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世天荒(1 / 1)
那红色身影往我面前的美人靠上轻轻一斜,随手沏了壶茶道,“司命醉成那样,你不去照顾你师父,躲在小黑屋里做什么?”
我将笔撂下,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道,“泻火。”说完白了他一眼,“好好的蟠桃会你跑哪里去了;当时若是你在,直接拿两坛子酒赔给天后,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儿——”
赤言理理衣角,轻哼一声,“你当我的离人醉那么便宜,说赔就赔的?”
我没好气的回他一句,“你和师父平时喝酒跟喝水一样,一坛一坛的离人醉跟不要钱似的往我司命府拎,没看出哪里金贵——”
赤言手卷在发丝上,抬眼看我,“若为知音自然千金不嫌贵——”
我呛他一句,“别跟我扯那些文绉绉的,听了就来气。”
赤言轻笑一声,不在与我闲扯。踱了两步,拿起我手下刚写完的天命本子,有些玩味的看了我一眼,“蟠桃会上,碰见角宫的之衍了?”
我一惊,“你怎么猜到?”
赤言优雅的捋捋银发,眼睛微微眯起,徐徐扬着声音道,“方给司命施了解酒药转醒,便听他抱着我哭道‘我这个做师父的没本事,没能替徒儿灌死那个负心汉的师父……’”
我:“……”
赤言拉着长长的尾音又补充一句,“你的那点故事,每次司命喝醉了,就要给我讲一遍,讲的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我:“……”
他再道,“其实你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总归追女孩子最好用的三招,浪漫,惊喜,霸道他都用全了,你倾心过,也不算太丢人……”
我嘴角抽抽,“神君休要误会,我和之衍宫主当真没什么……”
赤言望望我眼色一凝,拂了拂衣袖,“误会不了——”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没事儿,被甩了也没什么丢人的,咱俩谁跟谁——”
我:“……”
我想咬人。
午后卯日星君布了给力的艳阳天,正是晒太阳的好时节。
后院栀子花开得正盛,碧叶中泛出星点白花,身后湖畔千顷红芙蕖灼灼,微风过处,幽香四溢。
司命躺在藤椅上修养,赤言躺了另一张藤椅,我只有垂手在一旁站着看的份。
仙界皆言赤言的医术天下无双,果然不假。适才我从天后处将师父领回来的时候还是醉成一摊烂泥的样子,赤言一剂解酒茶下去,便再无半分醉意。
赤言特从青丘带了两坛离人醉来,本说让司命拿给天后赔罪用,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珠转转,拎起酒壶挂在我脖子上,从藤椅上坐起来,利落道,“走,跟本神君去星宿府走一遭——”
待我反应过来,一袭红衣已经在日光下走的要没影了。
我低头嘱咐师父一句,“您老人家好好休息,徒儿我去去就回——”
师父又撒了一把泪,冲我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到了星宿府,叫赤言好好踢丫的——”
我哑然。
一路上腾云,赤言和我都是酒坛子在我手上,他负手而立玉树临风的造型,然而待我拜了名帖由小童递入星宿府在前厅等人引荐的时候,却变成了酒坛子在赤言手上,我的手在他手里的造型。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屏风后转出一个青色人影来,人未至,声先到,“书孟仙君,家师酒还未醒,请回……”回字生生在喉咙中卡了半晌,立刻下跪行礼道,“参见赤言神君——”
哗啦啦的,屋里的小仙童跟在之衍身后跪了一地,一下子屋内只有我两人还站着,猛然间生出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
