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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番外 江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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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还还小的时候,记忆七零八落的。三岁以前,像万花筒里缤纷斑斓的零碎剪影,恶人谷中追着江瑕称王称霸,三岁过后,一袭灰衣暗影,走上前来,一手挡住她生活中所有的美轮美奂。

那人正是她爹。

她爹早年染疾,与江还从未相见;后来病愈,与江还相依为命。

父女二人落户四海镇最为僻静的一处弄堂,门向西开,院中遍植草药,角落里种着她爹代人照管的几盆奇花。

江还生得命苦,自小失恃,有一个阴沉孤僻的爹,逼她三岁背医书,四岁识百草,折腾得她夜夜通宵达旦、日日殚精竭虑。她有多么怀念恶人谷中上山打虎、下地扎马的快意人生,虽已依稀蒙尘,偷懒发呆的白日梦里,却总还幻想有一日江瑕会从天而降,将她自这四壁合围的囚牢里接离。

处处药腥气,满目皆医书,她就快要被那怎么走都窒碍难行的人体经络图逼疯了!

可也不知为何,自从江还被她爹找回,江瑕、若湖……那些旧日里她曾以为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哥哥姐姐,霎时间就断了往来。

亏她还当自己与江瑕同宗,岂知四海镇外声势极盛的神剑门门主,倒有一日跳出来说是她的亲姐姐。

仇心柳是个冷鼻子冷眼的妮子,江还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颇为古怪。

且与她爹、两人的亲生父亲,半点也不亲热。

当然,她爹那人与谁都不亲热,莫说亲热,江还有时甚至恨不得自己是捡来的。

她的生母,听说是位杏林高手,所以顺理成章子承母志,而那几乎就是她向来什么也不看重什么也不在意的爹、心目中绝不可弃、更绝不可破的唯上信念。

江还她娘葬在家后半里外的荒地,她爹常去,清明重阳,江还也去。但其实她娘的存在便就是她爹对她期许至极逼迫至极的根源所在,所以对于这个生来无缘的亲娘,江还并无太多好感。

七岁那年,江还吐了满嘴嚼至渣滓的白术,第一次学人离家出走。

她跑得不远,凭着与她姐姐门派的看门人混个眼熟,躲进了神剑门。

神剑门后山有一片竹海,江还年前上门做客便知那竹林子里有间能藏人的茅舍。既不想受风吹日晒之苦,又不想被仇心柳逮到转手送还她爹,江还决定暂避茅舍。

那茅舍虽也简陋,但各项物资齐备,家具整洁,像是有人刻意维持。

江还小时跟着江瑕,很是学了一套抓鸟掏蛋的看家绝技,虽然那时的自己才三岁,但如此终身受用的本事她又怎可能说忘就忘。

要不怎么说江还天生聪颖呢,连那当世第一聪明的小鱼儿伯伯都不吝称赞,唯独嫌她智商不够、将她明珠暗投的人,只有她爹。

这样一来,她躲在神剑门后山饿也饿不死,冬尽春来,吃撑了药草的江还体热得像团火,冷也冷不着。

竹林中浪荡几日,不用温书不必被人日日教训,那自在,神仙也不换。

可就在这日,江还一早醒来,林子中的晨雾尚如烟萦绕,竹叶上的夜露也未自薄阳初照的热度中蒸发消散,那一片沉沉待醒的竹色中,江还遇见了她此生终难以忘怀的那个人。

茅舍外依例是一片空地,空地边缘有块半人来高、缝隙中生着青苔的宽石,石侧如今倚躺了一个人。月白衣袍,宽袖与衣裾随意铺地,不束长发,淡墨垂泻。那人此刻正手枕石岩,仰首望天,面向江还的半张侧脸下颏微扬,霜雪般的肤色,造化天工的眉眼与轮廓,以及那不似凡俗、超然物外的闲适意态,一瞬便勾紧了江还那颗年仅七岁的少女心。

江还平生见过不少俊逸之人,江瑕是顶好那个,小鱼儿伯伯虽也生得俊美,奈何年岁太长,有些梗,所以江瑕仍是最好。

但她的江瑕哥哥是那种晶莹剔透一笑起来周边五色光圈轮替的人物,竹林下倚石之人,却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知晓的一种清静淡泊。

仿似融入了万岭竹意,风吹发动,青丝凝光,好看得人心中发紧,却又毫不张狂,沉静于一方怡然。

见惯了她爹的半面假皮,哪怕是个极寻常的,江还也会觉顺眼,何况是这般的。

但她毕竟是孩子,对方转头望她,毫无意外,似早已发觉了她。

她本要问:来者何人,胆敢擅闯神剑门后山?!可谁知那人却抢了她的先,问:“哪家的孩子?”

