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二章(1 / 1)
五仙教主并没有开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在如此特殊时期,每个人心中所想,也不过是脱难与自顾。
就在我们四人被困的这片山林,有一条密道,连着五仙教禁地。教主的要求很简单,至禁地取一样宝贝,那是五仙教最至高无上的圣物,得到它,等于重掌教主之位,什么活尸长老,都再不够斤两。
问题在于,历任教主在真正继位以前,都会立一道誓言,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进入教中禁地,那便是在他们临死之际,否则便会遭蛊神厌弃,万蛊加身而死。
当然,确切方位只有教主一人知晓,若她不愿告诉傀儡师,那么即便傀儡师想帮忙,都无从下手。
“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非得江无缺去取,别人不可以吗?我就不可以吗?”
言下之意,教主并没有必要如此积极地解去江无缺的傀儡术,一来浪费对敌的先机;二来,若教主只是想寻个不相干的人为自己走一趟禁地,那么江无缺清醒可以做到的事,我领着他,同样可以做到。
作为交换条件,事成之后再为江无缺解除所中偃术,似乎更符合情理。
“当然不是非他不可,”教主却道,“是非他留在我手中做人质不可。”
我怔住,此时傀儡虫早已从江无缺身体中清除,方法是用另一种比之更残忍、却不会以人体为温床的好斗之蛊,植入江无缺体内,令其一路追赶傀儡虫,最终逼着那赤壳硬甲的小虫由江无缺耳中爬出……过程听着简单,旁观却惊心,两只虫子将江无缺身体当作战场,大战过后,百废待兴,人自然是虚弱无比,倒是耳边拖出的一道长长血线,殷红触目,鲜明万分。
所幸江无缺如今虽在昏迷、却已算好了大半。
“你是怕我夹带私逃?”我问五仙教主,“你忌惮江无缺武功,便先解了他的傀儡术,令他无法对我言听计从,又权当送我一个顺水人情,让我更为尽心为你做事。而此刻江无缺元气大伤,因此禁地闯关的重任,就只能交由我一人。”
“夹带私逃,此四字却太过严重。”傀儡师先一步,代五仙教主出面斡旋,“如今的形势,你我四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如此防备于你,林中尸群便不会将你二人救下。”
“那可未必。”我道,“救下我们,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你。”
对方沉默。
忽而火堆边昏睡之人传来响动,似是梦中惊痛,将醒未醒,我匆忙过去,跪至人身边为他诊脉。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初次,江无缺每次看似要醒,口中轻哼,或是睡梦时不安稳、微微抖颤惊栗,眼睫动了几次,俱都很快过去,重又陷入昏迷。
我与五仙教主、傀儡师,已经接连为他把脉查看,按说早该清醒,如若不醒,便是他自己意愿,从深心处,他怕是根本不愿醒来。
但我已将话料明,若是江无缺不醒,我也不会入什么五仙教禁地、取什么宝贝!
好在这一次,他眉心皱成一团,很快便张开眼睛。
面色极差,视线微微涣散,傀儡师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可知道自己叫做江无缺。
我在一边看着,一声都不敢出,只能暗地里将五指用力攥拳,怔怔望他,他却只将目光注视前方,不曾偏向我这边分毫。
傀儡师提出的问题,江无缺隔了很久,才深深闭眼、再睁开,代表肯定。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下,想开心,却觉得心中七零八落,忽而听到傀儡师又问:“那你可记得我——又还认不认得她?”
我一惊,另一端手指已对准我的脸,而江无缺便顺势看了过来。
毫无准备下,我对上自己朝思暮想的视线。有些迟滞,有些茫然,他定定看我,却在那道目光之中,我看不到任何一点可谓故人相见的欣然,因虚弱而极为空洞的视线,面对我时,像注视一个陌生之人,格外冷漠。
一梦经年,他终于醒来,但似乎也只是经历一梦,淡漠得过分,甚至也不关心自己身在何处,看了面前三人一阵,随即又将眼睛闭起,再次睡去。
“这是何意?”傀儡师问,“他是认、还是不认得你?”
我没好气,“你才是傀儡师,为何要来问我?!”
