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九十章(1 / 1)
我不是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殿主又来与我爹谋事,报复之前,先分一杯羹。
但我在火狐族幻影中见过殿主实力,他如今完全没必要屈就我爹之下,只要他想,可以灭一族,更可以拆一座山庄。
年轻的江玉郎有多世故我没见过,我只知道他年纪越长脾气越犟,发起疯来不惮玉石俱焚,何况与我父女间岂止是深仇大恨,岂止是疯狂。
所以他越是稀松平常,就越显刻意。
最初的几个时辰最是难熬,相见眼红的大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一动我便觉得刀尖擦过了脖子,他取出匕首试其锋芒,然后挽起衣袖,在我眼前给自己放血。
这般自残的举动令我讶异,我牢牢地盯住他,他自然有所感觉,边任那血流得酣畅,边道:“……今日拿去多少,他日我要你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说这话时,他嗓音柔和,眼中阴暗。
不久后有仆役将装满血的容器取走,我望着殿主一朝年轻十岁的容颜、失血过后的苍白、端然的眼眉,恍然地便有些明白。
即便他愿为我爹效力,我爹也没有理由再起用一个叛徒,能叫这二人不计前嫌的东西并不多,如果说殿主是看重了我这个女儿抑或丧神诀,那么我爹看重的……“你的血?”我问,“如今已有火狐之效?”
他眼珠的颜色本就不深,由褐转红,常日更淡了几分,看着你时也不觉那视线的焦点,只觉黯淡空洞。
他自己给自己包扎手腕,须臾后才答:“是否有效我不敢说,有何效用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你爹似乎对我的改变颇有兴趣。”
“江玉郎,你那血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抬起眼,走到我面前,“你爹取我血肉服食,就似这般。”他蓦地俯身咬住我嘴唇,我只觉嘴上一冰,手便被他擒住。
这种时候自然要反抗,就像遭歹人用强的女子,一口利牙是所剩不多的武器。结果我只咬破他的舌头,他却咬掉我下唇的一块肉。
虽是薄薄一层,却也疼得我上下哆嗦。
他直身而起,将口中的血肉吐掉,牙上全是血,勾唇一笑,颇为恐怖。
“我原来,竟会喜欢这种东西……”他自言自语。
我只觉胸口窒闷。
是啊,催眠术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真实。一旦拆穿了,就再也不会沉迷,无论当初是何感觉有多痛楚,也全部都做不了准。
“别摆出这副表情,”他伸手捏住我下颚,力道极重,“好像我欠了你!”
“那你杀了我啊!”我也犯起倔来,死瞪着他,将脖子扬到他手边。
他不屑一顾,“若不是我打不过你爹,此刻何止是杀了你!”
“你别装了!”我啐了一口,“你在火狐族做的好事别以为没人知道,仙狐洞内大开杀戒,手段决绝,如有神助,一夕间屠尽火狐全族的你,又怎会打不过我爹?!”