泉击柱石的音域,江还忍不住就靠前一步。那一刻,却也不知如何凑巧,雾散光华,便无一遗漏地照亮了江还的脸。

彼端,尚且目色平和之人,一霎时,竟望着她恍惚地出了神。

“喂。”

那人被江还这一叫,笑道:“还不快过来?”

江还上前时,那人问:“丫头叫什么?”

江还不服气,也问:“你又是谁?”

那人指了指江还身后的茅舍:“那里的主人,你的名字?”

“江还。”

对方隐隐含笑的唇角明显变得僵滞,“江还?”

“嗯。”

江还低头望见这人随手搁在脚边的木剑,有些好笑,登时也忘了追问姓名,暗思这人必武功不济吧,这年头小孩打仗还用铁锅呢,木头削的剑小孩都不玩。

那人见她望剑,微微笑道:“喜欢么?”

江还摇头,又点头。

“拿去罢。”那人将剑递给她。

江还惊奇,“给我?可是你……”

那人笑道:“我剑使得不好,何况也无内力。”

“没有内力?”江还这倒不吃惊,果然是个装样子的,但这样恬恬静静的人,木剑质朴,与他相配,很添意气。

“你使了多久的剑,为何练不出内力,可要我给你切切脉,看看你体质如何?”

那人便问:“你会断脉?”

“我医术很好。”

对方瞬间怔愣,竟如遭了莫大冲击,两颊血色急退。江还当他是被说中不会御剑的心事,便道:“我会一套剑法,我教你,你别难过。”

她言罢便执着木剑走向空地中央,却不知身后有道视线追随,满地竹影摇曳万般姿态,竟不及那人目中半点复杂。

江还的剑法,是躲在被窝里,偷看她姐姐柜子里顺来的无名剑谱而得,练得极为坎坷,也不敢被她爹知晓,更无人指点,是以匆匆第五式便开始颠三倒四。

倚石之人神态已恢复如常,这刻正饶有兴致看江还舞剑,唇畔偶也能见笑靥静浅,只要不去细究,也分辨不出那人眼中更深一层的墨意,浓浓得早已不见其底。

江还一套剑法舞毕,那人起了身,遥遥相隔与她道别。

江还想起这人姓名她还不知,这茅舍是他的他为何不住,往后是否还来也一概未说,追着去问,那人走得极快,背姿挺俊,阔衣振振,光影绿竹间一派从容磊落,任谁看了都会浮想翩翩。

“我明日在此等你,还给你练剑。”江还叫道,却已不见那人身影。

……

翌日,他并未前来。

又一日,亦未等到。

江还第三日被她姐姐亲自押下后山,临走前还频频后顾、心急如焚。可嘴上到底坚守了没去探问茅舍归属,这天下的少女心事本就是深深似海,自己与竹林哥哥晨初相识的秘密,仇心柳那妮子凭何知晓?

仇心柳一回头,就见江还一副不情不愿,于是催:“快点,那人来了。”

仇心柳口中的那人,向来是——江还狠狠打了个冷战,面上霎时一片愁苦,问道:“此刻逃还来得及么?”

仇心柳不搭理,江还却早忘了那些恋恋不舍,心中充斥着各种自叹自怜,想若然中途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都要跑,迎着风、奔着阳光,使劲跑,叫谁也逮不着,尤其叫那人再也见不着她!

