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事情经这么一折腾,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此时盆湖上夕阳如霞,碧波荡漾,又见远处炊烟袅袅,这一切看得路鸥有点出神。湖面上盘旋着几只白色的鸟,两只大的,三只小的。路鸥问站在一旁的晓娅,那是什么?
白鹭。
路鸥笑笑,说,我是鸥,它是鹭,也算本家。又问,它们是一家子吧?
应……应该是吧。晓娅答。
晓娅觉得有点好笑。说实话她也不能确定,可能除了动物学家外是不会有人想去探究它们之间的血缘联系的。既然路鸥这么问了,晓娅心里还是愿意它们是属于一个家庭,这也是人之常情。
说着路鸥又想起来什么,说,没想到你就是南岭的人,哦,你家是不是也要拆迁?
我家在西边,没动。
你不想回家看看?
晓娅犹豫一下,说,路总,这回是因公务而来,那样似乎不妥。
你倒是公私分明。
路鸥突然狡黠一笑,说,来都来了,如果你邀请我到你家去,我倒是可以考虑的。
晓娅的脸微微一红,面对一向庄重的路鸥说出这样调侃意味的话倒有点不适应了。
那……那好吧,只是我家有点简陋,望路总不要笑话。
俩人并肩走着,由晓娅引路,在村里的小巷里穿行。约莫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了一处平房前。这平房有三间,一字排开,平房前面扎了一圈篱笆围成一个开放的院落,院子的四角各立了一根碗口粗的竹子,竹子支撑着一个用细竹条编成的网格形棚架。院子四周种了一些瓜果菜蔬,一些南瓜已长出藤蔓沿着竹子攀缘而上在棚架上四处伸展。院子正中摆着一张矮方桌和几个兀凳。一只老母鸡正带着几只小鸡在地上啄着。
晓娅说,这就是我家,路总,请进吧。晓娅推开篱笆门让进路鸥。老母鸡见有人进来咯咯咯地跳开了。只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问话,谁啊?声音绵软而慈祥。接着门帘被撩开,出来一位腰系围裙,手上沾满面粉的妇人。那妇人一见晓娅就高兴地叫起来,小丫子,是小丫子回来了。他爹,快出来,小丫子回来啦,她又朝屋里喊。
晓娅上前一把抱住妇人,叫了声娘,也不管身上的衣服被面粉蹭得到处是白点。妇人怜爱地呼道,瞧!多大的人啦,还像个小孩。
晓娅她爹这时也出来了,一位面容憨厚神态拘谨的老汉,见到晓娅也是乐呵呵地笑着。晓娅叫了声爹。
妇人这时转过来,上下打量着路鸥。晓娅把她爹娘拉到路鸥面前,介绍道,这是我爹我娘,这位是我们集团老总,路总。
路鸥向晓娅爹娘微微鞠了一躬,微笑说,伯父伯母,您老好。
晓娅娘惊呼,您就是路……听小丫子说起过,没想到这么年轻,俊,俊。
路鸥扑哧笑了。他从不认为自己长得帅,也没有人说过,今天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俊,只认为这是客气话了。其实晓娅娘倒也不是客套,在她眼里凡是年纪轻的她都觉得俊,俊在她的思维里更多的是年轻的意思,而不是英俊。路鸥下意识瞥了晓娅一眼,晓娅脸上红了一下,见路鸥瞥过来的目光,对接了一下,赶紧挪开了。
死丫头,来客人了也不早说,这不都没准备呢,晓娅娘亲昵地拧了拧晓娅的红脸说。
晓娅娘说,快请进。说着要将路鸥让进屋内,却见晓娅爹悄悄拽了拽她娘的衣服,轻声说屋里太乱了。晓娅娘立马反应过来,说,哦,里面还没收拾,这边先坐。让路鸥在院子里的兀凳上坐下。
她爹,拿水去。晓娅娘吩咐着。
不一会儿,晓娅爹拿着一个铝合金茶壶和两只海碗出来交给她娘。晓娅娘倒了两碗水,将一碗推到路鸥面前说,路总,喝点水。又说,你们聊,你们聊。说着拉着她爹进屋忙去了。
路鸥端起碗喝了一口,水是温的,纯净,带着丝丝的甜味。平江靠海,地下水含盐量高,路鸥平时喝的水都有淡淡的咸味,没曾想这南岭的水却是如此纯净甜美,不禁问道,这水是盆湖的吗?