唔,跟赤言混的熟了第一回想起来,后辈小仙见到上古神祗,是要行跪拜礼的。突然明白为什么神尊胤川要在一十三重天避世,萧夜殿下在凡界没事不上九重天来溜达,这一出门就跪一地的节奏,任谁看了都闹心啊。
还没来得及得意,心下不禁一凉,这若是哪天赤言翻起旧账来要让我将欠的礼数还给他,以他三天两头便往司命府跑的频率,恐怕我这双膝盖跪穿了都不够还的。
“免了——”赤言红衣袖一拂,之衍起身,奉他上座,又连忙招呼府上的大星星小星星们看茶。
之衍不愧是角宫之主,冷不丁见到神祗没有半分慌张,进退有度,礼数周到。
赤言上前两步坐定,红衣摆一扬铺满了整张坐榻,衣袂飘飘,款款坐下,优雅惬意的如同闲庭漫步。
我乖觉的立在一旁,不料赤言坐定,回头看我,拍拍他身旁的位置,“站着干嘛,过来坐,平常跟我抢椅子没见你心慈手软过啊——”
之衍脸白了白。
我忙摇摇头,皮笑肉不笑,“别,别挤着你了,你一个人坐多舒坦——”
平日里我和赤言没大没小倒没什么,但若是落了外人的眼,被人上天君那里参我一本,说我蔑视神祗,这让我如何吃得消。况且是在和我这般不对付的星宿府。
赤言笑笑,用手卷卷我的发梢,“还是书孟知道疼人——”人字上调,拉了一个常常的尾音,听得我打了一个哆嗦。
他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要知道赤言可是青丘帝君,也就是说,整个青丘的九尾狐中,就他最出挑。
不仅是仙术出挑,地位出挑,那样貌也是最出挑的。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一对双瞳剪水的细长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瞟到谁,就要将谁的魂勾勒去。活脱脱的一个绝世狐狸精。
那气度风骨,世上无第二人能及。
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哪里,坐在哪里,做着什么,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工笔画。
如今工笔画中人纤纤玉指挽着我的发梢,眼角含笑的道一句,“还是书孟知道疼人——”差点将我的三魂七魄都从壳子里勾出来。
之衍脸黑了黑,眼神一暗,望着我,“书孟你和神君当真……”
之衍一句话未完,只听赤言咳了一声,“前几日翻话本子,看到一句酸溜溜的话,总有一天你手中的草会变成别人手中的宝,原本本神君还纳闷,他们凡人又不会仙法,是如何将草变成宝的;今日方才明白,一坛离人醉放在我青丘不算什么宝贝,然而到了九重天却成了宝贝,还引得星宿小儿被天后斥责,怪过意不去的……”
赤言‘星宿小儿’四个字听得我刚入口的茶水还未咽下,一口悉数喷了出来。论辈分,星宿老君确实低了赤言不知多少头;论年纪,也比赤言晚生了上万年;于情于理,受赤言一句小儿也不为过,只不过本小仙平日里要恭恭敬敬行礼作揖尊称一句老君的白胡子星宿如今被白面小生的赤言喊一句小儿,实在令我如何都严肃不起来。
赤言递与我一张丝帕擦嘴,顺带十分怨念的翻我一个‘你怎地如此不争气’的白眼,然后淡定的抿了口茶,漫不经心的理理衣上的折子,继续道,“这次带书孟登门星宿府,没有旁的事,左右不过是为了蟠桃会上星宿老君被灌醉那出。不知道本神君的意思,宫主领会了没有?”
之衍恭敬的做了个揖道,脸色黑成一块炭,道“神君教诲,之衍受用。”
赤言接着道,“既然是因着一坛离人醉让天后不悦,那本神君现下替书孟赠星宿府两坛离人醉,待明日星宿老君酒醒了,也好去天后那里交差——”
说罢,又拿出那种似是搁了蜜的眼神,秋水般清澈的望了望我,“书孟疼人,我又怎么舍得让书孟久站呢——”语毕,拂拂袖子,撂下“不用送了”四个大字,拉上我的手扬长而去。
屋里的小星星们傻了一屋子。说实话,就连我这个唱戏的主角,也是到了司命府好一阵子,才缓过味儿来。
赤言已经在栀子花树下沏茶了。
绿树白花掩映着他那一袭红衣,看得我差点失神。能比景色还醉人的,除了赤言,全天界也数不出第二个了。
定定神,我蹭过去,赤言递了杯茶于我,我仰头干了,味道清淡香醇,是上好的碧螺春。
赤言自己亦品了杯茶,茶杯在手中转转,嘴角勾着笑,“有话对我说?”