可仇皇殿演武场上,她第一次见她爹成为焦点,大庭广众下被人团团围拢。那个于人前从也不将头抬起、避让得好似永远只懂行于晦暗的男人,揭去半张假皮,丑怪得让人不忍直视,竟也会有一日,为了她站在艳阳底下与人当众争执。

那演武场是神剑门弟子习武之处,自然有许多始龀之龄的新晋,她爹要上前寻人,被护幼的年长弟子抽剑拦阻。

她爹从也没来过神剑门,鲜少人认得,纠缠起来自然也无人让他。

但真刀真枪,件件锋利,全亮在那人眼前,竟也不见其一分惧色,剑尖早已顶到心口窝,那人仍能够沉着面孔步步前逼。

第一次,江还觉得,她爹或许不似自己想见的古怪又平庸,或者他毁去的一半脸,也曾如他用发掩着的另一半,苍白却英俊。

仇心柳上前平息事态,却并不以父女身份,人前,江还也不能唤她一声姐姐。

稀罕!

江还见她爹已越过人群去细辨那班小弟子,仇心柳在侧却也不拦,江还一看四下无人赶紧后退,总之要她自投罗网她是万万不肯的。

但她忽然听到那人远远地唤了一声:“还儿。”

江还哆嗦,但那人并非唤她,竟是在人前毫无顾忌地一遍遍唤来。同一衣冠的男童女童色相无差,便是男童也被她爹揪在手里,吓得瑟瑟缩缩,任她爹迫不及待地一个个挑拣过来。

江还胸中难受,看那人并不似常日的冷漠与消沉,寻不见她,是真有些横冲直撞张皇失措了。别人都看着呢,江还觉得那人姿态全无的场面极不好看。

其实,她爹是从不与仇心柳往来的,倒是她自个儿会在二人之间做个穿针引线的活。所以江还原先很肯定,她那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爹,除了去看她娘,根本就不可能找来神剑门。

然而她猜错了,其实那人还是挺爱她的吧。圣贤都有教棍棒之下出孝子,或者她爹的棍棒只是稍粗了些呢?

江还一双小短腿快跑过去,叫爹。

那人一回头,愣了愣,继而便是迎头的一个耳光,江还捂着脸正过头,接着又是另半张脸的一巴掌。

“呜……”她自出娘胎没受过这等委屈,倒非是她爹下手重了,那人真到重时吊起来打都有可能,但那时就算扒了裤子,也没人旁观啊,况且仇心柳那妮子还看着呢。

江还总共未来得及抽噎两声,她爹倒将她一把抱住了。她爹小时常抱她,她生病了,天寒了,那人便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晃着,胡茬蹭在她的额角,酥酥的,刺刺的,有时也会问:“扎得痛么?”

“爹——!”江还霎时间放声大哭。那人并未哄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七岁的孩子,江玉郎早已抱不动,待她哭停之后,才起身牵她的手,走下演武场。

那昔日里震慑八方的仇皇殿主,当年的演武场纵高手云集,亦只敢于他面前低眉顺首。便是那样一人,弹指间可令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如今领着他的女儿,双肩微垮地自她面前走过——仇心柳眯眼望住那人身上细碎的日光,风来,吹得江玉郎白发纷起,露出半张令仇心柳夜夜梦魇的削瘦面孔。

风鼓满袖,那样镇定泰然的步伐,她看他缓缓走出这间曾经一呼百应的仇皇殿,却未见他哪怕一瞬的回眸一顾。

江还,你可知我有多么嫉妒,那个人从不会将人打骂教训,他只会杀人——而她曾经拼尽全力希望赢他一眼关注,但时隔多年,她、又或整座神剑门,仍旧入不了他的眼。

……

江还安安稳稳长到七岁,七岁这年,她逃了家。

忽然之间,她发现她爹变得有所不同。

不久之后,确认是旧病复发。

原来那旧疾就是疯症,整日整夜,谁也不理会,连她都不认得,时好时坏。

好时,她爹问她,是要守在四海陪他犯病,还是需他另寻个去处给她安身。

江还想起那日竹海中匆促如梦的相遇,便说她要去神剑门。

她爹听后笑了笑,“好。”

日后想来,江还终究还是后悔的。她花了整年的时间,去摸索打探那林中之人的身份,又花了两年时间,去等一个尚且算不上真正相识的陌生人,却从未好好陪过她爹。

仇心柳雇请专人与大夫代为照看,所以江还从未多担一份心。每次回家,她爹要么犯病,要么出门陪着她娘,好似也不愿与她再多接触。她明知为什么。

她爹教她的医术,其实更比神剑门中任何一个白发苍苍的医者都独到高明,她觉得她爹很了不得,若然安好那时。

可是那么了不得,为何蹉跎他自己?

