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我开始谋算出逃的不同计策,但没有一项看起来可行。
如果江无缺只是一个囚犯,或许将他带离仇皇殿并不是特别困难。
但江无缺却是一个特别的囚犯,他是殿主特别钟意照料的囚犯,几乎无事便会出现在囚室的殿主,如果他发现令自己日日记挂的受刑者凭空消失,仇皇殿一场轩然大波是免不了的,而更重要的是,时间太短,连足够走出穿堂的时间都没有,便可能已经被侍卫发现。
另一方面,江无缺并没有说过他想要出逃,更何况,殿主手中有他的儿子、解星恨。
也难怪江无缺,已经对所有一切不再坚持,人生到了如此境地,永无天日。
“那曾经的七年呢?”我问他,“是什么让你坚持下去?”
他面对墙壁,刚刚洗过柔软的长发披落在身后,新换的白衣,他如坐禅一般寂静无声,我想或许就是他的周围太过安静,如此安静,才感染了我。
殿主突然现身于囚室,我站起身,低着头想退出去。
“你留下。”
在我伸手即将推开铁门的片刻,殿主忽然吩咐。
于是我关上门,退到稍远的墙根。
始终低着头。
我听见衣物窸窣的声音,这个囚室很小,每一个人的动静都可以在每一个角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我放慢了呼吸,想摒除自己本就微弱的存在感。
这大概是第二次,殿主要我留在一旁,看他如何使尽手段折磨江无缺。
但我却不知为何。
很久都无声,我慢慢抬起头。
那个人站在江无缺身旁,低头看着一直静坐的囚徒。
火把高悬于墙,将两人身影鲜明地投射于地。
“还有什么没说的?”殿主忽然问,声音是特有的柔和,几乎要融入黑暗,“为何你可以练明玉功、我却不能?”
我怔了怔,竟然还是为了明玉功。
沉默之人始终沉默,静待的人也默默等待,两个人都很有耐心,就好像在比赛耐性。
终等到耐心被磨得殆尽,江无缺身旁殿主慢慢倾身,手撩起那些披落长发,指尖穿出发梢,再略微用力——猝然皱眉,江无缺头皮被扯得绷紧,下颚上扬,眼却半闭,似不甚在意——又是突然间松手,柔软长发由指缝径直掉落,堆叠于地。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整日里吃尽苦头的犯人如今只是少了几根头发,我令自己不要显得大惊小怪,以致过于紧张而发出粗重的喘息,一切才刚到了序幕,我有自觉,殿主不会轻易罢手。
像印证我的猜想,那个人靠近,五指收拢捏住江无缺脖颈,再由唇角勾出冷笑,特有的嗓音,昏暗的囚室中传出不浓不淡的威胁:“若你死守秘密,我便将明玉功传给你儿子,你与铁心兰的儿子,总有一日也要死在你们移花宫的成名绝学之下——不过,是走火入魔而死!”
一些筹码,始终能震动一些人,即使它已被使用过千遍百遍。
江无缺终是抬眼,声线因无法呼吸而显得晦涩与微弱,但仍是字字连贯:“没有什么秘密,明玉功我已悉数教给你……再没有其它练功的法门。”
“是吗?”殿主收回手,宽袖一扬,却是将对方重重甩往一侧,“既然如此,那就用铁心兰的儿子来试练,如今我练到第三重,就让他练到第四重,看看是不是你们姓江的、都比较天赋异禀?!”
没有回应,曾经武功身手一时无两的无缺公子,如今只能吃力地勉强支撑住身体,却连一句为亲子反驳之言都无法说出口。
不是他不想说,是说得越多,越是适得其反。
一日一次的探视不会轻易结束,即便连我都已经明白,江无缺没有谎言、也没有秘密,一殿之主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通透,但他偏偏就要去刺激那个无力反击之人,因为这样才能够令自己快活。
慢慢站直身,一双眼睛四下搜寻,忽然开口,传来吩咐:“去打一桶冷水,快去!”