晓娅答,是村里的一口水井打上来的,不过这里属盆湖水系,也算是盆湖的水。
路鸥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又问,那个乔二虎是干什么的?
晓娅说,乔叔家里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虎,二虎是他的二儿子。早些年兄弟俩在外省一家建筑工地打工。有一次大虎在三楼贴外墙瓷砖时不小心从棚架上跌落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大虎被送进医院抢救,院方要求家属先交押金。二虎跑回公司要押金,公司说大虎施工时没按规定挂安全带,有错在先,公司不承担责任,叫大虎责任自负。二虎当时就急了,抄起工地上的一把铁锨就要拼命,硬是被其他工友给拉住了。公司也怕事情闹大,勉强同意先垫付手术押金。大虎因为伤势过重,还是没抢救过来。后来二虎找公司要赔偿,公司说垫付的押金没向你要回就算不错了,还想要什么赔偿。那个公司其实是个皮包公司,工程已被转了好几手了,根本就没有为员工办理什么工伤保险。二虎又找了几次都没要到钱,二虎知道这赔偿是要不回来了,后来也就离开了那家公司。离开后二虎到了一家运输公司开车拉货,攒了一些钱就娶了媳妇。他媳妇叫玉花,还有一个小女儿,这个家全靠二虎一人撑着。真是祸不单行,平安日子没过几天,二虎的娘又病了。先是腹部疼痛,他娘也没当回事,只是咬牙忍着。村里的人有病都是先忍着,一是没钱看病,二是看病确实不方便。后来她疼得更厉害了,人也瘦得不成样,才到医院检查,是肝癌。医院说要手术,手术费再加后期治疗需要一大笔钱。二虎听说后就回来了,之后就发生了今天的事。
路总,其实二虎是个好人,他本性善良,孝顺,仗义。他只是太直了,凡事不经大脑,也是她娘的病把他逼到这个境地。晓娅在极力地消除二虎给宏远集团带来的负面影响。
我知道,关于二虎的事,我答应你,我会慎重考虑的。哎,我听二虎叫你小丫子,你爹娘也叫你小丫子,是你的小名吗?路鸥有意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晓娅难为情地说,对,我小名叫小丫子,后来取的学名叫乔小丫。
那怎么变成晓娅了?
在小学时还叫乔小丫,到了中学后,总觉得这个名字不正规,就改了,取个谐音。
我没听说南岭有学校,你在哪儿上的学?
南岭没有学校,小时候上学都要到二十里外的乡上学校去。
要到原都乡?那好远啊!
是啊,因为路远,又是山路,我们每天五点就要起来,步行两个多小时才能到校。中午就吃自己早上带来的饭菜,下午放学后再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家,天天如此。最怕碰上下雨天,山路又滑,每次回到家都是一身泥水。
晓娅顿了顿又接着说,到了中学,情况有所好转。中学是在市里,住宿制,只在每个周末回一趟家。后来就考上了大学,诶,我还是南岭的第一个大学生呢,晓娅有点得意。又叹了一口气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看着孩子们还要走路上学,心里不是滋味。不过现在好多了,有水泥路了,可惜不通车。
路鸥静静地听着,没有吭声。晓娅又说,大学毕业后我就回到平江。那时就业机会并不多,我爹娘就请我们村主任想想办法帮帮忙。村主任倒也尽心,他想如果南岭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还得回南岭务农,那对其他孩子来说将是个沉重的打击,将来还会有谁想着考大学,想着走出这南岭?于是他就找到他表哥帮忙……
路鸥插嘴问道,他表哥是谁?