……

江还十岁,神剑门蒙难,门中素来只存于传说中的人物,现身门派共度时艰。

那个人,江还九曲回环地得知,叫做江云。

江云、江玉郎、孤苍雁……遥遥十年,神武宫剧变武林罹殇,十年过后,万象革新,前人已旧。

当年各派折损不计其数,故颁严令再不轻提。那江云一号人物谁也并非不知,然而如何杀伐惊艳,如何罪犯滔天,却再也无人能道得分明。

江还只知,神剑门上下所奉祖师风行雅有剑邪之称,而那初返便以一柄木剑、空空内力化解神剑门岌岌灭门之厄的隐遁高手,其剑魔之名早已不胫而走。

但世人皆闻剑魔却鲜知其名,江还高人一等地想,真不容易,她竟知道。

连她身边一众师兄师姐,每日高谈阔论也俱是那人如何避世高绝如何玄之又玄,听得人心痒难耐。

那明月夜下,幽竹飒飒,江还提着灯笼,茂林密海深处,见一人以竹枝起剑。

那便是最基本的入门剑法,由不同的人舞来,舞出了万里乾坤。

江云住剑,因无内力,多时才察觉有人。

江还贸然上前,江云一副极冷口吻,质问:“何人?”

那一声问话,竟与她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江云哥哥。”

江云微怔,走近烛火所燃的柔媚光晕,于光晕中展笑:“原来是你。”

江还很难相信,对方一眼就将她认出,直至多年后她才明白那并不难猜的缘由。

她与他少时一见,经久难忘,然而那匆匆一会,谁又知谁心中底蕴?

往年偶有先例,江云会避人耳目,于神剑门后山小住时日。那林中茅舍,便就是仇心柳为其准备。

今次有江还闯入,也算开了江云素不与人往来的先例。

江还与他几番闲谈,才知江云蛰居的习惯与她爹很是相仿,只是她爹幽居一地,江云却足遍河山远涉边塞,然而尽是些杳无人烟荒凉古僻之所,一年到头不见几人,怕是连话都无几句可说。

因此江云行事多有恣意,山林可卧,竹石皆倚,江还每去找他,都可见其以极惬意之姿闲靠一物。天地悠悠,皆为美景,那人却非独立景外,而是物象自然,堪堪的浑然一体。

江还每次寻他之前,都忧心忡忡怕再寻不见,见着以后,又恐惧着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终有一日她忍不住问:“夏末秋初是我生辰,江云哥哥可会来为我庆生?”

江云侧目,目中爱护专注,“往年都是如何庆祝?”

“就……”江还支吾,呼朋引伴整个神剑门都随她搅弄,哪还需特等那日庆祝。

“还儿?”江云轻唤。

江还仰目,见那人抚她头顶,问她:“你爹呢?”

江还不知自己在对方问出当下是何表情,只听这人很快又问:“他待你好么?”

江还一阵茫然,江云调反问题,“他待你不好么?”

江还心思门清,忙问:“若是不好,江云哥哥会带我走么?”

江云失笑,“傻丫头。”笑罢后却又低眸敛目,似连情绪都收敛其中,“我也不好。”

不……江还心道,你便是最好。

那一次,她终未讨来他的许诺。

但来年秋初,江云托人送予她一只白罴,作为贺礼。

那白罴生得体态浑圆,黑白驳纹,一臂可揽。见多识广的师兄帮江还认了认,说是蜀地山间常见走兽,食竹。

江还欢欢喜喜地养了它,若那之后江云再不前来,江还或许一辈子也就是闲闲散散欢欢喜喜。心有所系,但亦有愿景美好。

……

年岁渐长,不可能永远动也不动停留一地。江还出外游历,不知是江云真的未曾再回过神剑门,还是就那么被她生生错过了。

总之再相见,已经是四年以后。她一个将待及笄的少女,于江云面前,只敢少一分胡搅蛮缠,多一分矜持规矩。哪知那人初时还一切如故,旧雨重逢,还尚且无限感慨地比划她身高变化,赞叹过她亭亭玉立,然而一晃眼,便已留书道别。

