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1 / 1)
往后多日,殿主外出,黑衣人则无视仇皇殿的层层守卫,于我周遭频繁现身。
对于他口中所谓的交易,即使初始便被我一口回绝,他却仍留出时间给我考虑,他说他即将远行赶赴昆仑,最快,也要在一季之后返还。
于是我利用这段时间,开始思索自己的身份。
一开始,我明明只是仇皇殿招揽来医治囚犯的大夫。
但我不甘寂寞,结果心软之下帮了江无缺去接近仇皇殿少主,成了囚犯一方的收风人,单单只是这一条,已经足够殿主让我死十回的了。
后来我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把江无缺救出仇皇殿,最后不仅成为闹剧一场,还在傀儡师手里落下把柄,最终才不得不受之威胁、给殿主配置什么提升功力的特效药、甚至是□□。
到这里,情势已经够复杂了,然而现在又跑出一个黑衣人,用《扁鹊神针》做饵,要我冒九死一生之险去探听殿主身份,引祸上身。
如此想下来,其实于哪一方阵营,我都是不讨好的。
当初帮江无缺时,我要瞒着殿主。
后来刻意接近解星恨,知道真相却又不说破,来日他势必要怨我。
然而我本着一视同仁之心,硬生生治好殿主练明玉功的伤,这对江氏父子又是极不公平的,至少我抹杀了他们本存一线希望的生机。
再然后陪着傀儡师欺上瞒下,谁也想不出我会在暗地里做那么多事,甚至谋害殿主。
所以连傀儡师也想不到,我终究还是骗了他,那药那毒,根本就不在他的掌握之内。
如今再加上一个不知善类匪类的黑衣人,这件事又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况且他聪明,我与他见面还要防着他向我套消息,若是他知道江无缺八年前失踪一事,我又是万万不能吐露那个人此刻被关在仇皇殿中的。
所以一番合计下来,我只得出一个局面诡谲的结论,唯有见机行事,见步行步。
但是话说回来,我还真的有心,想看一看殿主面具下、那张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脸。
至于殿主的身份,我想黑衣人必是费了一番心机,查不出头绪,一来是因为殿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二来,仇皇殿上下皆知殿主叫仇雠,却不知其他,而仇雠一名单听便知是假的,唯一显露的,是其专为报仇而搅乱江湖的决心。至于其他,例如殿主为何要成立仇皇殿,未有仇皇殿以前又是何人,做过何事,是否为江湖名宿,这一点别说是我,想必就连左右护法也不甚清楚。
而我又一路都在回避,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殿主以前做过什么,否则问一个人,一早便会得到答案。
那个人就是江无缺。
如果江无缺代表白,那么殿主就是黑,他们是同辈人,并且有仇有怨,看江无缺行事如何磊落、为人如何清白,就等于在同一时刻揭露,殿主做过多少坏事、到头来不仅执迷不悟,反而怨恨别人、加倍报复。
我现在想,是不是到了该将一切弄清楚的时候,否则以眼下越来越混乱的情况来看,不只是我自己保不住自己,更有可能会牵扯到无辜的人,例如我总是在不假思索的时候去偏心恶人,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害了好人。
例如江无缺。
……
半月后,仇皇殿上下张灯结彩,庆贺殿主回归。
这一次,他以更胜以往的雷霆之钧,带领手下门人铲除正道伪善之士,一剑杀了名门大户淮南柳家一百三十余口老小。
我忽然想起傀儡师说过的话,更想起一句很庸俗却始终成无法反驳的古语: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如果我不曾令殿主功力大增,或是我干脆找个机会对他见死不救、甚至用毒害死他,那么我从未见过、却在这个世上活得好好的一家百多口人,便不会丧命在那人没有一丝怜悯可言的剑刃之下。
庆功宴当晚,三更,我被傀儡师从床上拉起,只说事急,连外衣都顾不得让我去穿,便被拖了向外走。
仇皇殿密室。
令我深深忌惮的一殿之主,他此刻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地坐在用于练功打坐的石台边沿。
“怎么回事?”我低声问傀儡师。
“突然看不到了。”
“什么?!”