晓娅笑了笑说,你也认识,就是平江纸业的陈百春。只是当时他还不在平江纸业,当时他是东岭乡的乡长。喏,晓娅指了指远处的狮子岭说,东岭就在狮子岭的东面,是个大乡,不像这边南岭是个小山村。村主任希望陈百春把我安排到东岭乡政府上班,陈百春说乡政府的是干部编制,不好进。陈百春就找了他的一个朋友要把我招进平江纸业,陈百春的朋友也只是勉强答应。倒不是我的问题,是他觉得平江纸业已大不如从前,职工的工资发放都有困难,他怕耽误我的前程……
晓娅的叙述被一阵母鸡的咯咯声打断了。晓娅停顿一会儿,等母鸡安静下来接着说,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想尽快找个较为稳定的工作,也算对自己十来年的学生生涯有个交待,就这样进入了平江纸业了当个普通职工。后来市里将陈百春调往平江纸业当经理,陈百春就把我调过来当他的秘书。
哦,是这么回事,路鸥像是明白什么似的说,难怪你当时替陈百春挡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什么?晓娅不明白。
就是在谈判那一阵时,你为陈百春辩护。
晓娅想起来了,说,不怕您笑话,我是因为陈百春才进入平江纸业的,我自然会为他说话了。我爹娘从小就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一直奉行着这条信念。人家对我好,我就对人家更好。
路鸥沉默不语,许久才问了一句,如果别人对你不好,你会怎么待他?
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如果能原谅就原谅他吧。像我们村里邻里间也常常发生口角,有时还动手打人,但事情过后俩家不也当没事似的,互有来往。
那如果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呢?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晓娅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没碰到过……
俩人聊着,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来,院子里亮起了灯。
晓娅的爹娘从屋内端出晚餐摆在桌上,是几盘家常小炒,一锅炖鸡肉。还有一小瓶白酒,两盏小酒杯。
晓娅听说过路鸥是滴酒不沾的,见爹娘把白酒端上来连忙阻止。
路鸥四下看了看,不知什么原因眼圈有点泛红,开口说,那我就喝一盅。
于是晓娅一家就和路鸥一起在院子里边吃边聊,一直聊到深夜。路鸥告辞时,晓娅娘把两只上过色的鸡蛋塞到路鸥手里,说,第一次来,吃俩红蛋,讨个吉利。
路鸥道别后同晓娅一同返回工地。深夜的凉风一扫白日的闷热,给小山村带来了宁静和清幽,只有远处偶尔响起的犬吠声似在宣示着它的忠诚。
路鸥背手缓慢地踱着步子,抬头望了望时隐时现的月牙儿,感慨地问身旁的晓娅,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那你的高处是哪儿?
晓娅想了想,说,我想像路总一样,当个成功的企业家。
我算成功吗?
我觉得是。路总,您别笑我俗,我就想当个像你一样名利双收的企业家。
你倒是坦诚,不掩饰。
我为什么要掩饰,要掩饰的都是些阴暗龌龊的东西,我的想法规规矩矩堂堂正正,摆在哪儿也没人敢说我是错的。
哼,追名逐利。路鸥不以为然。
路总,你敢说你不是在逐利吗?难道你还希望你辛辛苦苦呕心沥血耗尽你半辈子心血的公司破产吗?说到这时,晓娅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激昂的语调一下子低落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路鸥,她做好准备迎接路鸥即将而来的呵斥。
路鸥一时语塞,难道她说得不对吗?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路鸥无法反驳,他的眼中闪着耀眼的光芒,只是在幽暗的月光下晓娅并未看到。晓娅能感觉到路鸥的异样,那是从路鸥身上每一个毛孔中散射出来的气息,一种复杂的,她难以读懂的气息。
之后是许久的沉默,晓娅感觉可能伤害了路鸥,但又被自己马上否定。路鸥是什么人,是一个能被她无意发表的一席话伤害的人吗?不,显然不是。路鸥能走到今天,拥有今天的地位,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场合没经历过,岂是她晓娅能伤害得了的?
