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1 / 1)
第二日一早,殿主根本未曾休息,他与我折腾一夜,但天色尚早之时,仍收了行李准备赶路,他似乎很急,急于做成某件事,就像他于昆仑之上取得红宝石耳坠,这一切的起因结果,不会无缘无故,但明细我却不得而知。
至今他也未曾与我把话挑明,他依然坚持我背叛他的言论,我依然看着他,满眼倾慕憧憬。
这是我留在他身边的唯一机会,装也好,扮也好,明知对方心思却故意无视也好,他有需要利用我的地方,我也一样需要从他手中抢下江无缺。
临出帐篷前,他问我:“你能摘下□□么,我想看孙盈余的脸。”
“若你从此不再戴面具,”我回他,“我自然也不会戴。”
他不再说什么,只移了视线,去看江无缺一眼。
这个场面,有些可笑,三个人,三张面具,却不知面具之后,各人皆存了怎样的心思。
帐外一阵躁动,殿主最先掀帘,我趁空回身问铁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怔怔站着,却因被吩咐听命于我,此刻慢慢转过目光,眼瞳温润如黑玉,依然漂亮,依然有很淡让人沉迷的微光,只是这黑,太过无神,铁面人有些呆滞地看我,声调毫无起伏,答:“铁面。”
我一窒气,谁问他是不是铁面,紧接着再问:“江无缺是谁?”
他不存一丝犹豫,即刻答:“该死之人。”
“那小鱼儿呢?”
同样的口吻:“已死之人。”
我已不知该如何将话题继续,但时间紧迫,唯有抓着他急问:“你可知小鱼儿是江无缺什么人?”
他的双眼无光,有问必答,然而不论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那语调中没有感情,“兄弟。”
“既然是兄弟,江无缺会杀小鱼儿吗?”
这一次,铁面终于停顿,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也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与他的记忆有关。
“……不会。”他挣扎片刻,似已肯定,眼仍茫然直视,即使在方才极力思考之时,透着一丝死气的目光,没有变化,也没有困惑或是一点点聚焦,他从来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该看的前方。
“既然江无缺不会杀小鱼儿,若是江无缺见到小鱼儿,能不能一眼认出他?”
铁面没有迟疑,“能。”他答。
“若是小鱼儿易了容,若是小鱼儿带了□□,江无缺还能不能一眼将他认出?”
“能。”简单又笃定。
我相信他能,因江无缺比常人更淡泊,不执于太多东西,因此也更能看得深入,当初小鱼儿认不出殿主,偏偏江无缺能,不是因为江无缺更聪明,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太过简单又深沉的人,任何人在他眼前,最先被看到的,是除去掩饰的本质。
“江无缺若杀了小鱼儿,”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江无缺会如何?”
“江无缺不会杀小鱼儿。”铁面平淡地开口,答案让人会心,语调却无丝毫起伏。
我追问:“若是错手杀了呢?”
他错过我的脸直视前方,出口的话刻板生硬,“……江无缺偿命。”他答。
“铁面,记住你的话,你是江无缺,你不能杀小鱼儿。”
当我最后一遍对江无缺叮嘱,时间已经过去,再不出帐篷,殿主必然会起疑。
帐外,桃花、驼背、与另一名健壮大汉,已经围着仇皇殿主闹成一团。
外族大汉是桃花的男人,驼背是桃花最近交好的姘头,大汗当然要举着板斧追姘夫,驼背东躲西藏,桃花急得跺脚,三人围着殿主乱转,当我与江无缺从帐篷中走出,正看到驼背脚快,闪身躲到殿主身后,一把扯过殿主衣袖,高叫:“杀他,杀他,要杀杀他!”