江还追了他两座山,却还是他曾经的宿仇死敌,把人给留在了半路上。

那群人想必报仇的念头由来已久,对江云也知之甚详,设了完全的埋伏,做足周详准备,纵然江云剑法如神,没有江还忽至打乱他们计划,江云的下场便是非死即伤。

可那人的反应却像被人仇杀不过是家常便饭,肩上中刀他便扯了两片止血的叶子,口中嚼碎随手往伤口一按,当作了事。

江还帮了他大忙,却见他并不高兴,斥她胡作非为。

江还抿着嘴回头,一把拽起地上追她而来的白罴,抱着便走。

江云道:“天色已暗,这山中道路复杂,你还要去哪?”

江还气歪歪地回去,江云举了火,行囊中取出干粮分予她。

江还不接,江云哄了几句,给她顺气。

这才缓了几分。

江还进食,江云替她喂白罴,夸这熊崽的皮毛被她养得极好。

“江云哥哥。”

“嗯?”

“你给我的,我必珍而重之。”

江云含笑。

“可是它早已年过四岁,不是熊崽,也不再是孩子了。”

江云扬眸,原觉那言辞正经得好笑,可是忽然之间,光影里的眉眼,音容样貌、眸色神情,方方面面,无一处不脱胎于那人的轮廓,一瞬便要将江云击垮。

江云眼中恍惚,忍不住就唤了一声:“过来。”

江还蹲到他面前,他伸手,忘了是因何匆匆而别。

“是长大了……”那样望着她的江云哥哥,江还想,好生温柔。

……

待到隔日,江云仍旧不告而别。

江还赌气,荒山野岭间硬捱了三日三夜,那第三夜未过,江云忽然一身酒气由山林中走出。

一眼看去,竟也没半点醉意,上来便将她斥责一通,嫌她胡闹,整整三日不欲归家,可知也有人会为她挂念忧心?

江还自是不高兴,与江云顶撞。然而江云从来也不曾如此冷漠,更不曾如此凶神恶煞质问于她。他对她,从也未说过半句重话,她想要什么,他便让她顺意。

无论是木剑,竹林中为她多留的时日,抑或白罴……他总能以那般宠溺纵容的目光注视于他,到头来,竟也是这般说变就变。

江还拭泪,本是要走,不意料,下一瞬却被江云紧紧纳入怀中。

“江云哥哥?”

那人箍得她如死一般痛苦,那人的手便好似利爪一般狠狠抠入她的脊背,脸在她额上摩挲,病态一般反复不断地蹭痛她相同一处的皮肤。

江还因窒息而头脑嗡鸣,然而胸膛里却从未如此鼓胀,像是被某物填满,像是与某人再不可分割。

然而下一刻,她耳边传来那人如同呓语一般的轻叹:

“盈余……”

短短二字,如同烈火,烫得她褪去皮肤。

这二字,她是怎样一种熟悉?自小到大,自她懂得何谓痛苦、何又谓之疯狂……她爹便在那无数个不可逃脱的噩梦里,哭哭笑笑,念着同样一个名字。

那是她娘的名字。

江还丢下酒醉不堪的江云,一路狂奔,竟错过了回神剑门的路,待她清醒,已是隔日迟暮,她站在自家院中,听主屋正门开阖,她爹自内走出。

“爹……”江还未曾想,数月不见,她忽然回来,竟然就是如此没出息地来找亲爹哭诉。

她爹今日的精神似是不错,搂着她,坐在院中的花架前,任她哭到哆嗦。

“好了。”她爹被哭得没法,全无奈何道:“莫要哭了,今日也无风,难为你哭得这样凄厉。”

江还登时就觉情形不对,猛一抬头,梨花带雨地道:“爹,我是江还!”