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晓娅岔开了话题,她问道,路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不知您介不介意?
路鸥一笑,说,是不是想问调入集团总部的事?
晓娅笑笑。
路鸥说,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晓娅愣住了,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这么说吧,我总在你身上看到我当年的影子。怎么……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他说。
俩人在夜晚村子的巷子里是边说边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十几分钟的路程却不自觉地走了一个多小时。
晓娅当夜也随路鸥返回平江,司机老杨已在工地上吃过晚饭,等着路鸥。路鸥对杜经理交待了一番后就上车返回平江。
在车上,路鸥剥开一枚红蛋,是个双黄蛋。晓娅见状直说路总今天好运气,吃到双黄蛋,她有好久都没吃过。路鸥却只是默默吃着双黄蛋,没再开口说话。晓娅觉察到路鸥情绪黯然,也沉默了。
车厢内悄然无声……
晓娅似乎想起今晚的那道炖鸡肉路鸥他一块也没吃过。
晓娅这晚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在像牛马反刍似地咀嚼着与路鸥说过的每一句话。倒不是她发现路鸥有什么魅力,路鸥给他的感觉不过是个腰缠万贯其貌不扬的富商,当然与其他富商相比还算年轻一点,至少头顶未谢。她说路鸥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也不过是她信口之词。说实话,晓娅对路鸥的印象并不太好,路鸥时不时会流露出来的一种目中无人的神态,包括对陈百春,包括对自己。这种神态一直刺激着她,使她与路鸥对话时总觉得低人一等,以至于她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今天,她却发现路鸥是个有魔力的人。对,是魔力,一种无法言说的魔力。不知这种魔力对别人是否有效,但对自己确实发生效力了。她发现她在路鸥面前有了明显的变化:语言流利了,语句顺畅了,语速加快了,条理清楚了,思路开阔了,总之,变得能说会道了能言善辩。
她自信她还算个口齿伶俐之人,她明白这口齿伶俐也仅针对她所熟悉的人。她一向活泼热情,与同学或朋友在一起时,话题往往是由她先挑起的,她似乎在承担着社交中心的角色,她也愿意承担及乐于其中。但要是碰上较生疏的人,她立马又变得沉默寡言了。倒不是因为女性矜持的本能在产生着自然的保护,在晓娅眼里是不知矜持为何物的。与陌生人确实是无从谈起,你不知道对方的性格脾气兴趣爱好,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的确无聊。晓娅不是个善于搭讪的人,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掌握这个技巧。
可在路鸥面前,她变得愿意和他交谈,愿意表现自己。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路鸥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变化。三个月之前的第一次交锋她就显露出强烈的表现欲,今天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会这样呢?晓娅回想着与路鸥交谈的细节,发现大多数时候她并没有将路鸥视为她的上级,相反,与路鸥的相处更像是与交往多年的老友在畅谈着心事,偶尔还可以发发脾气。她在不知不觉地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不过晓娅还是从今晚的交谈中琢磨出一点东西来,那就是路鸥并不是外人所想像的那样简单光鲜,他的心里似乎搁着什么心事。
会是什么事呢?她想。不过她又立马告诫自己,想什么呢,赶紧睡觉!