其实也清楚,傀儡师与教主二人都不过想要试探:江无缺心里,究竟将我看得轻还是重。或者他方才望了我半晌,最后也只是摇摇头,说根本从不认识孙盈余此人。
毕竟傀儡术并不常用,至于八年之久的后遗症,谁也说不上来,包括施术者。
我却已不想等他第二次醒来认人,他只需知道自己是江无缺便好,而我此刻应先将情绪放到一边,做好准备,进入五仙教禁地。
……
半个时辰后。
山林深处所连的密道入口,我被五仙教主领到跟前,才明白这入口,指的是一个狗洞。
或者狗洞都不足以形容,因我即便匍匐学狗,都无法勉强令自己钻入寸许。
“方便行事,先传你一门功夫——”五仙教主道,“缩骨功。”
我一愣,她已将手捋过我奇经八脉,口中朗朗道出口诀。原来武功也分许多种,日积月累的精纯内功、或是现学现卖的投机门道,我并不需要什么天赋,因为收骨换形,外力全来自于五仙教主。
最后我望一眼自身拖曳于地的宽大衣袍,站在五仙教主面前,已与她比肩齐高。
换了身苗童衣装,一人独自进入密道。
沿路没有机关暗箭,畅通无阻。
渐渐有火光亮起,应是从点燃那日便一直未熄的长明灯,由某一个岔道开始延伸,一盏一盏,通路也陡然变得宽敞,足以容纳成人行走。
原来这来路并不是太小,而是我专选了旁门左道。
只从这时开始,脚步放缓,我渐渐注意到洞壁两侧所绘的幅幅壁画,年代久远,色彩褪去,灯光摇曳间,似一副长卷,在眼前铺展。
画上所绘是两军交战,星日旷野,战马杀伐。
古人画作最重意境,因此我看得出宏观,细微处却不易分辨——只知这作战的两方,一方汲汲渺小,应当是人;而另一方则似有兽身牛蹄,三头六臂,七丈昂扬,是我从未见过的异类。
同样,这也是一场、我无法在自己所知领域内找寻可用信息的战争。据我所知,自上古蛮荒、轩辕氏逐鹿战胜蚩尤,往后的历个朝代,还未有如此大规模的异族相争。
除非——脑中闪过一丝意向,遂忙于画作上找寻答案——是了,再没有第二场昏天暗地的两族之争,胜了,天下我有;败了,九黎蒙难,齑粉难存。
这便是逐鹿一战。
壁画初始,蚩尤族人堪堪占据上风,风伯雨师,飞沙走石,直到轩辕黄帝于天上见到异光,一名女子从天而降……
战局便在那一个瞬间全盘逆转。
听闻九天来的玄女娘娘,赐了两件宝物予黄帝:兵刃与书册。
一柄、是天神所造黄金之剑,代表世间最强力量;而另一本,则是我早已听熟了的——丧神诀!
壁画的最后一幕,黄帝持巨剑斩杀蚩尤,这个炎黄子孙祭奠了世代的族人领袖,在那一刻,脸上并没有胜利的欣喜、抑或代表荣耀的无限光芒,他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不知是不是画师将这一幕绘制得太好,明明是粗浅随意的几笔,我却好似在那张脸上,清楚地看到不属于人类的睥睨与冷酷。
黄帝身后,天女的形象飘然而至。
我忽地打了个冷颤,通道已走到尽头。
五仙教禁地,方形空间,灯火长明,尸骨累累。
最中央所供奉的雕像,不是蛊使、不是女娲,而是蚩尤。
三苗乃蚩尤后裔,若是细想,一切也在情在理。
数丈高的雕像,脚下是驼碑的赑屃,碑文我不识得,背面倒是刻了一副图,不算方正,有些曲折,似是某座宫殿建造的地形图。
至于五仙教主要我代取的圣物,在赑屃口中,也不是什么实在的物品,而是需要拿器皿承接、由石龟口中一滴滴往下流出的透明溶液。
机关开启,溶液很快流过嘴边,细细一数,一共也只有三滴,珍贵无比,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用法。
宝物到手,我自然一刻也不敢久留,回头迈步,原路返回。
……
出暗道,重回岩洞。洞中漆黑,忽然之间又火光大作,我便知事中有变。
果然,来迎接我的,不是亟不可待的五仙教主,而是里里外外三层、人手一盏火把、将岩洞围得水泄不通的五仙教教徒。
“来啊,将那奸邪叛徒捆绑起来!”
