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世天荒(1 / 1)
在思曼开始讲故事的之前,我简略的在司命的天命册子上翻了翻,却发现没有一个女子曾唤名裴思曼。这于理不合,让我有些疑虑。
唯一与这三个字有联系的人,是一个叫做墨芸的姑娘。
墨芸本是墨泽国人,生于玄空大陆四国战火纷争年代。幼年时其父送其于华夏国为细作,曾用化名裴思曼。墨泽兵临华夏城下之时,墨芸大开城门,毒杀丈夫,迎接其父入城。华夏国破后,墨芸被后为华夏皇后。享锦衣玉食,一生无忧。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墨芸,我并无法将她同眼前这个淡然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她一袭明黄色的简单罗衫裙陪我坐在这泥泞的地道中,让我有一种被迎春花包围着的错觉,她眸中带星光,唇边含笑意,这样的一个姑娘,如何舍得毒杀丈夫。
思曼朱唇轻启,“书孟仙君,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想再见他一面……”说罢嘴角勾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这样的开场白,仙君应当觉得庸俗吧……”
我毫不在意的挥挥袖子,“故事的开场白不过两种,我爱上了一个该爱的人,或者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数亿凡世每日上万男女分分合合,都逃不过两种当众的一种,没什么俗不俗气之分。”
思曼再笑笑,“书孟仙君倒是奇女子——”
我斟了杯茶。
是的,是茶,你没听错。在下地道之前我专门将司命那套新出土的红釉云霓茶壶和新采的雨前碧螺春带了下来,倒不是为了显得多么有闲情雅致,也不是臭讲究连在新挖开泥土还泛着潮气的地道里也非要品茶不可,只是我与思曼要讲许久的故事,定会口渴罢了。
我将茶盏递与思曼手中,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裴姑娘口中不该爱之人,可是华夏的末代君主,华云展?”我需要先确定她的身份,才好保证她在之后故事的叙述中,不曾骗我。
思曼摇头,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墨芸那样心狠手辣的女子,我心底着实不太愿意与她打交道,即便只是死后的魂魄,也还是有些膈应。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是华云展的胞弟,华夏国最后一任将军,华云舒。”
在听得她的这句话时,我有些想要送客的冲动,然而,她的再下一句话却又打消了我的这个念头。
“仙君以为,唯有华夏君主才是思曼不能爱上之人吗?思曼于华夏五年,得益身边人照拂,才得以安身立命,可是我注定是要倾覆华夏之人,我身边的每一个曾经冲我笑过的人,都会在华夏倾覆之时命丧于我手,举华夏全城,都是思曼不可爱上之人……”
思曼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可砸在我心上,却觉得有些沉重。
她的眼神只暗了片刻,便恢复了初来时候的淡漠,“判官说,只要我将我的故事讲给书孟仙君听,仙君便可以实现我的心愿,我现在可以开始讲了吗?”