临睡前,晓娅对今天与路鸥的对话做了最后的总结:尽管不令人愉快,但也不无聊。
第二天,宏远集团出台了一项决定,为集团旗下公司的所有员工在原有法定险种的基础上又办理了商业医疗保险和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虽说摊到每个员工身上没多少钱,但旗下公司有着两万余名员工,算起来也是好几百万的开支。
此时宏远集团因之前的平江纸业并购案引发的资金短缺问题开始显现,集团的账面上并无多少能动用的资金。路鸥还是绞尽脑汁东拼西凑,硬是挤出这笔钱。
看看平江的其他公司,不要说是商业保险,就是国家规定必须办理的法定保险也未必都有,他们是能省一笔是一笔。宏远此举在平江市引起了轩然大波,闹得是沸沸扬扬不得安宁。其他公司的员工都要求公司为自己办理相关的保险,搞得平江公司的老总们是怨声载道:路鸥啊路鸥,你要搞什么保险也没人拦你,可你也没必要这样大肆宣扬,低调点不行吗?
这倒是冤枉路鸥了,路鸥绝不是个行事高调的人。你有能力剥夺员工的饭碗也无法封住他们的嘴,这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后来就连市长也开玩笑地说,平江企业多少年没解决的问题,被路鸥在一夜之间给搞定了,路鸥的一句话顶得上主管部门十年的工作。
只有晓娅心里明白路鸥为什么突然给员工办理保险,他是在听了乔大虎的遭遇后做的决定。也许别人听完了也没当回事,权当是茶余饭后的新闻谈资,最多也就是对乔叔一家深表同情。路鸥却能从这则不幸的故事中发现企业管理中存在的问题,并将隐患消灭于萌芽状态。看来路鸥确实有独到的眼光和思维。
如果说办理保险只是让宏远公司员工的心跳动了一把,那路鸥决定的第二件事却使整个平江翻腾起来。路鸥将原属于平江纸业的所有设备拍卖出售,并且拆除厂区内所有的建筑物。之后传出的消息说路鸥要在平江纸业原址上开发商品房,大家这才明白路鸥心里的盘算。
原来,平江纸业位于平江市的东面,阳河下游出海口处,背山面水。当初将平江纸业建于此处一是为了排污方便,不至于影响到阳河的水质。二是因为厂区后面有座山,叫骆驼岭,是由两座绵延数里的山峰构成的,山上漫山遍野的竹林为造纸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料。路鸥实际上看重的就是这里的地理位置,北靠竹山,南临阳河,又位于整个平江的东方,是个绝佳的居住环境。
况且在阳河两岸是桥梁飞渡街道纵横商铺林立,早就没有了可开发的土地。偶有一两幅土地,那也是面积狭小见缝插针似的嵌在居民楼当中。像平江纸业这样大盘的土地开发在平江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因此路鸥才下定决心付出血本,可谓是毕其攻于一役。
有了初步规划还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要实施起来那又是困难重重。宏远现在就遇上了最大的困难——资金,开发如此庞大的项目所需要的资金绝不是一个宏远集团可以承受的。当然,融资的最简单办法就是邀请其他有实力的公司共同投资,路鸥显然有这样的号召力。其实不用号召,现在已经醒悟过来的平江老总们正虎视耽耽地盯着路鸥嘴边的这块肥肉,只待路鸥一招手便立马上来分一杯羹,几家大公司已向宏远发出合作的意向。路鸥对如何融资有自己的考虑,他想由宏远集团一家来独立完成这个开发项目,他不想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落入他人之手,就是与他人共享也不愿意。于是他决定走另一条路——银行贷款。
这天,路鸥带着晓娅直奔中国银行平江支行。在路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司机老杨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这两天我们家可真是热闹,老二媳妇也生了,也是个胖小子。现在我们家是大孙子哭完小孙子哭,小孙子哭完大孙子接着哭,吵得我是两耳嗡响脑袋发涨。老伴是更不用说了,她是忙完这个忙那个,没完没了的转圈。她说退休退休也没闲着,不但没闲着还比以前上班更累了,以前上班只是心累,现在倒好,身心一起累了……
老杨又说,路总啊,您可得抓紧啰。
