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半坡青竹,半坡红梅(1 / 1)
在异国的皇宫里,年轻的君王听到将军回禀完之后,手中的奏折毫无预兆地掉在了地上,他骤然站了起来,外袍的宽大袖子带着案上的折子尽数掉了下去,问下站的将军,“什么时候的事?”
“六天前。”
他失声问道:“那她呢?”
洛沧明白皇上说的‘她’是谁,恭敬道:“云姑娘一切安好,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他颓然坐了下去,沧洛似有未完之言,意有踟蹰还是说了出来道: “笙歌公主在轩王死的第二日,自刎于轩王府前。”
君澈恍然未闻,洛沧本欲行礼退下,君澈才有反应,神色也已恢复如初,和平常的君王无甚差别,他如在早朝听了一件臣下禀报的事,不甚在意道:“已无什么笙歌公主,祈国如何处置的?”
“祈国皇宫都没有被惊动,是轩王府的人给处理的,因其早已被废,按照一个普通人给埋了,封了所有见此事人的口,臣查探到,轩王之死也与笙,轩王废妃有很大关系,祈国皇帝在轩王死之前去过临云山庄,而她在这之前潜入过皇宫,还与祈国皇帝说了好一阵子话。”
君澈复又拿起折子,抬手示意他退下。
奉茶宫女头也不敢抬地把茶给呈上来,这本是个美差,但是由于皇上的脾气阴晴不定,是以凡是要与皇上近距离地接触的差事,内监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扰了皇上。
茶被恭敬地端了上来,君澈什么也没有说,执起茶杯,奉茶宫女赶忙行了个礼就要退出殿外。
氤氲开的点点雾气慢慢散开,茶杯还没有被送至唇边,却滴落了几滴到折子上,刚刚批阅好的折子墨迹还未干,被这茶水晕出了几个墨影,说出的话仿佛也带着杯盏中微苦清茶的湿雾,“今日谁泡的茶?”
还未出殿的宫女被惊地一身冷汗,忙转过身来回禀道:“回皇上,是辰和公主。”
君澈稍有落寞之色,又挑起一个无谓的笑,“把她叫来。”
辰和公主很快就来了,君澈免了她的礼,开门见山道:“煮茶的法子是她教给你的?”
“是。”
君澈沉默了一会儿,“她如何给你的?”
辰和如实答道:“她临走之前,来了一趟臣妹宫中,给了十六张煮茶方子,还说每一种在不同的时辰用,可有不同的效用。”
君澈凝眉看着她:“那你为何现在才用?”
辰和犹豫了一瞬,端端跪了下去,“臣妹并不愿相信于她,本想瞒了不把此法说出来,但是皇兄连日烦于政务,头痛又常常发作,臣妹也知道她在的时候,皇兄常喝她所煮之茶,所以今日便用了。”她停了停,索性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而且,臣妹也不想皇兄想起她,惹皇兄烦忧。”
君澈未有发怒之象,只道:“她所书的方子可带着了?”
辰和稍有惊讶,点头道:“带着了。”
君澈道:“以后别煮了,把方子给朕吧。”
辰和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更加不明白了,未有多问,从袖中拿出一叠厚厚的纸,起身上前呈了过去,君澈接过,只向辰和道:“回宫歇息吧,这么小心翼翼的,朕也不会吃了你。”
辰和愕然,皇兄竟然会说玩笑话,但是他说玩笑的时候完全是议政的模样,辰和不再多言,欠身行礼退了出去。
君澈一页一页地看着,每一页上都有药名茶名以及试用时辰和情况,一扫就可以看完的内容,他却像是在看一本书一样,很久很久才翻一页,每翻一页就会担心没有剩下的。
然而终究还是左边的越来越多,右边的越来越少。
她的字是那样好看,或许她的字放在通于书法的人眼里不值一提,但是在他眼里比这江山还好看,最后,所有的还是移到了左边。
这江山,这无言的江山,冰冷的皇位,换不来任何。
虽然这江山像她的歌谣一样美,但是总归不是她唱的,而她甚至连和他一起听,也不愿意。
这样的索然无味的江山,无词无调的江山在手中有什么意义呢?
