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起床哨(1 / 1)
三个半月前,我刚升入大学。
自己报考志愿的时候挑了个离家里比较远的地儿,心想着天高皇帝远,开学的时候完全没有别人口中离开家的依依不舍,而是箭在弦上,爸妈一松开手我就窜出去老远。
我爸妈都是搞教育工作的,从小我就有点耳濡目染,喜欢拿个小树棍,把地当黑板到处对人说教。院子里从小看我长大的人都说我将来会继承父母的衣钵继续教育生涯。我对此并不排斥,觉得一个人把一群连一加一都不知道等于几的人教到能算出九乘以九等于八十一是一件很牛的事情。但是遗憾的是我数学并不突出,我的专长是文学、艺术,还有辩论。
说到辩论,我就很自豪。从初中开始到高中毕业,参加过二十多场辩论比赛,从来没输过。这种能力可能在平时跟朋友耍贫嘴跟父母强词夺理在老师面前钻空子的时候已经初现端倪了,只不过谁也没发现。等到自己参加辩论赛,这种潜能就一下子发挥出来了,肚子里装的、脑里存的,每一个我知道的知识都能成为反驳的依据,对手最后只能投降。
这种骄傲感持续到高中毕业,大学开始以后,我的这种能力第一次失去效力,同时也让我感受到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痛苦。
那就是军训。
我从小到大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觉特别多。标准八小时的睡眠,我要睡到十个小时才行。头一天晚上,导员开会说第二天早上七点在宿舍楼下集合分连分教官,所以当天晚上我九点不到就睡着了。
第二天,最后一个起床。急急忙忙没有迟到。领导在台上巴拉巴拉说了什么完全没入脑。只看见前面穿军装的手一挥,一排穿着迷彩的教官步伐整齐的向我们走过来。他们在前面稍微站定,稍作调整,之后一排散开花,每个人都朝不同班级走过去。
我的个子比较高,站在整个班级的第一排最左边。只见一个迷彩直直的向我的方向靠近。
他的个子在一米七八左右,带着迷彩帽。皮肤是那种军人特有的古铜色,鼻梁笔直高度适中,两片嘴唇又薄又红。他的眼睛很大,眉毛和眼睫毛都很黑,两腮旁边有淡淡连腮胡的痕迹,眼神里有一种平静和坚毅。
他离我越来越近,还有几步就要撞在我身前。在几乎快贴上我的时候那个该死的连长才喊立定。我跟他只有半个胳膊的距离,大眼瞪小眼,看了几眼我有点尴尬,眼神不知道往哪放,看上也不是看下也不是。一面觉得自己面颊温度瞬间上升,一面尽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几秒钟变得无比漫长,听到连长喊向后转时如获大赦。
他姓何,让我们叫他何教官。可是何什么呢?他没说,我躺在床上猜。何风?何亮?何阳?他到底是何许人也啊!哎?何许人也?这名字不错!我扑哧笑出声,上铺室友听到动静翻了个身。我这才看下时间,都十二点了。完了!明天六点起床,六点半集合!
闭上眼睛好久也没睡踏实,昏昏沉沉梦见好多事,白天的集合,跟何许人也的面对面。迷糊中我觉得有人推我,眯了条缝看到何许人也,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又闭上眼睛接着睡。
突然一阵刺耳的哨声响起,我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看见何许人也站在我跟前,他身后围了一圈男生。
“都什么时候了不起床!想第一天就想受罚是吧!”
何许人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句。
我说不是的何教官,一个人背井离乡比较想家嘛,然后就有点失眠,而我又有嗜睡的毛病,所以就没起来床。
他完全不吃我这套,瞪着眼睛跟我说
“不用讲那些理由,迟到就是迟到!就是违反了纪律!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现在马上穿好衣服围着操场跑三圈!”
他身后那一圈我的同学们齐刷刷看向我,看我如何应对。一瞬间我好胜劲儿就被激发出来了,像在辩论场上被人步步紧逼之后想借机绝地反击一样。
我光着膀子在床上坐直,看着何许人也说
“何教官,第一,你是军人而我们不是,我们只是学生。第二,虽然我起床晚了错过了集合时间,但是于情于理都可以理解,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教官你怎么忍心拿我开刀。”
他嘴角抿了抿
“什么是军训?军训就是拿你们当军人一样训练!你们在我们手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军人了!只要你违反了纪律,不管是什么理由,都要付出代价,好让你以后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之前好好考虑!出去!五圈!”
