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残阳似血,夕阳如醉(1 / 1)
古来皇帝勤政多见,只是他们的君王勤政得让百姓都担忧。渊国百姓都知道
皇上在文治方面无所不能,但是好像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一次大病连民间百
姓都知道了,可早朝没有一次缺席的。
君澈今天省略了两年来从不间断的习惯,以前无论是阴天还是雨天,甚至是
大雪的天气,他也总要在华阳宫外看着太阳落下,有时候看得到太阳,有时候根
本就看不到太阳,可他好像根本都不是为了看夕阳的,因为没有谁看着夕阳发呆
的。
在渊国皇宫里,惊扰了皇上看夕阳的罪过比惊扰了皇上休息大多了。
时间一长,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一到酉时,就没人敢在华阳宫前经过了,哪
怕是有急事,也宁肯绕远,绝不出现在皇上看得见的地方。
故而每到日渐西沉的时候,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有时早些去,有
时晚些去,但是从不会不去,总是要到太阳完全地沉下去,他才会离开,甚至有
时候要等到星子满天的时候。
君澈一回到长陵宫,就看见一脸委屈的站在朝元殿外的宫女,那是他指给忆
萱的侍女,君澈皱眉问道:“你的主子呢?”
小宫女忙跪下请安:“云姑娘说不需要人伺候,所以奴婢在殿外候着,以备
云姑娘有什么吩咐。”
君澈颔首:“你下去吧。”他走至殿门前,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推开
了,殿内的烛火应该是被灭了一半,原本应该是亮若白昼的房间变得些许柔和。
忆萱坐在桌前,桌子上摆着几叠书,遮住了她半张脸,她正写着什么,可能
是太过专注都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君澈走到她身前她才察觉到。
“在写什么?”君澈问。
“随意练笔罢了,反正无事。”忆萱答。
君澈低头看过去: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
其鸣喈喈。诗经中的《葛覃》,写的是男女分工的自然法则,并无什么特别意思
。
忆萱的字并不算好,甚至有时觉得连顺眼都算不上,可能是自小习武的原因
,她却可以写出一种风骨出来,这样看来反而很不错。
“怎么会想到写这首诗?”
“因为我刚好看到这首,你也知道我不会这些,记住的没多少。”
君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忆萱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把手里的笔递给了他
,再把桌案上她原来写的那幅给撤掉,换上了一张新的纸。
君澈写得比她轻松太多,批阅了一天折子,君澈这会儿拿起笔比看折子舒服
多了。
君澈笔尖微触宣纸,一首《子衿》片刻而成。忆萱是记得这首诗的,她醉酒
之后唱给他听的,那夜只是薄醉,所有的事她都记得清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皇上。”忆萱轻轻出声。
听到她这样叫他,搁笔的手微微一顿,本来好好的一幅字就这一下给毁了,
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
他说:“这个名字恐怕也只是你会叫了,你也要省了去么?”
“君澈。”忆萱改口,君澈在落了墨点的地方,又续了两个字,原本的墨迹
经他之手,变成了‘云梓’的第一笔,边写边问她:“你要与我说什么?”
“今天洛将军到朝元殿和我说了一些你的事。”
话语间,他已经写完,丝毫看不出这是无奈之举,仿佛这两个字本就应该在
这里,君澈放下笔道:“身为臣下,妄议君王之事,是为大不敬。”
忆萱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继续说了下去:“他告诉我说,皇上勤政爱
民,每每批阅奏折到很晚。皇上喜看夕阳,每天如此,从没有耽搁过,有时候下
雪甚至站成了一个雪人。皇上身体不太好,常常头痛。皇上一直在想着一位姑娘
,希望这个姑娘能明白他的心意,空着后宫就是为等她来。”
忆萱几乎是把洛沧给她说的话,裁剪了一些再复述了一遍给他,“可是君澈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请你不要逼我。”
她看出来了,她还是看出来了。
洛沧随他们一起回的渊国,是渊国除了他之外,与忆萱最熟识的人。今晨洛
沧请旨,能否借他之口把皇上是心结讲给云姑娘听,君澈当时确实没有答应,然
而又没有不答应,洛沧就当是他默许了。皇上的心事他是看得最清楚的,哪怕落
下什么罪名,他也要把这些话讲出来,因为他知道皇上肯定不会说的。
他像是问一件趣事儿一般问她:“你是怎么看出他是我授意的?”
“因为,妄议君王之事乃是大罪。”
君澈失笑:“就凭这句话?”
忆萱也微微含笑:“中间多含有政事后宫,以我对他的了解,如非有你的允
许,他不会这么大胆地说,在祁国之时他都是极为委婉的说这些。”
明明是让两个人都不舒适的话题,可是他们却讲的十分平静,和谈论家常一
般无二,君澈侧头看向她:“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觉得闷?”