从我的角度,便看到殿主眼中咻忽转寒的视线,一用力夺过衣袖,沉声道:“我最恨有人站我身后。”
……
殿主没有出手,驼背索性绕过他,一抬头看到我与江无缺,便径直往江无缺身后躲来。
外族大汉追至,手举板斧,也不管谁前谁后,一斧劈下,江无缺直直站着不闪不避,寒光掠至眼前——“闹够了没有?”我叫。
大汉也不是真的想砍,此时迟疑着高举板斧。
殿主在五步外,余毒未清,忽而略略咳了两声,道:“铁面,杀了你面前之人。”
杀了你面前之人……这话一出,江无缺立时动了,拿着板斧的大汗未及反应,驼背却是奋起一步,猛地将大汉推开,大汉连退三步跌进桃花怀里,便听桃花叫骂:“次仁你这笨蛋——!”
再有的我也听不清了,因驼背想测试一件事,此刻我也想测试一件事……
莲静掌出掌的姿势果然极其漂亮,江无缺凝白细长的手,一手举高,晨光下一照,五指果真如白莲绽放,起落之间,美丽异常,只是这属性至阴至柔的掌法,打到人身上,却更比它外表看起来实在得多。
驼背被我推开,江无缺一掌打到我胸前,他在最后一刻留了力,因他看我的脸,怔了一瞬。我这张□□造就的脸,殿主让他牢牢记下,要听命行事。但我真正希望他看到的,是眼前这所有的一切,包括两个人争着送死,只为令他清醒。
桃花与次仁在一旁闹别扭,桃花道:“你这笨蛋,谁与那驼背是奸夫□□?!”
次仁回:“还说不是?!你没瞧见自己看他那模样,生生就是当年见那疤脸小混蛋的模样,一副痴迷!”
桃花顿怒:“一副痴迷?!一副痴迷?!我打死你个一副痴迷,敢叫他疤脸小混蛋,我打死你个翻旧帐的!”
次仁大叫:“来啊来啊!我偏就叫他疤脸小混蛋,还说不是痴迷!”
“你、你个死没出息的……!”
两人争吵无休,我抚胸在一边听着,却觉得羡慕无比。
驼背这时,突然扯住江无缺,耍无赖道:“桃花又与人跑了,枉我驼子满腹柔肠逐流水,如今我是横竖不要活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别叫我没了桃花枉断肠!”
桃花听他这话,泪眼婆娑,远远地只叫了一声:“你这混蛋……!”
江无缺被驼背一拉一扯,铁面人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看向他身旁的罗锅之人。
殿主前一道命令是叫江无缺杀眼前之人,他差点杀了我,但他好像又不能杀我,此刻眼前无人了,只有一旁死缠烂打的驼背,于是江无缺目光恢复平静,默默看着前方,任由别人生拉硬扯,全无反应。
“要死还不给死吗?”殿主靠近,笑道,“铁面,杀了他啊。”
江无缺顷刻聚起十成内力,我连阻止都赶不上,眼见那一掌生生拍在驼背胸口,一大口血向天喷出,驼背当场倒地身亡。
“好了,”殿主吩咐,“上路。”
铁面收掌,地上死绝之人,江无缺连多一眼都不去看,更没有一点痛惜,也全无后悔。
我连走两步追上两人,“杀人很痛快吗?”一把扯住殿主衣袖,“那驼背死了,你便舒心了?”
殿主不声不响看我,似在等我,看我还有什么话说。
“既然那么喜欢杀人,自己动手不是更好,何必每次都叫铁面?!”
“你心疼了?”
“江玉郎,我是哪种人你还不清楚吗,若是不关心你,此刻谁管你杀了什么人!”