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他留下她,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名正言顺地把她想要的东西送到她手中的理由,但是这个东西竟是没有帮到她,那么,那一个月,却是成了骗来的。
慕璟夺过忆萱手中的锄头,沉声道:“已经够多了,无须再种了。”
忆萱没有说话,想再从他的手里拿过锄头,但是慕璟没有松手,她便不再夺,蹲在地上,一点点地用手挖出一个小坑来,把旁边的竹鞭一点点地埋进去。
含笑也曾来看过她,含笑只要一说出死亡之类的字眼,忆萱几乎都快对含笑动手了,幸好慕璟刚好在旁边,阻断了她的掌风。
山庄里,她只听慕璟的话,每日的饭,都是慕璟逼着她吃的,睡觉的时候,也是慕璟来把她给强拉回去。
她会很乖地吃饭,也会很乖地睡觉,或许她的心里知道,她还有孩子,而这个孩子是需要吃饭,需要睡觉的。
可是一吃完就来后山,后山的竹鞭都栽遍了,有时候看到前一天种下去的,又给挖出来,重新放一个进去,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一般。
她再没有笑容,庄中甚至有人说小姐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而传出这话的人被慕璟废去了嗓子,慕璟本欲杀之,但是忆萱却阻止了他。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正当处罚的时候,忆萱来了,他也懂得其中的意思,没有下狠手。
她有时候正常地和平常一样,有时候却又做些毫无章法的事,而这最无章法的便是一颗颗地种竹鞭。
而萧翊走后的事,她都记得模模糊糊,似乎都想不起一样,慕璟说她是伤心过度,想不起便不要想了,她只记得她大哭过一场,还大骂过慕璟一次,但是到底是因为而骂,她却是记不起了,她那几日过得昏昏沉沉,记不起也确是正常。
慕璟不忍动怒,但还是动怒了,一把把她抓了起来,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似乎在看着他却又什么都没有看,他说了太多劝慰的话,但她都无动于衷。
他横一横心,一句一句地陈述事实:“他死了,你抱着他,看着他闭上眼睛的,你忘不了就好好记着,你这样算什么?伤害你自己来怀念他么?你明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你明明知道他看到你这样子会多心疼。”
他知道这样的话就像是尖刀一样刺过,但是至少能把她刺醒,忆萱仿佛梦醒一般的神情,愣神好久,才轻轻一句,“是么?”
慕璟几乎气到都要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了,双手紧紧捏住她的肩,“你还有他的孩子,这个孩子要是被你折腾没了,你也没脸去见他。”
这一句话仿佛是起了一点作用,她终于有了一些表情,突然又笑了起来,沉默了多日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一说起来也没个完,“或许,他和我开玩笑呢,他总是笑话我,这一次我一定不要被他骗了,我要他看到我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的夫人这么聪明啊,原来早就知道他会回来,他一定会惊讶的。”
忆萱又蹲了下去,选了一个地方用手刨开,突然看到了什么,手仿佛是被烙铁给烫到一般,猛然地缩了回来,把土给掩埋回去。
慕璟已经对她好的坏的都说过很多次了,可她总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今天,他总算了有了一丝的反应,虽然这反应也不能断定是好是坏。
慕璟也蹲了下去,故意拿起他下一刻就要拿到的竹鞭,“我陪你。”
忆萱突然变了脸色,想要伸手夺过,但被他被躲开了。
她呆愣了好久,终于说,“是啊,他不会回来了,任我哭闹撒娇耍赖耍疯,他都不会回来了,他要是在,不会忍心看我这样的。我做了这么多的荒唐事,他都不来阻止,我很想他,真的很想,可是他不会回来了。”
慕璟被她这番话给惊住了,不可置信地唤她:“忆萱,你……”
忆萱轻声打断他的话:“哥哥,我没疯,其实我种的都是正确的,半坡红梅,半坡青竹,这些地方是多出来的,我已经种完了,我没有事可做,只能种了再挖出来,挖出来又种进去。”