我用袖子拭拭嘴角,道,“看在你今儿诚心诚意帮我师父了事儿的份上,今天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赤言倒茶的手顿了顿。
我豪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咱俩断袖一场,一辈子的好哥们,所以就是神君你今日牵了我的手,我也不会误会的。”
赤言没抬头看我,用茶盖压了压茶叶沫子,声音比之前莫名沉了几分,“知道你误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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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日,我虽时常有一个人独处的光景,但却再未见到那只名叫思曼的魂魄来找我。
流光一转,便又到了要去冥府送孟婆汤的时候。
奈何桥上,我将汤水倒入桥头的大罐子中,她姑姥姥,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孟婆,脸上笑的褶子堆成一朵菊花似的望着我,道,“书孟,你可是要去找判官聊几句?”
我点点头。关于思曼的事情,我确实要找判官问问,多日没有思曼的消息,可是她突然想通了来投胎了?
孟婆突然咧嘴一乐,眼睛里放着光的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可知这上天入地,唯有两件事是比我老人家来葵水还要准时的——”
我吓得打个机灵。我堂堂花容月貌的小仙君,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和她姑姥姥讨论葵水的地步了。
见我没说话,她姑姥姥又继续道,“一件,便是你书孟月月来我这桥畔送汤;再一件,便是你来之前,判官定要来我这桥头望一望……每次一见你们两个,第二日我葵水就来了——”
我呵呵干笑一声,飞也似的跑去找判官。
说实话,冥府找个地方,不太招我喜欢。建在地底,漆黑一片,全靠火光照亮。一眼望过去,不是黑色,就是火光。
判官的模样其实很精致,但可惜是个黑黝黝的汉子。我曾无数次的怀疑判官从来不晒太阳是如何才能黑成这个样子的,后来想想,虽然不见太阳,但是冥府火光太盛,哪次一不小心被烤糊了也说不定。
既是熟人,说话便也不用拐弯抹角,我直接说明了来意,判官也直接的告诉我说,他没有见过思曼的魂魄来投胎。
我略略有些忧心,若是没来冥府,思曼到底去了哪里。
判官翻翻生死簿,“不仅没有她的魂魄,华云舒的也没有。”
我一愣,判官不说,我倒忘了关心华云舒的去向了。他与思曼同日服毒而亡,按常理早应来冥府报道了才对。
我不死心的探头过去瞧着他的生死簿,“怎么会,你再找找,若不是看花了眼?”
判官眉头微微一皱,总归他面色深,两条眉毛贴在脸上就算皱成麻花我也权当没看见。判官与师父不同,做事一向以谨慎出名,一般他说没有,便是板上钉钉的没有,可听得华云舒没有来投胎的消息,总让我心中惴惴觉得有些不安。
判官不理会我,我便自己扒着头在他的生死簿上翻,他虽未帮我,但也不拦我。我找了许久,看到华云舒那三个字,果然是暗红色。
若是活人,名字当是朱红色;若是转生的魂魄,上一世的名字便是墨色;这暗红色,便说明是死了但是还未来投胎的魂魄。
我心中一沉。两只在六界间飘荡的孤魂,难免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若是被九重天的哪个神仙捉了去,发现了我和思曼曾经有过的勾当,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判官将生死簿从我的手里接了回去,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你放心,思曼的魂魄我会替你留意着的。”
我犹豫了一下,然而还是忍不住问判官道,“苏……他最近可好?”
判官没什么表情的脸忽而沉了,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书孟,你执念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