我点头,将她的手覆于我的手掌之上,她的记忆在我眼前徐徐展开,耳畔听她将故事缓缓道来。
玄空大陆一直四国并存,其中南方土壤最丰厚肥沃的地盘由华夏国占据,老牌霸主华夏国经由其开国宰相元辰变法,一直国力昌盛,不可撼动。大陆东西两方由景卫国和凤天国占据,征战连年,僵持不下;北面小国墨泽一直意图吞并邻邦,然而一直未有机会。
事情在墨芸,也就是裴思曼生活的时代,有了改变。
华夏国出了史上最昏庸好色君主华云展,而墨泽国出了史上最野心勃勃君主墨昭,墨芸她爹。
现在回头看这段历史,简直就是天赐墨泽吞并华夏的良机。自然,作为一代枭雄,墨昭也感知并且把握了这个良机——他给自己的女儿墨芸做了一个没落江南贵族裴氏小女思曼的身份,送进了华夏国,做细作。
裴思曼与华云舒相遇与华夏三月的一个午后。
说是相遇,不如说是思曼的精心策划来的妥帖。
当时思曼若想在华夏皇宫站稳脚跟,成为君主华云展的枕边人,摸清华夏的军事实力,第一步并不是去吸引君王的眼神,而是华云舒的。
华云舒年轻有为,执掌华夏近一半的兵力,华云展虽昏庸荒唐,骄奢淫逸,但对华云舒却颇为信任。思曼唯有离间二人,才可能让墨泽有可乘之机。
思曼打听到,每天下朝,五王爷华云舒会先去云庆殿给太后请安,然后再回自己的将军府。虽然宫中规矩宫外王爷每月进宫向自己的母妃请安一次便可,但华云舒孝顺,日日都会准时来请安。
而从云庆殿出宫,后花园是必经之路。
因此,思曼便将她和华云舒的初遇,设计在了草长莺飞的后花园,在那个桃花芳菲正盛,风过落花如雨的三月。
斜阳残照,思曼看准一袭白衣走进花园,便扯起一个纸鸢,肆无忌惮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笑,一个不小心,一头扎进身后白衣男子的怀中。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莽撞?”身后的声音带笑,思曼抬头望了那袭白衣一眼,倏尔却红了脸。
人常道,华家五王爷风流倜傥,手中一把折扇,腰间一柄玉剑,风度翩翩,常人难及。思曼本以为这是怀春少女心中臆想心中良人将其神话了之说,未曾想今日一见,眼前人逆着光,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却着实当得起“风度翩翩,常人难及”四个字。
一时间思曼竟愣在原地,忘了要说什么。
“在下华云舒,望天边云卷云舒的云舒,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怯懦了一句,“裴氏,裴氏思曼。”
思念如藤蔓,兀的生出,便落地生根,遮天蔽日。
“王、王爷——”她的声音有些局促,似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发现了一样,脸一红,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奴家,奴家今日生辰,家里人给奴家送了个纸鸢进宫,奴家想着今日不当值,所以、所以——奴家不是偷懒——”
她小脸涨的微红,正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本就娇媚的脸被这红晕一染显得更加可人。
往往当美女向英雄示弱之时,英雄就会把持不住。这就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尤其美女的生辰也是一年才一度,谁人忍心在这天与美女为难。
华云舒也不例外。
“今天下午你就安心在这里放纸鸢吧,本王帮你守着,不会有人进来。”他深沉如水的声音落入思曼耳畔。
她原本只想向华云舒讨个不告发她的人情,将来有个由头再同他熟络起来。没料到他竟会说如此一句,不由愣了一下,心中说不上的哪处有些微微的暖意,被人由衷的关怀使她露出一个笑容,点点头,“那奴家谢过王爷。”
思曼的笑容,竟生生比她身后满目绯红的桃花还要美。她眼波流转,眉目含羞,朱唇一扯,连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女子都看的收不回目光。
一笑倾人国,二笑倾人国。看来戏本子中唱了百年的戏码也不是骗人的。华夏颠覆,估摸着就是始于思曼这一笑之上。
人间三月的芳菲,一个倾国之笑,一个器宇轩昂,两颗心便于午后的桃林深处,默不作声的动了。
我心下不禁感叹思曼的这招用的可是真好,装柔弱,求照拂,天下有哪个男子能抵御得住我见犹怜的美人的央求。若是换做我,可能只能捧一碗红烧肉递到华云舒面前,问上一句,“吃不吃?”然后就毫无悬念的华云舒就会有多远躲多远了。