“……是、是!”我一惊之后才意识到他在与我说话,于是急忙回应,匆匆离去。
等提着一桶水回到囚室,推开沉重铁门,眼前情景,令我猛地别过头去。
只因囚室正中坐着一/丝不挂的江无缺,全部衣物被除得干净,他弓身、光着脊背坐在阴冷的囚室地面,快要入冬的时节,这一时看到这样的装扮,我从他身边走过,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将水桶小心地摆在殿主一侧,却没有引得对方的注意,面具后一双眼睛,始终在看的人,是江无缺。
我低头想先退到角落,反倒忽然被叫住。
“去把这桶水浇到他头上。”殿主动也未动,只沉了声吩咐。
我一怔,抬眼去看,偏巧这时面具后视线偏转,我不期然遇上一道目光,阴鸷、突兀,心中当即一凛,像□□控了手脚,二话不说提水往江无缺面前走去。
站到囚室正中,眼前所见是那个毫无遮挡的赤/裸之人,我除了皱眉,连一丝不悦也不敢显现在脸上。
江无缺始终低头,背上的骨骼分明而嶙峋,长发垂落到手侧。
身上遍布狰狞的伤痕,温吞的火光下,皮肉却更显得苍白无光,就一个医者而言,男女之间的差别并不太会记于心上,江无缺的身体,说实话,我也已经彻彻底底地看过许多次。
他有伤,极瘦,终年不见天日因此肤色要比常人白上许多,我将整桶冷水自他头上倾倒,水湿过的长发贴在他的背与手臂,蜷起的脚边,水聚成一大滩水洼。
江无缺却一动不动,唯有颗颗水珠,自他背上急速下滑。
我转过身,将空了的水桶放回囚室角落。
“去将所有火把熄灭,点一枝蜡烛。”殿主的吩咐再次传来。
照做,满室凝聚的火光变为一点,视野变暗,更为阴寒。
“把天窗也打开。”
“是。”我踩着叠加的木板与刑具将从来不用的天窗推开,透骨的冷风倒灌而入。
做好一切事宜,我重新走回殿主身边。
“咳……”他却只是一声轻咳,再没有其他吩咐。
时间一点点流过,我不时抬眼查看,始终一言不发的殿主,始终毫无动静的江无缺,两人静默僵持,直到一地水渍全部转干,江无缺的手边,也不再有发端的水珠一滴滴落下。
平静的囚室,不时有冷风从窗口吹入,我冷得牙齿打颤,却还要拼命咬紧牙关。
殿主忽而传来一问:“很冷?”我即刻低下头,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冷就把它穿上。”声音已到了面前,近在咫尺,我抬起头,看到手中拎着一件外袍的殿主。
袍子自他身上刚刚脱下,我自然不敢去接,垂下眼,极小声道:“……不冷,属下……”
“穿上吧。”他却绕到我身侧,为我将外衣披在身上。
一瞬间由体温而来的暖意,令我的心口生生一紧。
于是慌张地将头埋得更低,“……谢谢殿主。”
他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依然看向江无缺。
又是悄无声息的对峙,我偷偷去瞄囚室正中,江无缺仍在坚持,如此阴冷的囚室,几近冰冻的清水,虚弱到只能靠药物维系的身体,他却始终在坚持,我以为他渐渐会放弃,但这一次他偏偏执意令自己清醒,明明眼睛一闭,便能毫无所觉地昏死过去,那样岂不是更好?
为何这次、他忽然变得倔强?
殿主抬头去看窗外天色,“什么时辰了?”他忽然问。
我一惊,“不、不知……”
答完便狠狠咬住自己嘴唇,却不如不答。
殿主抬脚,走至江无缺面前,“忍得很久嘛,那就继续吧。”
……
初始我以为这场游戏告一段落,却没想到竟是刚刚开始。
一直延续到深夜,殿主最终意兴阑珊地离开。
走时什么都没交代,我便眼睁睁地看着铁门闭合,下一瞬奔至江无缺身侧。
“你怎么样?”我解下身上外衣为他披裹,他动了动,想将衣物扯下,终是没有力气。
我知道这是殿主外袍,但他的衣服在脚边,全部都被水浸过。
我叹口气,索性伸手,自衣下将他赤/裸身子抱住,手掌在他冰冷的背上来回摩擦,像在为一块被雪埋过的石头取暖。
“为何不先认输……”我忍不住问,“殿主只是想等你支持不住。”
他没有回答,我终于将他的脊背搓出一丝热气,便将他扶到囚室铺了茅草的一角坐下,连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来为他裹在身上,再去关窗,去点起所有的火把架在他身边。
“好一点没有?”我问,囚室变得明亮回暖,才看出他此刻的脸色已经发青。
嘴唇更是早已变了颜色,紫得骇人。
他靠着墙壁,眼睛半张,却没有睡去。
我坐到他身侧,看他毫无声息得如同死人一般,“你说过不会害我的,”我道,“但你这样……真的会死。”
他依然不出声,我靠近,手伸进衣下为他号脉。
至少要确定他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地出去为他烧热水,煮药、煮姜汤。
“对不起……”他却突兀地说。
我抬头,他已将眼睛闭起。
“……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兴……”
解释的声音,有些苦涩,与江无缺本身的音色相差甚远。
“没关系。”我回应,根本也不是自己能过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