一声令下,我还没弄清楚原委,只知一霎时灯火如萤,眼前一通乱晃,随后我的手脚、便被人强行按住,绑了个结实。
“你们做什么?!”我话问出口,忽然看到人后所站的三人——这三人,第一个是傀儡师,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他身旁是江无缺,左右被人搀着,直立得有些勉强,也在望着我,虽神情有些困顿,眼光却还算清明;至于最后的一人,也是令我最张口结实的一幕,便是身穿我衣衫的五仙教主——瞬间便由女童的身形长高为女子,脸谱也脱了,她在这一瞬间与我彻底互换身份,我低头自顾,才是哭笑不得——好一套缩骨功,好一场李代桃僵!
只不知五仙教主是如何将缩骨功倒练,多年的童女身形,说变就变。
也不知傀儡师是如何与左长老交涉,三人不但没有被“教主追随者”之名牵连,更像是教中上宾,被人礼遇有加。
当然,五仙教主不会如此狠毒、在一开始便算好了让我为她替死,否则也不会多此一举,令我去禁地取来圣物。只是在五仙教众与左长老搜来岩洞的那一刹那,她做出决定,既然寡不敌众,便只有弃卒保车,将我牺牲。
眼下唯一可笑的是,这些五仙教中人、包括他们揭竿而起的左长老,竟然真格将我认作朝夕相对的前教主,丝毫没有怀疑。
我想说话为自己分辨,人没见过,至少声音他们该听得出,但却顷刻间一道冷针打入我体内,封住我哑穴;当我想运功恢复身形,跟着又是第二枚针,一瞬间令我散了真气,再无力改变什么。
果然做便做得彻底,我哑口无言,被推搡着由人带走,耳边,充斥此起彼伏的声讨咒骂,全是针对我。而我在跌跌撞撞之间回头去望,小孩子的两条腿,哪里走得快,因此频频踉跄,却还是不愿看路,只扭着头,专注望向火光攒动中的那一张脸。
我不知自己即将被带往哪里,但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来得及与他说上一句话。
江无缺静静地站在火光那头,神情平淡,看着我由人拉扯。
忽然,他往前跨出一步,我心头一跳,傀儡师却一个动作,又将人不动声色地拉了回去。
无论如何,这一步他是跨了出来,我知道他力不从心,也不希望他此刻出手营救,我所在乎的,不过就是危急时、于他稍稍一瞬的慌张着紧,如今实现了,视线便被一道道人影遮挡,再收回目光,觉得做梦也不过如此,世事幻变,转眼天上地下。
……
一日后。
旧教主大势已去,终迎来审判。
旁观席上,傀儡师三人仍是座上之宾,看着我披头散发地被绑于高架之上。
罪行宣判:屠杀、叛教、祸乱人心……
我却至此才明白,那五仙教山前众多尸人,并不是左长老用来谋夺教主之位的利器,而是这位前任教主、用来偿还自己心愿的一场实验。
九龙祭坛,我初窥操尸术门道,但真正的尸蛊之术,不是用来操纵一具尸体,而是为了令死人复活、活人永生。
多年前,五仙教主痛失至亲,因此醉心于此,大兴尸蛊之术。
原来这才是本源,那么多具尸体,那么悠久的巫术,一脉相承,最终也不过是一场未及成功的试验,令往生之人复活重生,结果越来越多的,却是一只又一只凶残丑陋的副产物——行尸走肉。
因此五仙教内有了反抗,才有了今日剧变。
“逆天而行,先祖禁术、并不是为了让你来徇一己之私,你服还是不服?!”
有人如此问我,我抬起视线,偌大的广场,人山人海,我却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人前的江无缺。
他穿着白衣,仍好似昏聩茫然,由人带来带去,却与周围一水的青蓝相比,显得鹤立鸡群。
我明知他未全清醒,但又总觉得,他每次望我的目光,若有所思,淡漠得让我无所适从。
此时此刻,我幻想他能拍案而起,像过往那般,救我于水火,令我远离危难。
却原来,失了傀儡与主人的身份,我与他什么都不是,我连一个求助的眼神都不敢投去,我怕他还未准备好、还未想清楚,这成为众矢之的的女子,于他,又值不值得一救?
高呼声振聋发聩,全是为了赐我一死。
但我还不想死,“江无缺……”终于叫了出口,却寂静无声。
身体已被人抬着移动,他们说要将我丢入毒窟中销毁,像处理一件最为鄙夷的器物,便如此,我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结。
最后一眼,我是那么努力扭动颈项,想将那抹白衣看个分明,但在场众人太过亢奋,个个亢奋过江无缺,因此,早已将那一道身影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