傀儡师冷冷一哼:“自封的正派人士,最喜欢就是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钻营,什么盖世奇侠孤苍雁,我看最多也只有这种暗箭伤人的本事——”
“我没问你前因后果!”厉声打断傀儡师,每每遇到有人受伤,我的脾气就会格外暴躁,这时叹出一口气,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想得罪这位将人命视若无物的济州妖师。“那个……我是问,殿主的眼是如何伤的?”
傀儡师并没因我先前的语气动怒,只是忽然伸手将我扯向一边,才压下声音对我道:“你一定要治好他,否则……他会死得无比凄惨。”
我猛地张大眼,“他中毒了?”
“没有。”傀儡师摇头,向静坐一旁的殿主去看,“……目不能视的仇皇殿主,充其量,也只是一件无用的废物。”
我看他一字一句说得毋庸置疑,心顿时猛跳,同时也恍惚地明白到一件事:或许殿主并不是那么无所顾忌、地位崇高的一殿之主,他的背后应该另有人在操纵遥控,或者傀儡师就是那个更为隐秘之人派来监视殿主的眼线,若是殿主出了差错,处置起来将会毫不留情。
也就是说,若殿主变成无用的弃子,性命随时不保。
傀儡师在暗示我,一切就看我的医术了。
我吸气定下心神,才问:“他的眼睛究竟是因何而伤?”
“应是被人偷袭之时撞伤了头……回来时还是好的,突然便看不见了。”
我侧眼,也向坐在石台边的殿主去看,从始至终,他真的未曾动过。
“你放心在此处为他治伤,江无缺我不会去动他,治好之前,你也不要想离开这里。”
傀儡师交待完之后离去,我怔神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又如此这般轻易地陷入危机。
……
转身绕着屋子打量一番,这间密室建在地下,平时应该不常用,气息中有种潮湿发霉的味道,又被驱虫的薰香遮住了一半气味,通风尚佳,身处其中并没有特别窒闷的感觉。
按说仇皇殿里的密室没有十几、也有二十,选这一间不常用的,应是打算连最为亲近的下属,也一并瞒过。
或许连胡夫人都不知道殿主已经失明,我想,给江无缺用了一次假死药,便让傀儡师以为我真的无所不能,万一我治不了殿主的眼,我自己的性命又当如何。
密室不大,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不出十步。最里端殿主所坐的石台,足以并排躺下三人,另外还有一张桌子和四张圆凳,放在屋子正中。再有,就是石台墙后附属的两个小间,一间有水缸、浴桶、灶台、柴火,另一间,不知从何处引来不间断的清水,供方便之用。
“殿主,”我走到他身边,“可不可以……”
“没有什么不可以。”像石雕一般的人,此时忽然开口说话,“你要做什么便做,不用问我。”
我也就不再废话什么,开始专心致志为他诊脉。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密室里寂静无声。
终于我松开他的手,问:“你还在吃六合返精散?”
他张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像没听见一般,自然也就什么都不会回答。
“你应当知道那药伤身,偶尔吃一粒可以,但你不能当饭吃!”我凑至他眼前,他什么也看不到,便也不会知道我语气中强自压下的不悦,并非源自其他,而是因为我是真的关心。
曾经为他搭配药毒比例而不眠不休,也并非一定要顾虑他生死,我只是不甘,不甘心自己曾认真救治过的人,就这样一点点在自伤与心力透支间死去。
“若想眼睛快点好,”我以嘲讽的口吻对他道,“那便多说话吧,说话有助气血畅行,能让你脑中的瘀血尽早散去。”
他仍不吭声。
“不说话也行,就站起来走走,走上几千步,说不定不用治自己就好了。”
“你在戏耍于我么?”沉默之人终于有了反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却并没有立时发作。
“我哪敢戏耍殿主?但若病人不配合,大夫再有能耐也是白费!”