“不是。”他却摇头,“你是何种人我很清楚,若你真关心我,只会关心我死活,但如今……你关心的是铁面。”
“……”
殿主转头去看铁面人,我抬眼去看江无缺,而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若停步,眼眸便垂下来,像身边一切与他无关,无论是人命,无论是我与殿主的对话,无论是草原晴空,或是骄阳疾风,到了他这里,自然而然就会沉淀,他安静地站着,眼神沉黑,眼中什么也看不进,无论旁人有多焦急、多声嘶力竭,他的身边,只会是连空气都停顿的凝滞。
……
半日后。
日正当头,三人两骑,横穿草场之时,半路冒出十多个不要命的马贼,一人一马,将我与殿主三人围在当中。
“老规矩,交钱走人!”马贼头目长得贼眉鼠目,手中甩着流星锤,似乎并不缺真把式。
“要钱?”殿主的声音极轻,远处耳背之人听不到,就感觉他极不把人放在眼里。
“要过草场,就得先孝敬咱们兄弟。”头目身边的马贼驱马靠近,最先看的不是殿主不是江无缺,却是我。
“这小男人不错。”谁知马贼下一句就道,“爷最近正爱惨了这型的,怎样,小公子,来陪爷耍两下,爷包管你乐不思蜀。”
我好笑,看向马贼,他倒恢复得奇快,好胳膊好腿,让我有心上去揍他两拳试试,叫他总喜欢嘴下生事。
于是我上前问他:“如何耍?”
说话的马贼高高坐在马上,人长得平庸,身姿倒极为挺立,浓眉一扬,□□冲我笑了两声,道:“你与爷回家,进了家门,不就全知道了吗?”
“我与你回家?”我问,“你家里有什么好处,要我与你回家?”
“家里当然是有爷!” 马贼用力一拍胸脯道,“小公子,爷可是有十八般功夫,必能叫你目不暇接、大呼过瘾。”
“哦?十八般?”我睨他一眼,“如此说,你家里定还藏着十八般目不暇接的小公子?”
马贼笑道:“哪里有十八般,就算真有十八般,般般也及不上美人你啊!”
我笑着摆手,“你这恭维可真是——”
对方打断:“哪里是恭维,真心话,真心实意的……”
“说够了没有!”殿主终于出声,不多不少二十人,先前是打劫,此刻却听我与马贼一言一语、你来我往,殿主冷冷发话,结果却惹得不远处马贼更加嬉笑不已。
“大叔……”马贼竟然叫殿主大叔,我侧过脸,觉得唇角震颤得有些畸形。
“大叔与我家小公子是何关系?”马贼驾马来问,“可是亲戚?”
殿主不语。
“莫不是父子?”
殿主脸在面具后,一时看不见神色,然而若只听他声音,就更猜不出他喜怒。
咳了两声,殿主道:“我劝你们快些走,今日我不想杀人。”
马贼首领便不乐意了,骑马出人群,高声道:“走是定然要走,但这草原的规矩,三位想过路,便不该小气了身上财物,至于这位小公子嘛……”头目往我身上瞟两眼,道:“三当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看得上的,小公子生得清秀,跟着咱们兄弟衣食同享,总好过遮遮藏藏,与真面目尚不敢示人之辈到处奔波得强!”
这话说得,我一点怀疑都没有,殿主必然不会再留情面。
然而殿主却咳得厉害,想是因昨夜的以毒攻毒,衣袖一甩,他轻哼一句:“滚!”
我在一旁不好说话,马贼三当家忽地大叫:“这等给脸不要脸之辈,兄弟们——上啊!”
当下的结果,便是殿主唤了一声“铁面”,三当家被拿来最先开刀,江无缺持棍从马背飞起,一掌拍在对方马头,立时血水爆溅,马头也就成了四分五裂的肉块。
三当家被扔下马,不禁摔,叫着“天要亡我”,一口气没出完,便被江无缺补上一脚,仍是一脚踩在胸口,一命呜乎而去。
紧接着,便是无可避免的血雨厮杀,江无缺棍下不留生魂,蓝天白云、牧牛青草作背景,马贼众人,人人皆是一腔热血抛向天际,如挥毫泼墨,最后落入草间,将一整片绿韵悠悠的新草,染得绛红。
殿主在马上冷眼旁观,直到最后一个人死绝,才转头问我:“可满意了?”
我想辩驳,下令杀人的是他,又为何要来问我,但他冷冷看我,叫我这话再问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