“火狐族……”他不经意重复,眼睫微动,眼底便浮上一抹茫然来。他出神盯着我,像有团迷雾慢慢爬上那双眼睛——我疑窦顿生刚想试探,他猛地把我的脸推开。
“孰高孰低,很快自有分晓。”嫌恶地最后看我一眼,他迈步到一旁闭目打坐。
我仍旧瞪着他,觉得事情稀奇起来。
以殿主的个性,无论是否因催眠术喜欢过我,只要我对他不利,他就一定会报复。
他是彻彻底底的小人,心胸狭隘,却在我手上受了平生奇耻大辱,又被我废去武功——当初那武功可不像火狐族取血般一朝成就,那是他辛苦二十年的成果,重接经脉一事吃尽苦头,也正因他曾叫燕南天毁过一次根基,才更懂得其中的艰辛,再次变作废人,才会更恨我。
无论如何,说他与我有杀父之仇是我误会了他,我因此放下了;但仇皇殿多年作伪,催眠术拿住他,戳穿真相吸他功力,这些都不是误会,他锱铢必较,挟恨而归,不会放下。
所以没有一见面对我痛下杀手已是第一处奇怪,如今四下无人时也不对我施以暴力反而将我晾在一边置之不理,这更是怪中之怪。
我了解他,他不会那么轻易让我痛快,但如今表现也不像留有后招,他倒是很安心地接受我爹礼遇,令整件事变得颇为蹊跷。
我直觉觉得,他有些不对。
“殿主。”我开口唤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在那处闭目坐着,根本不予理会。
“你我之间有深仇大恨,你是否记得是何仇何恨?——江玉郎!”我遽然大喝。
他终是缓缓睁开眼睛,冷冷望向我。
“是什么?”我问。
他双唇紧闭,全无要开口的意思。
“你不说,那由我来说。当年你因催眠术钟情我,我却是真心实意迷恋你,我做所有事都是恨你不爱我,偏偏仙狐洞内见到你那种模样我才知后悔。你既然这么想赢我爹,此刻我就告诉你毁掉飞雁山庄的方法,作为……废去你武功的补偿。”
他仍是看我,半点不信。
“很快,就会让你信我。”
半个时辰后,避开所有守卫,飞雁山庄地窖。
殿主取出火折子照亮,一阵忽明忽暗过后,蕊黄的光晕变得稳定起来。
眼前,便是足以将整座山头夷平的火药库。我爹精心筹备多年,看来还未曾派上用场。
殿主视线扫过满室的桐油炸药,又看向我,问道:“这是?”
“你不是要毁了飞雁山庄?”
他却冷笑:“可若点燃这里,以其破坏力,我同你也一样会灰飞烟灭。”
“自然不是全部都用。”我走到一桶桐油跟前,脚下一踢,那桶里的液体便顷刻翻倒一地。
“你疯了!”殿主迅疾灭掉火光,厉声训斥。
我竟觉得这样才像曾经的他,心下失笑,于是道:“此刻,只要我们把这些东西弄出去,再凭着殿主你神不知鬼不觉的轻功将其倾洒于山庄各处,那么一把火——什么都结束了。”
地窖内一片漆黑,但殿主的眼光变得锐利,越是幽暗,那眼中的红就越是纯粹,像一抹血色。
我看出他动了心,便率先提起一袋火药向外走,路过他身侧时见他作势进入,我脚下猛地发力奔向门侧,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重拍墙壁,轰隆一声机关落下,千金的铁栅赫然阻隔在两人之间。
“你做什么?!”殿主再是迟钝也知道我设下圈套,可偏偏他就入了局,如此可笑。
“你说我做什么,当然是炸死你!”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否定,“这偌大的火药库若被引爆,别说我,整个山庄都要陪葬。”
“那便为你送葬。”我举了举手中的布袋,明知他黑暗里看不清晰,却还是要向他炫耀。“如此多的火药做引线,足足能撑上一两个时辰,够我和我爹以及所有闲杂人等躲得远远的、看殿主你如何尸骨无存。”
“你——!”他目露凶光,“我明明封了你身上大穴,你如何使用内力,落下这千金铁闸?”
“看来你的确忘了。”我也不急着走,索性与他把话说清楚,“火狐之血力量虽大,但你喝光一只狐狸的血会令手臂重生,摄取整族鲜血却会虚不受补。可知人有极限万事承负,殿主你功力大增,取而代之的是精神受损。别问我是如何猜到的,好歹我也与你朝夕相处,你该有多么恨我才会对我不闻不问。事实证明我猜得没错,你忘了我是大夫,点我大穴我自会点穴截脉——你更忘了我有多恨你,我只巴不得你整日生不如死,又怎会因你不爱我而嫉妒?或许你太有自信,才会觉得我骗不了你,可是我骗不了的是曾经的殿主,不是你!”