晓娅心想,这老杨也关心起路鸥的终身大事了。她瞧了路鸥一眼,正好路鸥也侧过来看她,并说,老杨,您放心好了,快了快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向晓娅点点头。
晓娅的脸腾地一下烧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头发,想着刚才老杨和路鸥的对话,还有路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难道……不可能,晓娅的胸腔犹如小鹿乱撞跳个不停,身子也麻酥酥地僵在那里。
正在晓娅为如何摆脱困境而为难之际,车子到了中国银行平江支行。路鸥一下车就被猛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然后看到晓娅那张潮红的脸,说道,最近天热,注意别中署。
晓娅心里嗔道,中什么署,全怨你!不过路鸥那关切的语气还是使她从心里涌出一股甜丝丝的感觉。
中国银行平江支行是平江最大的金融机构,宏远集团是平江最大的经济实体,这两者的首脑聚在一起自然有着外界道不尽的神秘感,晓娅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不知道所谓的大人物在一起是如何寒暄交谈的,她只在影视里见过,但那是想像的产物,不是生活。她想见识生活中的这种场面,她期待着他们这次会面。
会面在行长办公室进行。晓娅随路鸥进入行长办公室时,行长正低头看一份文件。见到路鸥,行长扬了一下眉,然后笑了笑,那是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微笑。行长没起身招呼,也没说请座请喝水什么的,就自顾自接着看手里的那份文件。路鸥也不客气,径自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晓娅也随之坐下。随后行长拿起电话嘱咐了几句,片刻,一个秘书进来拿走了那份文件。晓娅注意到秘书出去时将门轻轻的带上,看来她已接到行长不得打扰的指示。
行长看上去是年长路鸥几岁,中等身材。可能是长期室内工作的缘故,看起来清爽白净。晓娅心想他可比路鸥帅多了。
行长等门关上后,起身来到路鸥身边坐下,开口说道,我一听说你把平江纸业给拿下了,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接着又问,多少?
路鸥没有答话,只是伸出四个手指头。行长见状说,你当银行是我家开的?有难度。
路鸥笑道,没有难度我就不找你了。再说又不是白给,你摸摸良心,你从我身上赚了多少?你敢说你不是榨取我的血汗爬到这个位置上?
是是是,我明白,没有你路鸥就没有我王大民的今天。人常说知恩图报,我今天就把这个恩报了,我豁出去了,大不了我头上这顶乌纱帽不要了。
别别别,怎么说得像是我逼你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似的。你也别报恩了,我用整个宏远集团来保你的乌纱帽,这个份量够吧。
瞧瞧,我是想什么你就送什么?要不我怎么就喜欢和你打交道呢!不过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已说的。
对,是我自愿,你王大民本不愿意,是我硬逼你的,成了吧。路鸥恨恨道。
哈哈哈,说完俩人都笑起来,接着站起身,晓娅也跟着起身。吴大民看了晓娅一眼,询问的目光转向路鸥。
她叫晓娅,以后就她来,路鸥说。吴大民向晓娅点点头,晓娅也报以微笑。
走到门口,吴大民正色道,什么时候回家,老妈想给你包顿饺子。
路鸥收起嘻笑的神态,说,等忙过这一阵,一定去看看。
王大民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晓娅,还是向路鸥问道,嗯,那个……她什么时候回来?
路鸥看了看他,笑道,你的消息一向不是挺灵通吗?嗯,得过些日子。
说完俩人就拥抱一下,互相拍了拍肩膀,路鸥就离开了。
晓娅没想到银行贷款这么简单,简直如同儿戏,前后不到十来分钟的时间就谈妥了,的确认人无法相信。瞧他们俩人根本不像是在谈论国家严肃而规范的金融贷款活动,更像是朋友之间聊家常,而且是哑谜似的家常。
晓娅是一头雾水,回到公司后她忍不住问道,路总,谈妥了吗?
嗯。
可我怎么听得稀里糊涂的。
有什么不明白的?
咱们要贷多少钱?
四亿。
晓娅一下被震住了,我还以为是四千万呢!