虽说自己模样还不错,我下意识的摸摸脸,可是要做红颜祸水,此事着实还要看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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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开了谢了。
御花园中的百花艳了败了。
树上的叶子绿了黄了。
白驹过隙,转眼思曼在华夏宫里转过了一个年头。
春秋交替之时,最易染病。病来如山倒,思曼亦不能幸免。
整整三日,她高烧不退。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躺在破旧阴暗的小屋中,她嗓子火烧火燎的痛,却也没有力气下床给自己到杯水来喝。
远离家乡,举目无亲,她心口划过一丝悲凉,如若她就这样在这小屋中病死了,华夏的人要花多久才会发现她的尸体呢……
想着想着,便又迷迷糊糊的失去了意识。
第四天的当口,她刚费力的睁开眼,便看到了眼前一袭白衣。她吓了一跳,因好久不曾喝水,声音有些喑哑的喊了一句,“王、王爷——”
华云舒听她声音沙哑的厉害,当即起身帮她倒了杯热茶,她将热茶捧在手里,茶暖在手上,也暖在心上。
“三天没在后花园见到你,有些不习惯。问了总管,听说你病了。”华云舒的声音很温柔。这让思曼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却被他轻轻拦住。
华云舒让她捡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床边,然后唤来太医院的张掌事,为她扶脉。张掌事医术一流,整个华夏国上下的王公贵族都尊崇他的医术,皇室之外的人接以能得到张掌事扶脉为一件只得炫耀的事情。
思曼住的小屋很简陋,窗户很小,采光并不好。虽然是阳光明媚的下午,却只有几丝少得可怜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投在华云舒的一尘不染的白衣上。
他的脸拢在阴影里,但他眼中透露出来的关心那么明亮,亮的思曼止不住的心中一颤。
我握着思曼的手,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若说之前在御花园的偶遇,还算是思曼的精心设计,可是这次病倒华云舒来看她,却出乎她的意料。也是让她真正对他动了情。
思曼来华夏之前在墨泽的种种,虽然她不曾讲与我听,但是我可以看得到。
数九隆冬的天气,银月如钩。冷清的墨泽掖庭后宫,隐约有个穿着粗布麻衣在井边提水的小女孩的身影。
寒冷的空气已经将她的小脸冻得通红,但她将手放在嘴边喝了一口气,迅速的搓一搓,又伸到冰冷的井水中,继续敲打着手中的衣服。
我看着天空飘的雪花,落在那个深夜独自洗衣的女孩的肩上,从她的眉眼中,看到一丝思曼的模样。
是了,颖黎公主是华夏被灭之后她爹爹才封给她的尊号,而之前的思曼,因为母亲不受宠,从小没有受过什么优待。尤其是她的皇帝爹爹娶了一个善妒的皇后,生生在冷宫里逼得她母亲悬梁自尽,她自此的地位跟普通的小宫娥也没什么两样。洗衣烧水样样自己做,而且时不时的还要接受别人含沙射影的讽刺。
比如,“哟,你说堂堂公主怎么手也这么糙,”然后说话之人掩嘴笑笑,“哦,忘记了,人家早就不是公主了——”云云。
从小到大,只有她自己照顾自己的份,别人对她不是欺负排挤,就是挖苦讽刺,有人这样真心实意的关心自己,还是头一遭。
她稍稍偏头,不敢看他。心中有种热热的东西涌动着,烧的她脸烫,似是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巧,一年之间,思曼心思用尽,想让华云舒对她另眼相看,然而他却一直不温不火,洁身自好,从未让她得逞;然而,却在她最狼狈,最想不到的情境下,他来看她,嘘寒问暖,怎能让她不意外。
师父最好的朋友之一星宿老君没事爱在府中侍弄些奇兽,因而在饲养珍兽方面颇有心得,故而有一句名言:要驯服那些倔强的小动物,不要试图去打败它们,而是应该趁着他们被别的小怪兽打的半残独自舔伤的时候抱回府中好生照看,这样他们便再也离不开你了。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像思曼这种外表坚强到像小怪兽一样的姑娘,看似不需要别人照顾,可你若在她独自舔伤的时候嘘寒问暖,她心里的防线便会全面崩塌,溃堤之下心里的脆弱比那些外表柔弱的姑娘还可怕。
“怎地哭了?”听到华云舒不解的询问,思曼才觉得脸上有些凉凉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冲他腼腆的笑笑,“进沙子了。”
华云舒没追问什么,只是用手轻轻捋了捋她的发梢,温柔道,“统调阁那边我帮你又多请了三天假,你放心养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