“哼……”他冷哼,本来搭在石台边的手忽然一扬,我未及回神之时,蹲坐在地的姿势,便被他提小鸡一般、抓着衣领提到了他面前。
“我警告你,”他声调毫无起伏地低低威胁,“就算我瞎了眼成了废物,一样可以用一只手结果你性命,若不怕,你便试试。”
我由他拎着,慢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三晃,呆滞。
便无力地将手收回,“我怎么会不怕,别说殿主你瞎眼,就算跛了脚断了手,也一样可以像碾只蚂蚁一般碾死我。但你别忘了,我是关心你,若是不在意你死活的人,谁去管你吃了多少药、吃的什么药?多管闲事也有限度,我不想为一个毫不领情的人送掉性命,若你如此恨别人多事,我今后必然会安分守己,只求你给我一条活路。”
他提着我,无神的眼睛与我对视,本来就一切都藏在面具后,如今连这唯一能看得出心思的眼,也只是迷蒙灰淡的空洞。闭嘴时,唇角便会习惯了一般地微微下撇,令我有种冲动,想冲上前揪着他的两腮,让他把嘴角好好地扬起来。
“你我做一个约定吧。”我盯着他的嘴唇呐呐道,“若我治不好你的眼,你便杀了我;若治好了,你便让我看你的脸。”
他本身已经看不出神情,这时也不知是发呆还是其他,听完我的话,也没有即刻喊打喊杀,反倒放开了我。“你想要我取下面具,”他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现在便拿下来让你看个清楚——”
“不要!”我抓住他的手,手好冰,令我一惊放开。“不用现在看,治好之后再看也不迟。”
我自然明白面具不是为了挡我,但此刻他丝毫不在意我是否看到他的脸,这种不在意,无来由地令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一定会治好你!”我赌咒一般立誓。
他却回应:“不必言之凿凿。”
……
接下来两日,殿主与往常一般,并不多话,也不会过于刻薄。
但我知道他其实也会不安,任谁,习惯了借助眼睛感知身边的一切,现在看不见,整个世界的黑暗会令人陷入恐慌,更别提被整日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这种变相的软禁,实在不适合与高高在上的一殿之主扯在一起。
我则每日三次为殿主行针,用药或是日常的物品,则由傀儡师亲自送到门内,顺便观察殿主眼伤的进展,之后才离去。
说起来,虽然我在为殿主治病,但他身上的伤,不仅不少,反而频频叠加。
第一日沐浴,滚开的水,全部打翻在他的右腿上,皮肉肿了一片。而他却不让我为他上药,那种男女有别的反应,令我哭笑不得。
第二日他走路绊到了凳子,往前摔时嘴巴又嗑到了桌角,嘴唇内出血,下唇像涂了颜料一般青紫了一大块。
这第三日,我从早忙到晚,把桌子推到了墙根,把凳子干脆叠到了桌子上,又把各处突出尖利的物品裹上了棉布,如此一番下来,殿主竟然又抱着一堆簇新的衣物要去沐浴。
“等一下!”我抓住他,“这次我帮你,不然眼睛还没治好,说不定就会在浴桶中丧生。”
“不会。”他推开我。
“谁说是真的丧生?!”我抓住他不放,“难道我的笑话如此不好笑,竟被当成真话在听?”
他怔了怔,却还是推掉我的手,道:“我只是眼睛看不见,还不至于什么都做不成。”
“太不听话了……”我摇头,想到囚室中的江无缺,真不知比他要听话几百倍,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强,难道饭没吃一口、却将一大碗粥倒翻在新换的衣上是好事?他为什么就不能依靠我一下,我喂他又不会趁机对他下毒!
这时墙那侧响起打翻东西,继而噼哩乓啷一时间不绝于耳的声响,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看到穿着中衣跌倒在浴桶边、正撑着地准备爬起来的殿主。
他的四周,柴火锅具,一片狼藉。
发呆的间隙,殿主慢慢扬起头,声音低沉地冲我叫道:“看够了吧,滚出去!”
