陈怀之呢?他如今怎么样了?念起这个名字,雯楚篦头发的手顿了顿,轻叹一声。
“太子驾到——”
外殿的内侍扯着嗓子通报,雯楚和碧云都是一愣,忙起身迎驾。还未及跪下,刘骜便旋风一般进了寝殿,后面跟着小碎步的内侍鸣鼓。
“良娣卫氏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千岁。”
雯楚并不是第一次行跪迎礼,这是这次的情形她着实有些看不懂。论理,太子同皇帝一样,每夜在何处歇息都是有彤史记档,留待以后查验的。更遑论她这个良娣还并未有过侍寝记载,更应是一件大事,怎么刘骜说来就来了?
平身之后,雯楚诺诺地坐在下首,等待刘骜开口。怎知半晌也并未有动静,雯楚鼓足勇气抬眼,却正好与刘骜探究的目光。不,那目光若说是探究,莫不如说是质疑,那般严厉,让雯楚心里陡然一惊。再看向殿里,鸣鼓和碧云早已退下了。
“我听说你的琴弹得很好,来一曲你最拿手的罢。”
刘骜的语速很快,雯楚本就紧张,一时也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听到“弹琴”两个字,便如释重负。
殿外星辰点点,碧云听到音乐声如锦缎般从殿内流泻出来,有些音弹得紧,想来是第一次与太子独处的缘故。她问道一旁的鸣鼓:“公公,太子殿下今夜可是要过夜?我们什么都还没准备。”
“太子殿下不过是在良娣这里略坐坐罢了,班少使那里早已焚好安息香侯着,哪儿就轮着普元殿了。”鸣鼓的阴阳怪调让碧云听了十分不舒服,只听他又问道:“怎么,你是良娣从宫外带来的?”
碧云诺诺答道:“是。”
那鸣鼓又道:“以后回话要自称奴婢,别以为刚进宫就能没个尊卑。就这个样子,怎么服侍殿下?果真是……啧啧。”
泪水模糊了碧云的视线,她咬咬牙,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