铁栅那端,寂静如死。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向外布下火药。
“你难道不怕我即刻引燃这里?大不了一拍两散,同归于尽!”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像极怒,但我知道不是气话。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并未回身,只说,“但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接下来还有一个时辰时间,说不定你又一次大显神威将铁栅破去,到时求神拜佛的人将会是我。”
我说完便出了地窖,脚下越走越快,布药的手却越来越抖。
我知道此刻不杀他,就很难再有第二次机会。而我这次是赌上重注,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认为真是那些火狐之血令他记忆混淆,但他不正常是千真万确。我当然不能等他变回正常,等他成为仙狐洞里那般猖獗的怪物,那么遭殃的绝不只是一个飞雁山庄。
我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导线,又将火苗点燃,看那滋滋的火光在不为人知之处一路烧向地窖,才急忙去主宅通知我爹。
此时夜色早深,而我之所以不在事前知会、让所有人有更多的时间撤离,是因为在殿主生死这件事上,我与我爹的看法从来就是背道而驰。
当初我就主张要除去殿主,我爹却总想在殿主身上得到许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当年的丧神诀,如今的火狐血。如果我不将一切做得没有转圜,我爹说不定还会冲进地窖将那人搭救出来。他根本就不知道殿主的厉害,一个正常人,天大的本事与胆量,也不敢只身屠戮灵兽——殿主必须死,这是我经历这么多事以后,唯一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
并且,为了以防有人守在地窖入口截断火捻,没有人会知道殿主如何赴死。
可我还是怕,怕那人口中所说的同归于尽,其实我是相信的,我真怕哪时耳边传来一声轰鸣,天崩地陷,万籁俱寂。
就在我即将到达我爹卧房的路上,满心里想着如何说服我爹暂避,突然砰——身后不期然传来巨响。那响声震耳欲聋,好似无数炮仗绑在一起齐齐鸣放的轰动,可再多的炮竹声声也及不上这一声来得山河震撼。我感觉脚下的地面也随之颤了三颤,身后气浪冲击而来,我不受控制便被甩飞出去。当身体撞上实物的一刹那,我见到地窖上空火光擎天而起,黑云翻滚,很久之后,才渐渐有了人声嘶嚎。
这一炸,炸毁了半座庄园,另半座,也在我刻意布下的火药之间,顷刻烧出一场滔天大火。
我知道我闯了祸。
活着的人倾巢而出,试图救援。
但冬日里天干物燥,一星火光足以成燎原之势,何况又是我有意为之。
我怎么也想不到,殿主会真的炸了地窖,幸好火药的威力与我二人预测尚有出入,才没有叫山庄尽毁。
只在片刻,冷风转为铺天盖地的热浪,身边人人奔走,脚步纷乱如麻。忽然有人尖叫起来,我循那叫声去看,便见一人由红透的火光中走出,遍身都是星炎,四肢着火,就好似被一团烈焰包裹着,却一步步、坚定不移地从他那火中踏了出来。
立刻有人扑上去为他救火,我刚想大叫:别救他——那好心上前的人却被他一手掐爆头颅。
是殿主!
我目瞪口呆。
他竟然能在那种爆炸中活下来,整片天幕下的浓烟与火舌,便都不如这全身起火的人来得可怕。
我扭头想跑,转身见到我爹提着剑,站在我身后。
我爹的神情紧绷,双眼中除了大火,便是暴怒。
我前后都无路可走,殿主也看见了我,这时已弄熄身上火苗,过来便一把将我抓到他面前,我万分不想看他,可还是要与他正视。
他这刻衣袍大半化为灰烬,裸/露在外的肌肤全被烧焦,即使完好无损的,也成了一团黑灰。我只能见到一个类似人形的焦炭,双目赤红,灼亮异常,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你为何还在这里?”他嗓音都变了调,沙哑粗噶,却极温柔,透着焦虑,“不是让你躲得远远的,水火无情,你怎可如此任性!”
我初始还以为他被大火烧傻了脑袋,后一刻听到我爹怒喝:“孙盈余!”才恍然大悟。
殿主将我护在他身后,这个举动已够叫人生疑,他还偏要火上浇油向我爹道:“是我要一把火烧你山庄,与她无关。”
“你住口!”我极力想挣脱他,又仓皇要为自己辩解:“爹,他是恨我害他,故意要向你挑拨!”