寝室门口看到其他班的教官探头探脑,我心里咯噔一下。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这么耗下去估计导员和连长都要来了,我可不想成名的太早。穿上衣服,出去跑了五圈。
晚上集合的时候,何许人也叫住我,让我回寝室收拾点东西,我问干嘛,他说让我搬到教官寝室住。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幸好是在晚上没人看见。
他说你不说自己嗜睡症吗?我就给你治治。
他们寝室一共三个人,我们是四个人的寝室,正好有一个空床位。另外两个人分别是三班和一班的教官,跟他们比起来,何许人也是最好看的一个了。
教官们睡的很早,解散回到寝室之后大概半个小时就都各自上床睡觉了。我想我的出现也多少让其他人有点拘束,不然一群老爷们睡觉前还不谈谈女生什么的吗?
何许人也睡觉有点轻鼾,还爱踢被子。三班教官睡着以后不停的打嗝。一班教官开始很安静,后来不知道梦见什么了就哼哼唧唧的。我一边笑一边把□□消息微信给室友。
一声刺耳的哨声,头都要震成两半了。何许人也嘴里叼着哨子头发乱糟糟出现在我床头。我立马乖乖起床,洗漱穿戴。第二天,感觉自己有点放得开了,就凑过去跟他聊天,问问他家是哪的啦,东拉西扯的,可是有两个问题他怎么也不说,一个就是他到底叫何什么,另外一个就是他的年龄。我说你是个男人,怎么还对年龄保密呢,你看我多好,你问我我就告诉你我十九。
在所有教官当中,他应该是资历比较深的,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小教官跟学生们闹,他看见了眼睛一瞪他们就老实了。我觉得他这一点特别迷人。
每天早上我都被何许人也的哨声叫醒,到后来我只要听到气体灌进哨壶后声音还没有完全出来的时候就能醒过来了,可是每次我都要闭一会眼睛,等他把起床哨吹响。
之后同学再问我何许人也的事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说了,跟他们打马虎眼。同班女生有人向我要何许人也的电话,我说他不给,没有。其实电话号码早在我手机里存着呢了。
最后那几天,准备汇演,何许人也把我叫去,说今天你再住一天,明天可以搬回寝室住了。我说何教官,你难道不帮人帮到底吗,万一我嗜睡症又犯了耽误汇演怎么办,何况我在这都住习惯了,最后三天就住完得了。
他说不行,汇演的时候有其他部队领导来,住了连长的屋子,连长就只能跟他们住几晚。你最近起床的表现一直不错,我想你的生物钟已经正常了,所以我不但心你。
我抱着被子回到寝室一言不发,蒙头大睡。梦里好像又听见了哨子的声音,睁开眼,什么人都没有。
我第一个起床洗漱,叫醒室友到室外集合。何许人也见到我时给我一个满意的微笑,我迎着他,鼻子一酸,马上假装打了个哈欠,然后眼眶里都是该死的液体。
白天的汇演很成功,也是军训最后一天。领导致辞时我一直盯着何许人也的背影。他像一根木桩直扎入地下,纹丝不动。
晚上,操场上最后一次拉练,所有班级在地上坐成一个个小方块。所有人心里都有离别的悲伤和不舍,而每种不舍携带的感情都不同,就像我。
我抬头看天,月明星稀,明天一定是个好天,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何教官叫我的名字,让我给大家唱一首歌,我唱了一首杨宗纬的《洋葱》:
如果你眼神能够为我,片刻的降临,如果你能听到心碎的声音,沉默的守护著你,沉默的等奇迹,沉默的让自己像是空气。
大家都吃著聊著笑著,今晚多开心,最角落里的我笑得多合群,盘底的洋葱像我,永远是调味品,偷偷的看著你,偷偷的隐藏著自己。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第二天临走之前,我给何发了个短信,说那个你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哨子能留给我吗,作为我以后按时作息的警示。他爽快答应了。我拿着哨子,看着汽车从拐角处消失,只能跟其他人一样挥手,什么也做不了。
上个礼拜偶然间打听到他们部队的名字,就本市近郊。犹豫好久才给那个一直没删除的号码发了条短息:何教官你好呀,还记得我吗?起床哨。等了两天也没有回复。头脑一热,周五下课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打听一阵找到他的部队,自己一个人在附近晃来晃去,看见穿军装的就多看几眼,都不是他。
我在附近小旅馆住了三晚,白天就在附近逛,心想也许就会被我碰上,哪怕是其他班的教官也好,可以向他们打听打听何教官的情况。
可是谁也没遇上。
我像一团白色的幽灵在车站等返程车,候车的人大概觉得我是个怪人吧,这么脏的天气穿戴一身白。管他们呢,我当时想的只是如果在路上,我不故意错过了他,他也能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