哼,四千万,你以为就挖个坑铺条路这么简单。四亿只是我的保守估计。
那你为什么不多贷点?
你真以为银行是他们家开的,想贷多少就代多少?以目前宏远的实力也只能贷到四亿,这还是我把整个宏远集团全押给银行换来的。
怪不得你说用整个宏远集团保他的乌纱帽。
那您又说榨取血汗什么的,是不是他要……要……回扣之类的?晓娅吞吞吐吐地挤出这句话。她也明白不该问这类敏感问题,就算有什么回扣,那也是路鸥的隐私,公司的机密,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但她实在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路鸥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晓娅会有如此疑问,他冷冷地说,难道我路鸥在你眼里竟是这号人!良久又叹了口气,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是发小,后来他进入银行系统,我……我后来做起了生意。大概在六年前,有一次我因资金链断裂急需一笔钱,就找到当时的中行平江支行信贷部。他就在信贷部,是信贷部副主任。没曾想这小子是六亲不认,要贷款可以,但要我拿东西来抵押。我当时没办法就像这次一样把整个公司押上了。这小子够狠,公私分明,他不管你企业综合实力怎样,一律按抵押物的百分之六十确定,也不接受担保贷款,更不用说是信用贷款了,要不就宁愿不贷,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所以他的手里没出现一笔坏账呆账,而其他人手里总是会出现那么几笔。就这样他因业绩出色被提拔为信贷部主任,再是副行长,最后是行长。最近几年他主要的几笔大额贷款都是给我的,银行从宏远公司赚取了不少利息。我是没日没夜地经营公司,赚的都是血汗钱啦,他倒好,坐在办公室里大笔一挥,近贷款额百分之六的利息就被他吃了,你说可不可气。我说他是榨取我的血汗才爬到行长的位置上这不过分吧。像这回贷了四个亿,每年光利息就得有两千多万。所以说贷款也要考虑自己的还贷能力,没还贷能力就给你十个亿你也吃不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晓娅终于明白了过来。
接下来,银行贷款的手续就交给你负责。路鸥下达了指令。
好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通知乔二虎准备还钱。
啊!二虎哥他现在哪有那么多钱还您?晓娅有点着急。
瞧你急得,我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吗?今天你没听到老杨在车上说得那些,老伴在催他,他在催我呢。跟我多少年了,该让他休息了。这样你通知乔二虎来上班,接替老杨开车。每月只发基本生活费,其余的用来抵销五万元欠款。待还完钱他就自由了。
晓娅又是喜又是羞,喜的是她为二虎高兴,解决了二虎还款的问题,还为他找到了份工作。这样他就不必再外出打工了,也可就近照顾家里。此举算是一举数得。羞的是之前在车上路鸥和老杨说的是司机人选的事,自己还以为……
就这样乔二虎成了路鸥的专车司机。
在送别老杨的那天,路鸥捧着一个盒子说,你要走了,我没什么好送你的。知道你喜欢这个,就订做了一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老杨打开盒子一看,是个军用卡车模型,就是他以前常开的那种。
老杨嗯嗯两声,憋不住压着嗓子啜泣起来,路鸥的眼也红了。老杨说是我没福份,不能再跟路总了。路鸥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老杨的手里,老杨赶紧阻挡着,连说不妥不妥。路鸥说早该让你休息了,是我对不住您,这是给您的补偿。老杨就不再坚持了。
老杨走后,路鸥说,老杨原是一名运输兵,在成都军区川藏线运输队服役。你们也知道跑川藏线的人一只脚已伸进鬼门关了。他服役期满后由于太喜欢开车了,舍不得离开部队,就转为志愿兵,接着跑川藏线。后来是他媳妇说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的受不了,再不回来就要离婚了,他才复员回到地方。起初是到一家国营农场工作,但农场又没车让他开,他实在是憋不住了,又离开了。后来正好碰上我要一名司机,他就来报名,我看了他的履历当场就决定录用他,就这样一直做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