风助火势,盘踞此间二十年之久的飞雁山庄,现下如樯橹之末,焚烧中发出喘鸣,转眼便要付之一炬。
我爹脸色阴晴不定,提剑一步步走近。
“爹,我……”
“不要叫我!”他喝断,“早在安庆城里,就该杀了你!”
我因这话颤抖,“不是我放火,这件事是意外!”
“那又如何!”他道,“庄中地窖堆满桐油火药,若不是你吃里扒外告知与他,他如何能纵这一场大火?!孙盈余,我再问你一次,地窖是不是你引他去的?”
殿主脸被灼烧,有如鬼魅,这时却微微一笑,粲然露齿。
而我张口,却是百口莫辩。
“既是如此,”我爹翻袖比了个起势,“今日你二人我便一并解决!”
他的确说到做到,以一敌二,且处处杀招,我即便全力抵抗,也根本不是丧神诀的对手。
身边是熊熊大火,迎面却是剑法如网,白刃寒光,由四面八方向我逼来,便在最避无可避之时,殿主突然介入擒住我后颈,脚下生风猝然疾退。这一退堪堪退出数丈,眼见我爹再次袭来,殿主猛一转身,带着我飞驰而逃。
我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身后已是大火烧山,幻光如电,苍穹沸腾夜如白昼。
而我爹毕竟要被山庄牵绊,无论如何,他全副身家还系于飞雁山庄。因此追着我与殿主不过数里,便掉头折回。临去前他以狮吼功向我与殿主赠言:“再见之日,尔等死期!”
我再被殿主半擒半抱,浑身早已瘫软无力,鼻尖处闻到阵阵肉香,便好不容易凝聚起全部力量,一口咬上他的脖子,牙上使力,再也不愿松口。
他废了好大的力才将我连人带嘴中的肉甩出去,我被扔在地上,胸口处被我爹剑气所伤,疼得不能自已。
殿主全身上下更没一处光洁,衣衫都成了破布,脸也黝黑,看不清表情。
他捂着脖子向我走近,月色出云,正照得他指缝间鲜血直流。
我还嫌不解恨,只恨不得一口气将他咬死。
“这是怎么了?”他扳过我的脸,“该秋后算账的人是我,怎么好似被困在炸药火海间的人却成了你?”
我捂住胸口俯在地上,却拼命仰头狠狠瞪他。往日不分青红皂白毁他功力,伤他在血肉里,令他变作仙狐洞里嗜血疯魔的怪物,致他今日戾气难消的确是我难辞其咎,但那丁点的愧疚,早在我爹伤我的一剑之下化作乌有。
我可以为了江无缺与我爹作对,但我不甘愿被殿主挑拨,彻底断了与我爹的一点父女亲情!
殿主半跪在我面前,用那带血的手指抚我的脸,像是刻意一般糊的我满脸是血,腥气逼得我只想作呕。
他却淡淡笑了起来,脸上烧坏的皮肉变得扭曲而狰狞,他边笑边道:“所谓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看来亦不过如此。利用你时,什么都是真的,若稍作悖逆,便全部都是假的。”
“江玉郎你个疯子!”
我骂他,他却笑得愈发开怀,笑声低哑,不绝于耳。
“这样便觉痛了?”他附在我耳侧,嗓音喁喁,“你可知道,我这一生害人无数,从来也不觉愧疚,唯有一人。孙盈余,我宁肯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孙盈余,到头来换得什么——催眠术!”
我心中猛跳,蓦地抬头:“殿主?!”
他想起来了。
只看他的眼睛,那其中积压不下的憎恨,一丝一毫都不愿放过我的恶毒,这个人,自然是仇皇殿主。
“我真的舍不得向你下手,”他揪住我的头发,“那样会叫你死得太快,又怎能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永堕地狱!”
我只觉好笑,“你还能拿我怎样,不过是当初对待江无缺的手段。”
“错!”他猛地挥手将我打得匍匐吐血,眼中红光大盛,狰狞望着我道:“是像当初你对待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