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二世惊鸿(1 / 1)
月上中天之时,风果然停了。
夏蓉若这才晓得,穆子建竟懂得看天相。她才明白这次山谷中落的大雪,若说是救了穆子建的性命,不若说,是救了她的性命。
穆子建观得天相,知道近日伽蓝谷会落雪,才将计就计将凤天军队引入谷内。他早已设计好,同谷外埋伏的五千轻骑里外夹击,创造雪崩之势,不损一兵一将,便将她的三万大军埋于茫茫大雪之中。只是没人料想到,这次雪下得太急,还不等穆子建同谷外的将领互通消息,雪崩断木便将他们所有人隔绝在谷内。有了她眼前的一幕。
在探知这个消息的一刻,夏蓉若对穆子建的敬佩,终于跨越国家的界限,达到了极致。
当真是一个英雄,夏蓉若叹道。
文韬武略,天文地理,样样精通。
只可惜,夏蓉若心里划过了一丝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怅然——只可惜,是敌国的英雄。
二日艳阳天,穆子建同夏蓉若一起徒步翻过雪山。
有了穆子建同行,夏蓉若觉得多了一丝生机。虽说她的身手矫健,但毕竟是个女子,身边有个人在,总会放下些心来。
若是遇到巨石高坡,穆子建会走在她身前,先攀上高坡,然后伸手拉她上来;若是遇到陡坡,穆子建会在她身后护着,若她一个不小心脚下打滑时,他能及时扶她一把,让她不至于滚落下去。
她的手触到他的指间的时候,夏蓉若的心不自觉的跳得很快。
饿了,她挖出树皮草根与他同吃;渴了,他将雪在掌心温了融成雪水,递到她嘴边喝。她低头从他手中取水,双唇碰到他的掌心时,心亦跳的很快。
跋涉三日,深深浅浅踏进踏出无数茫茫白雪上的脚印,夏蓉若和穆子建终于站在西侧矮山的山头上。
阳光打在穆子建蹭着雪水和泥水的脸上,其实他现在的模样有些狼狈,额头微微有细汗渗出,高挺的鼻尖上蹭着一抹泥,嘴角因为干和冷冻的开裂,可夏蓉若却觉得,她此生没有见过更俊朗的男子了。他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的目光只要一投到他的脸上,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因为不管多狼狈,他的目光总是那么璀璨。深邃的如同万丈海洋,满天星光,坚定,自信,不论是什么都无法熄灭他眼中的星光。她便沉醉在这抹星光中。
只不过这种沉醉,到了今日,便到了头。
夏蓉若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她明白,他对她的好,只不过因为当她是景卫国的士兵罢了。若是当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她便是间接害得他五千精兵葬送之人,她很怀疑他会不会当即抽出剑来结果了她。
伽蓝谷东侧临凤天国,西北是景卫国,而西南便是墨泽国。一旦出了这座山头,夏蓉若碰到的,不是景卫国的士兵,便是墨泽国的士兵。若是华夏还好,若是不幸被穆子建带回景卫军营,露出马脚,那她除了做俘虏,便再无其他生还的可能。
先下手为强,蓉若想趁穆子建仍在出神之际伸手将他推下山去。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若是与他同上路,她不会有偷偷溜走的机会。
自己这样做虽有欠光明,可是你死我活的关头,若是对敌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
从小在兵书和战场上打滚,孰轻孰重,此刻蓉若分得清。
她默不作声的向穆子建身旁蹭蹭,刚要趁他不备推他下山,却不料听他轻轻道了一句,“夏蓉若,我一直知道是你。”
她一愣,手上动作一滞;穆子建微微向旁一侧身,蓉若脚下一滑,一个踉跄,从山的另一头跌了下去。
覆满大雪的山头没有丝毫可以借力的物件,没有草皮,碎石,她如同雪球般顺着山坡滚下,速度越来越快,直至撞在山地的湖面山,撞得她头晕脑胀。
耳畔传来清晰的碎裂的声音。冰冻三尺,可这冰面还未结结实,经她这么一撞,便出下一条巨大的裂纹,还不等她从撞击中缓过神来,只觉身子向下一陷,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变包裹了她的周身。
棉衣浸了冰水变得如千金般重,不待她挣扎便带着她向湖底缀去,夏蓉若试图浮水让自己上浮,然而却也是徒劳,越是挣扎周身的热量损失的便越快。
最后关头,一双手拉住她。
不必说,来人又是穆子建。他将她抱到湖边一个废弃的小木屋中,夏蓉若冻得直打哆嗦,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穆子建伸手便要解开她身上的棉衣。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此刻棉衣湿透,寒风一吹,贴在身上如同冰块贴在身上,可即便这样,她也是打着哆嗦,说着不甚完整的句子,“你敢,你动我,我,我就,就咬舌……”
“自尽”两个字因着她冷得厉害,随着她牙关打颤淹没在口舌之中。
穆子建一双深沉的眸子定在她身上,“要死你自便,总归你死了,我景卫没有任何损失——”
夏蓉若不再言语,她是凤天的将领,未来的女君。她若死了,她的子民应当如何。
她任他扒下她周身的棉衣拿到外面的太阳地里晾晒。木屋周围全都被茫茫大雪覆盖,根本捡不到干柴来生火,只能靠着太阳未下山的时候,借太阳的余热烤干衣裳。