我却没有听他的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此刻他的面具已经拿下,虽然很想遵守约定,但我还是在这时、终于看到了殿主从未示于人前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像常年不见阳光,他甚至比囚室中的江无缺更白,没有一分血色,但并不是那种躺在卧榻之上病入膏肓的模样,只是一种很苍白很无力的感觉。
同样有一双长而上挑的眼睛,眉与眼的距离很近,鼻子中正挺立,上唇薄,下唇其实也薄,这时还有大滩的瘀血在唇心正中,看起来相当诱人。
殿主的相貌,没见过江无缺的人,或许会夸他俊俏,见过江无缺的人,大概只会觉得他中上。只是人不应该只看相貌,就像江无缺身上有一种谁也学不走的淡漠澄静,殿主的四周,让人觉得死寂,更让人觉得揪心。
与我想的一样,他的眉心蹙起,便已成为一种年深日久的习惯,再不会有放开的时刻,就像他下撇的唇角。
他扬起下巴,看向半空,几乎无色的双瞳全无焦距,水雾的蒸汽从他脸边飘过,将那一双眼睛环绕得很不真实,迷茫,陷入黑暗的恐慌。
我几步走上前,他大力打开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滚出去!”依然重复刚才的话,头发被打湿一半,半敞的中衣,露出他此次外出、一同荣归的剑伤。
“你若想沐浴,便让我扶你坐进浴桶,否则的话,便不要洗!”我同样不退让,反正他身上有伤,本就不应沾水,偏偏他又有洁癖,一日不洗都不行。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他抬起手在四周摸索,似乎想抓住我再一把将我扔出去。
我后退一步。
“滚!”他放弃摸索,“我不是那么无用!不用你来帮我!”
“你还说!吃饭不让我喂,结果还不是洒一身?”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眼神迷茫,不知该看向何处。
“还是让我来帮你吧……”我伸出手,他却像被附身一般,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双手在身前乱抓乱舞,最先碰到的浴桶,被他用力一翻,注满的热水全部流出来,我倒退三步,鞋子仍被浸湿。
而他站在水迹中间,再没有什么手可以碰到的东西让他打翻,他踢开脚边的木柴与杂物,噼哩啪啦又是一阵乱响,汇集的水在他踩踏之下四射飞起,转眼间鸡飞狗跳。
沉默着发泄完,他却还可以平静地道:“你走,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
相当冷静沉着的语气,但压抑的味道太重,连不甚聪明的我都知道他在极力忍耐。全身湿淋淋,瘦弱苍白,哪有一点点平日殿主的气势?
我走不开,脚根本就动不了。
不是没见过江无缺的狂躁发泄,但殿主的一点点举动,便足以令我挂心,想要探究。
大概是我不出声站在原地太久没动,可能连气息都已经微弱到辨不清楚,殿主以为我走了,失力地坐到地上。
他是慢慢坐下的,虽然无力,却弯身曲腿,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而不会让人觉得他仓皇。
他将手支在腿上,掌心覆住失明的眼睛,便不再动了。
时间走过,他维持着不变的坐姿,其实又比江无缺好得了多少,人无助时的样子落在我眼里,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竟然全都是一样的。
“你说……”他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
“你说实话,”他问,“这双眼睛是不是治不好了?”
我张口,才发现喉咙已经涩得发紧,还没发出像样的声音,竟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治不好也没关系……”他放下手,慢慢抬起头,“治好了又能怎样……”
“不对!”我大声反驳,“是你怕自己希望太大会失望,所以没有信心。可是你要相信我,江无缺被你卸成八块我都能治好,我的医术没有你想的那么差!”
沉默,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却只有些沙哑地问我:“……你这又是在说笑话吗?”
我干笑一声,听起来却更像呜咽。
走上前去扶他,他支着我的手,嘴上仍说:“我可以自己走。”
狠狠瞪他一眼,令我觉得自己在欺负他目不能视。
最终,为殿主沐浴如此粗重的工作,还是落到了我身上。
当撩起水花,手指尖不经意滑过他的肩膀,我闭起眼来阻止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夜里入睡,他一如既往打坐入定,将铺了几层厚厚棉被的石台让给我睡。本来我是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边睡的,但他第一日入夜摸索着为我披衣,撞翻了烛台,烫伤了自己的手。
后来见他根本不睡,整夜都是坐着,我便讨便宜一般睡到了石台上。
我身边的这个殿主,究竟是如何的一个人,以前我真的从来不想过问别人的事,尤其是这个人的事,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倾斜。
闭起眼,听黑暗中另一个人轻浅的呼吸,出乎意料地觉得特别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