忆萱愣了一下,他的话题转得太过突然,“还好。”
“地方新荐了一些武将过来,明天陪我去看看,正好也帮我试试他们的功夫
。”
一般文臣有皇帝亲自考查之说,但是武将都是交给身边的将军,换句话说这
就是洛沧的职责,君澈做出这样的决定,无非是让忆萱有事可做。
次日早朝之后,华阳宫离校场较近,君澈便没有回去,而是在这里等忆萱。
过了很一会儿,忆萱才跑过来,跑得太急,呼吸有几分急促,身上的披风也
被风轻微地带起。
君澈向她走来,“怎么这样着急?”
忆萱微有歉意,答非所问地说:“对不起,我走错路了,才晚了些。”
“宫女怎么没为你领路?”
“不是她们失职,是我不喜欢罢了。”
君澈把她快要松掉的披风带子给重新系了一遍,忆萱身子一僵,没有拒绝,
只是愣愣地望着地面。
君澈边系边说:“我记得以前在叶府的时候和谷雨处得不错,现在怎么这般
排斥侍女。”
忆萱微笑看他:“你说过旧事不提的。”
君澈亦笑:“好,不提。”他也希望所有的旧事都可以尘封住,所有的记忆
在今天重新开始,他要她的生活只有快乐。
忆萱与洛沧齐行,落下君澈一步远的距离,君澈也并没有说什么。
走进校场是空荡荡的一片,但是却可以听到隐约的练兵声,声音不大,不足
以打扰他们。除了随侍的侍卫,还有在入门处整齐地站着的十个人,这就是君澈
要来试功夫的了。他们见到君澈和洛沧进来忙下跪行礼,君澈道:“这里是校场
,没那么多礼数。”。
这十个人听到后没有跪下去。在看到忆萱之后显然不解,但是眼神刚触碰到
就低下了头。皇上身边向来没有女人,却突然身边多了个女人,他们虽心有疑惑
但没敢说出口,一旦触犯天威是他们不能承担的。
君澈道:“各位都是身负或大或小战功的,今日朕也希望你们是有真本事的
,不妨给朕看看。”
洛沧将他们两两分组,每个人都需与对方比试一场,十招之内,点到为止,
且不论输赢,君澈只需看到他们的本事就行。
很快,他们就已开始,洛沧站得近些,不时地走动以便更为清楚他们的功底
。
君澈则稍远,忆萱与他并排而立,两人都是沉默着看着不远处的十个人。
有的已经过了十招停下来了,有的还不足十招,洛沧心里已经清楚谁更胜一
筹了,就令他们都住了手。
“你觉得谁更好一些?”君澈问她,他问得很认真,不像是在询问哪一个人
更为出色,而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都还不错。”忆萱也是极为中肯地答他,这些人都是受过训练的,他们的
功底很好,武功内力虽然不足,但这样的人很适合行军打仗。
“有没有特别不错的?”
忆萱看了一遍众人,抬手指给他看:“单就这一场比试来讲的话,左边第三
个的功夫招式变幻最多,最中间的一个虽然招式单调了一些,不过力量应属上乘
。”
君澈微微带笑:“十个人,我该如何看最中间?”
忆萱一愣,再看了一遍道:“左边第六个,右边第四个。”
君澈一个恍惚,总觉得她会说出“顺着我的手看”这样的话,但是那只是从
前。
他颔首,抬步走近他们,忆萱也跟着他向前走。君澈向后打了一个手势,旁
边守着的人已经把弓箭给搬了上来,他道:“众位的箭法也一并让朕看看吧。”
他低头看向忆萱,“恰巧你的箭法了得,不如就来指教他们吧。”
话一出口,众人大惊,在他们眼里,由一个女子来指教简直就是笑话,虽然
渊国巾帼英雄不少,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像是能武之人。
君澈并没有看过忆萱的箭法,但是他却知道。
洛沧开始也不明白,不过转瞬就明白了,皇上这是想给云姑娘一些威望。还
不等忆萱说什么,已经有人反对了:“皇上试臣等武功,却派了一个女人来试,
皇上未免太过看轻微臣。”
武将大多心高气傲,他有这样的不服也是正常。君澈看向说话的这个人,那
人一见这样的目光,当即不敢再言,洛沧接下话头:“待你确有百步穿杨之能,
再鸣不平也不迟。”
君澈拿了一把弓箭给她,忆萱也神情自若地接了过去,走向先前开口的人:
“那么,请吧。”
那人心有不甘,却还是不得不接下,迅速地搭弓于弦,这一箭太过重要,犹
豫了好久才敢发出去,羽箭在空中飞驰,‘嘭’的一声中于靶心,那人长长地舒
了一口气。
忆萱未及他休息,就再递给他一支箭矢:“请大人再发一弓,要射中原来的
那只箭,力度稍重,让皇上看到前一支箭落下来。”
无端被一个女子这般侮辱,即便是皇上在场,还是避免不了心高气傲:“姑
娘要求未免太过苛刻了,这一般人哪里做得到。”
忆萱清然一笑,没有半分怒意:“皇上要选的当然不是一般人,这次机会,
大人是放弃了么?”