冬日里气温本就低,夏蓉若泡了冷水,此刻又只穿了单衣。她手脚冰凉,寒气一道道袭来,她冷颤打个不止,不一会儿变高烧起来,失去了意识。
第二日再醒来时,她只觉周身暖暖的,睁开眼,蓉若只见自己睡在穆子建的怀里,他的胸膛抵着她的后背,她感受的暖意,都是他传来的温度。
一瞬间的恼羞成怒,蓉若抽出床边穆子建的佩剑,她剑术精妙,手速快到在穆子建睁眼的片刻,那剑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了。她红着眼问他,“你知道我想杀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穆子建闭闭眼,脸上一派沉静,“夏蓉若,你以为让我救活一次很容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勇敢的女子,我舍不得你死——”
穆子建第一次救起夏蓉若时便知道她是女子,但凡用脑子想想就能知道,战场里全是爷们,唯一能有的女子便是夏蓉若了。那个时候对穆子建来说结束夏蓉若的生命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却下不去手。
能布局害他差点全军覆没的女子,能有勇气一个人翻越雪山的女子,他敬她,佩她。穆子建那时看着她晶莹的睫毛,突然有些不忍心。
而那天蓉若也终是没能收起刀落,结束穆子建的生命。
她是将生命放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作为一个马革裹尸的将领,她从未将自己的安危挂在心上;所以,一旦有一天,有人愿意将她的性命放在心上,那她,便会将他放在心上。
尤其是他明明知道她想要杀她,而他却执意救她。在这种关头救敌方的将领一命意味着什么,她清楚,她知道他一定也清楚。
然而,他还是这样做了。
夏蓉若闭闭眼,认了。
在伽蓝谷,他救她两次,而她爱上他。
穆子建从屋外将晾干的衣服拿回来,先简单的在手中搓暖之后,再递与蓉若穿。那天,就在这个破烂的木屋中,穆子建和夏蓉若倚在破烂的小床边,达成了景卫国和凤天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条约之一——五年互不侵犯条约。
穆子建道,“只要有你我二人在的一天,或许景卫和凤天就无法分出胜负。”
夏蓉若点头。
穆子建又道,“此次大雪之灾,国内农牧业必定损失惨重,短时间内定负担不起大的军事开销,不若让民众好好休养生息。”
夏蓉若再点头。
穆子建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夏蓉若抬头,毫不避讳的看着他,“巩固条约最好的办法便是缔结联姻,此事你怎么看?”
穆子建笑笑不语,低头一个吻封住了夏蓉若的唇。
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景卫与凤天几番使者往来,敲定了夏蓉若与穆子建的婚事。虽然凤天女帝对于夏蓉若出嫁之事十分不满意,总是道,“朕的女儿,值得一个愿意为她倒插门的驸马,现下让你远嫁景卫,我凤天的帝位将来要如何?”但是每次夏蓉若都笑盈盈的表示,“母后寿比南山,待到将来女儿一定多生几个外孙女给母后,定不会让母后失望——”
由此,此事便板上钉了钉。三月十五,夏蓉若披了大红的嫁衣,化了她认为最美的新娘妆,随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和敲敲打打的铜锣,从凤天出发,远嫁景卫。
原来,夏蓉若也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入赘的驸马,一生不离开凤天,将来接手她母亲的帝位,做一个至高无上的女帝。可是,现在坐在轿中,盖着盖头,她却觉得这种幸福才是踏实的。
纵然她离开了凤天,离开了公主的身份,离开的熟悉的家乡,离开了所有,只为了奔赴他身边。可这样让她觉得自己同一个普通的幸福的小女子别无二致。
她要嫁给她心中的英雄,她爱的人。这世上,唯他比她聪明,他比她厉害,为他放弃一切,她心甘情愿。
夏蓉若有些隐隐的激动,也有些隐隐的紧张。纵然路程颠簸,可是这是通向她爱的人的路程;纵然需要长途跋涉,需要不远万里,可是最终的终点是他的身边。她便觉得即便是长路漫漫,也不过是上天对她的考验,让她得到幸福前给她一点考验罢了。
轿子落地,掀开盖头的那一刻,她要冲他露出她最美的笑容,跟他说,“夫君,蓉若要跟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然而这终只是她自己在漫漫长路上的臆想罢了。当盖头掀开的那一刻,蓉若的笑容僵在脸上。
穆子建在将军府门口迎她的轿子,然而,当她从轿子上迈下的那一刻,他没有伸手扶她,而是跪在了她面前。
蓉若愣了一下,揭起盖头,凝望着地上跪着的穆子建,“你这是做什么?”她看了看周围围得水泄不通的景卫看热闹的民众,还有两队从凤天送亲的队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她压低声音道,“有什么事,我们进府再说不好吗?”
穆子建不抬头的道,“罪臣穆子建,无颜面对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