她不愿意说话,竟然是没人让她开得了口,而今日却又愿意把所有事说出来,慕璟虽明白她的目的,但却着实被他唬住了。
他几乎都准备封她的穴道,请大夫来诊断了,但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做事太过偏执,偏执到除了逝去的人没有人劝得动。
就像当日执掌山庄,和今时的种竹鞭一样,都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对她万分重要的人才会有的行为,那时候,他也是被她给糊弄过去了。
而那一次,她尚还是那么理智沉着的,这一次,却完全像疯了一般。
慕璟把手中的的竹鞭给了她,帮她刨出一个坑来,忆萱把竹鞭给放了进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把所有备好的竹鞭都给种了下去,慕璟才说:“回去吧,你嫂子给你熬了安胎药。”
忆萱伸手去拿锄头篮子,慕璟却已经给拿起来了,忆萱说:“我对嫂子出手也是因为……”
“我知道。”慕璟轻声打断她,“我明白。”
忆萱望着这片不大的山,轻轻说:“我刚才看到前不久种下的竹鞭竟然冒出了小嫩芽,原来他已经离开我这么久了,或许,我该醒了。”
慕璟不忍让她再说下去,正欲说起一事,但是忆萱却又先他一步,“哥哥,你知道为什么你劝得了我么?我也不是不敢对你无礼,而是我知道这样的难受伤心只有你明白,或许别人看,都是笑话。”
慕璟身体一震,片刻才道:“是,只有我懂得,你的难受伤心都可以说给我听,你这样,心疼的也不只是萧翊。”
慕璟懂得,但是慕璟比忆萱要幸运一些。
不远处还放着水,忆萱看了看说:“哥哥先回去吧。”
她拎了一桶水来给种好的地方浇水,慕璟并没有回去,只是看着她,突然之间,这里又来了一个人,慕璟看到池皓有几分沉怒,池皓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哑:“属下只是看看她,不会打扰她。”
慕璟没看他,只道:“希望不要逾越。”
“属下知道。”
慕璟沉默良久,微叹一口气:“其实,如果她愿意另嫁给你,我不会拦着。”
池皓怔了一下,很快又道:“属下从不会如此奢求。”
忆萱一捧一捧地洒了一个多时辰,正当她洒完最后一捧水的时候。
风飒飒而起,牵动了一片竹叶。
这是以前栽植的几株成熟翠竹,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到了忆萱裙边,竹叶一角已经泛黄,其余大半仍是油油的绿色。
忆萱俯身拾起,把它卷起的那一角给抚平。
竹叶本不是柔顺的,上面还有一些微小的细刺,可忆萱好像在抚平一方手帕,又好像是抚平紧蹙的眉头,那么专注,那么轻柔。
风更大了一些,树叶沙沙响起,吹起了比方才更多的叶子到她的身旁,忆萱回身去看。
竹叶婆娑,竹影微动,幽竹冷香自风中而来,她嘴角微扬,凭空而问:“萧翊,是你么?”
她愣了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慢慢朝等在一旁的慕璟走过去,池皓早已离开,她也并没有看到过他。
慕璟送了她回来,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忆萱柔声说道:“哥哥,我真的没事,你不必这样紧张。”
慕璟刻意说得舒缓:“我也不是紧张,只是有个人你或许该见一见。”
“谁?”
“池皓,他每日都来问你,很关心你,被我一概给拒了。”慕璟稍稍停顿了一下,“怎么说,他也是山庄的一堂之主。”
忆萱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或许已经承不起他那样讲话了,我和他斗嘴本来就说不赢,也没什么意思。”
慕璟欲言又止,最后方道:“其实他也不是故意来刺伤你的,况且上一次,寻血莲也帮了不少的忙,你也该谢谢他。”
忆萱说:“那么哥哥帮我谢他吧,替我转一句,要是他有任何的需要,我也会竭尽所能帮他。”
慕璟劝道:“你这段时间总是不见人,见一个人也很好,池皓也不是外人,你们也是不打不相识的,就当是替我见一下下属,你总会多说几句话吧,而且以前你们一见面话也挺多的,这样对你的情绪也有好处。”
忆萱轻轻摇头:“萧翊说过,要是我瞒着他见其他男人,他会不高兴的。”
听到这一句,慕璟顿时什么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