她爹含笑,如同江云望她时几乎一模一样痴迷的眼神,“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下一瞬,江还听到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的名字:“盈余。”

她的亲生父亲,捧着她的脸,以情人间再赤/裸不过的目光,将她唤作她娘。

江还猛地推开江玉郎,一连后退数步,那云中的暮霞都收尽光亮,她却觉自己豁然开朗。

原来她爹不是爱她,为何同样都是女儿,仇心柳他不爱,他甚至不曾关注不曾看到,为何他独独偏爱自己?

给她期许,给她严教,到头来也只是想将她变作另一个孙盈余。他每当靠近每当亲昵,可有将她当女儿一般看过?他一直是以何种方式在爱自己,或者,该说是爱孙盈余……

如此想法,令江还反胃,又似遭遇寒冬,冷得透心。

而叫江还方才狠狠一推的江玉郎,脑中剧痛,竟是清醒。却在清醒后见江还立于不远,便是一副不能置信的神情,死死瞪住自己。

那样的目光,竟叫从不知怕的江玉郎,生了胆颤。

“还儿?”他低唤。

“别叫我!”江还怒斥,“反正你眼中的人也不是我,反正你们看的都不是我!”

江玉郎脑中思绪如黏胶僵滞,早已不能运用,他不知之前发生何事,更害怕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便蓦地起身,走上江还面前。

“我……爹方才做了什么?”他问,“或者爹与你道歉,我——”

“为什么?”

江玉郎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江还打断,问他:“为什么我娘明明嫁给了你,却又要去勾引江云哥哥?”

江玉郎面色急退,“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江云哥哥喜欢我娘,他那么好,为何娘要误他一生——”

“住口!”

江玉郎极怒之下,竟习惯使然,一手便狠狠扼住了亲生闺女的喉咙。好在他手筋被断,近两年体力大不如前,被江还反手一甩便轻易甩脱,然而如此拿人要害的动作,却到底伤了江还的心。

“还儿……”江玉郎伸手,本要补救,却被她女儿厌恶地一把推开。他再近一步,竟是被推坐到了地上。

“你不是我爹!”江还冲着江玉郎尖叫,“你是个疯子!”

她话落冲出家门,头也不回。而身后那人,痴怔良久,缓缓发笑。

……

与她爹大吵一架,江还即便后悔却又死撑着不愿归家认错。

两个月后,事情变淡,她想着也是时候冰释前嫌,她气的是江云,又非她爹。

然而她忌惮她爹余威,想着那人心情好时能与她道歉,心情不好保不准真会藤条加身。

便又耽搁了半月。

那一日,四海传来噩耗,出事了。

江还拼命赶回家中,距事发不过两个时辰。她自家中被人领出,一路走向下葬她娘的墓地,而后便见到,她爹蜷缩着身体,于那墓前不远,杂草乱石之中,似熟睡过去一般。

却早已浑身冰冷。

江还脑中空白,手脚发麻,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抽干。

她那年十四,再过两月便是十五,失怙。

仇心柳给江云传去消息,江玉郎入殓前,江云赶回。

与孙盈余合葬是江玉郎必然渴求之事,江云若拦,江还恐怕会不明就里。

既然孙盈余自己都如此安排,他江云又是何身份?

下葬那日,江还于墓前呆呆地跪了整日。江云至她身后,唤她。

江还回过头来,双目便如血浸一般赤红,望着江云呐呐道:“江云哥哥,我痛……”

江云几欲伸手,忽而一簇强光耀眼,那光中便冒出个火狐先祖、九尾狐仙来。

“吾待此刻已久。”狐仙朗朗开口,“江还,你娘与本仙约定,除非你以自身之力冲破封印、领悟火眼限界,否则吾不可干预你原本人生。而今,你终于自证血脉,亦是时随本仙返回狐族,完成你生来重责。”

江还被九尾狐仙带走之时,人还是木木的,尚分不清种种事情的前因后果。

可她极舍不得,舍不得她的江云哥哥。

江云在她身后,看她消失,未曾留她。

她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毫无言语,乖巧一笑。

那事过后,仇心柳抑或江云,再未见过江还此人。

……

人世倥偬,十年辗转。

有一日樵夫上山,望见那山巅处坐着个衣袍素雅之人,有及腰乌发,直坠披落。那人身旁便跟了个黑白驳纹的巨罴,耷着头,似在受他逗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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