“当然不放弃。”
说罢搭上箭仔细瞄准后发出去,却无奈落于靶心之外。
君澈的目光扫到他身上,他又急又惧,额间已经出汗,再捞起一支箭,又发
出去。
羽箭还未到达箭靶处,在中途被一支箭给打了下来,而另一支箭也打下了在
靶心的箭,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忆萱。
忆萱收起弓,声音不急不缓:“大人这发歪了,发出去也是徒然。”
这一举动惊到的不止是这十个人,洛沧也是不敢相信,这样的箭法,他自问
也不敢做到百发百中。
君澈没有半点讶色,只是朝忆萱点了点头,她只有在接触到自己擅长的才会
做回原来的自己,会得理不饶人,也会说话不顾忌。
但是君澈不知道,她不是做了自己开心的事,她只是在完成他的一个要求罢
了。
皇上和云姑娘话都很少,就如现在,所有人都是闭口不敢言。
在这里愿意说话并且敢说的也只剩下洛沧了,他轻咳一声道:“习武之人最
忌狂妄和轻敌,接下来请大家各自领弓箭吧,十发为准,最后再数你们的箭靶。
”
君澈中途的时候因丞相求见而须回去,他走的时候,忆萱正和洛沧谈着这些
人的功夫,在这里,他和她根本没有多少话题,也便没有与她说,直接回了华阳
宫。
她不喜诗书,他却极为擅长。她武功很好,他却只会三招五式。她属于山野
,他却把她困在皇宫里。
在君澈走后,侍卫向洛沧禀告他才知道,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忆萱,终于还是
说了出来:“皇上待云姑娘很好。”
忆萱看着一支凌空的箭,果然,歪了。
她笑着问他:“洛将军又想给我讲故事了么?”
洛沧一笑:“臣该讲的都讲完了,不知云姑娘可有听进去。”
所有人的射箭都是井然有序的,除了破风声和脚步声,基本没有任何声音了
,洛沧和她并肩而行, “有机会我也给将军讲一个故事。”
她的语气淡淡的却又仿佛含了十足的情绪,只是洛沧听不出那是什么情绪。
忆萱话锋突转:“洛将军,要不咱俩也比一场吧?”
洛沧愣了一下方道:“正好,臣正有此意。”
“既是比试,肯定有输赢,将军以什么作为赌注?”
“云姑娘想要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就把你的自称给免了,我听着实在别扭,而且也当不起。
”
洛沧听了不禁笑了出来:“那么,臣赢了呢?”
忆萱看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来:“滁山剑法,刚柔并济,更以柔见长,擅
长移形换影,崇天下武学惟快不破之说。”
“云姑娘怎么知道臣习的是哪派功夫?”
忆萱笑说:“被我师父罚抄书抄的。”
认识云梓这么久,洛沧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话,她的情绪一直是淡淡的笑容,
这笑容了掩盖了很多东西,虽然他不知道云梓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他知道来皇
宫是她不情愿的。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终于有了些情绪,而且还有些愉悦包含在其中,或许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他哪敢真的和云梓动手,不过皇上交代的一切要听云梓的意思,现在看来,
云梓并不是想要比试,他笑道:“不用比试,臣,我认输。”
忆萱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洛沧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云姑娘,我有一
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忆萱的步子停了下来,看着张弓射箭的那些人,似笑非笑地说:“其实你说
出这句话,我真的想说不当讲。”
洛沧一时不可置信,忆萱再道:“讲吧,我听着就是了。”
洛沧干笑了一声,拱手道:“皇上在朝堂之上把对云姑娘的心意表露无遗,
皇上不想让姑娘为难,希望云姑娘也给皇上些许尊严。”
忆萱看向他:“将军希望我怎么做?”
洛沧大惊,正欲跪下去请罪,忆萱忙止住他:“我说真的。”停顿一下又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洛沧道:“我不是逼迫姑娘,只是姑娘对皇上……外人真的看不出姑娘对皇
上有情意,这样会引来传言。”
忆萱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