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深宅(1 / 1)
午后的暑气稍稍的退了些许,日头也不似中午那般的毒辣,偶尔微风吹过,带起背上的汗珠,凉丝丝的。陆仲卿也算是从长途跋涉中缓了过来,便跟着江淮赶到了桃宅去,城外不远处就是那陈家的桃宅,还未近宅子里,便远远的闻到了一阵阵的桃花香,走近了看,才知道从院子里一直延伸出来的桃花正开的热闹,当真如一支‘红杏’出墙般的簇拥着往外来。近了院子,眼见之处几乎都是桃树,开着大片大片胭脂粉色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果然不负这桃宅的名字。
只是与这热闹的桃花不同,宅内的人都什么安静,脚步匆匆声音却很轻,如若闭上眼睛,你几乎不会发现自己身边走过的家奴。陆仲卿心头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这里太过安静,这般的安静的让人太难受了。随着家奴进了里屋,这家的主母早早的让人备下了茶点坐在厅堂之上,候着陆仲卿一行人。陆仲卿见过了之后便不客气的与其攀谈了起来。只见坐在那里的人是陈默的母亲,身上所见之处大多是玉器。气质不凡,雍容华贵。不知听谁说起,喜欢玉器的人大多是忍耐力非凡的,亦或是经得起大起大落而不改面色的人。
“大人,吾儿为奸人所害,只盼能早日抓到歹人,为我陈家讨回这公道”那主母不紧不慢的说着,每个字都很有气势,陆仲卿似乎在无形之中感到了压力。只是那人语气中却不见悲伤,似乎在述说一件平常的事,陆仲卿几乎怀疑死的人并不是她的儿子,只是一个远方亲戚。再细想,自己要是有了哪里磕了碰了,家里上上下下的女人都跟炸开了一样急如火,絮叨不停。如若自己真的不幸离世,真不知道家里的那群女人会成什么样?不管怎样都好,但绝对不会和这位母亲一样,这般的冷漠淡然。
“夫人,在下可否去看看令公子的遗体”陆仲卿顺着她的话直接切入主题。
那妇人沉默了一下,便起身道“请随我来”一旁的侍女迅速的扶起那妇人陈氏的手,脸上毫无表情,行动之间,训练有素。
不多时便随着陈氏来到了内宅,只见陈氏让下人打开地面上的木板,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便露了出来。陆仲卿和江淮等人便随着陈氏一步步的向下走去,每向下一步便觉得寒冷几分,每每走下一步,好似穿着单薄的衣物在寒冬里行走,一段路程之后便到了底下。一座水晶冰棺静静的呆在那边,周围还放着些冰块,整个底下的温度这般的低,陆仲卿忍不住打了个寒掺。倒是那陈氏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似得,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指了指那座冰棺“那便是吾儿”。陆仲卿很识相的未问起,为何这样的宅子里会有一座冰库?又是用来做什么用?这让这个主母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像这样的的人家,大多都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秘密。陆仲卿等人慢慢的走上前去,只见眼前冰棺里躺着的一个身着红色喜服的俊秀少年,少年的尸首被保护的很好,如若不是感受不到呼吸和脸上的青白色,陆仲卿几乎以为那个少年只是安静的睡着了,脸上的表情这般的祥和,丝毫没有被仇杀的样子。甚至嘴角还带着笑容,也不知死前见到了什么。只是这样的表情在一个死人身上说不出的违和感,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陆仲卿摸了摸自己配在腰间的玉佩,转头对江淮道“王成也是这般死相么?”陆仲卿心里实在疑惑,到底是怎样的心甘情愿,才愿意笑的这般…这般的祥和。
江淮瘦弱的身子在这样的寒冰里显得更加单薄,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道“相同,也不相同。”
少年原本疑惑的脸上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臣见过王成的尸首,与陈默一样,都穿着这样红色的喜服,时间上都是在大婚之前,而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像是被人全整的抽去了灵魂,只是……”
“只是什么?”陆仲卿问道。
“王成与陈默的不同之处是,王成脸上表情十分惊恐,似乎是死前经历过非常痛苦的事,而陈默,大人也看到了,似乎在美梦中死去。”江淮把他认为的疑点都一一道来,丝毫没有隐瞒。
陆仲卿低头不语,手指磨蹭着腰间的挂玉,在思考江淮的话,他眼神定焦在那个死去的少年身上,总觉得哪里怪异。仔细瞧才发现少年身上的喜服的衣摆处用银线绣着含苞待放的桃花,且看久了欲有伸开的趋势。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似乎觉得要被这绽放的桃花给吸进去了。而且这花朵在这样暗淡的地方,竟发出若有若的光芒,无他忙忙唤过江淮“江大人,你看着衣服。上面的花是不是快要盛开了。”
江淮眯着眼睛观察了好半天,然后也如陆仲卿一般揉了揉眼睛道“确实,只是花其实并未开,但层次分明像是给人要盛开般的错觉。”江淮心里暗自感叹这绣工当真了得。
陆仲卿依旧盯着尸首,似乎已经挪不开眼了“为何绣着桃花?不是一般喜服上袖的都是祥云或凤凰么?”
“臣想起来了”江淮惊呼一声,这下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个王成死的时候衣角上也依稀绣着花朵,好似迎春,当时臣看着尸体,总觉得哪里奇怪,今天经大人提醒,才知道哪有人在会在喜服上绣迎春。臣那时就觉得王成衣物上的花很怪异,现在细细想来,也如这般的,含苞待放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地下太过冰冷,陆仲卿打了个寒掺,清醒了些许,摸着自己腰间的玉佩,不再去看那个少年,又转而对陈氏道“这喜服是谁绣的?”
“城中有间叫奈何坊的绣房,吾儿的喜服也是那里定做的。”陈氏依旧那样不紧不慢的语气,极有素养,只是陆仲卿听来多少有点不舒服,他这个人一向离经叛道,现在有个人这般跟他拘谨的说话,他实在是难受。
“恩。”陆仲卿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而又对着陈氏说道“夫人,您看,今日天色已晚,可否让我们留宿一晚上。”陆仲卿手摸着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神色清明,语气的无比诚恳,好似已经三更时刻般。
一旁的江淮忙呼一声“大人……”本要说下去的话却被陆仲卿给拦下了,江淮识相的闭上了嘴巴,却不知这年轻的钦差大人葫芦卖得什么药。
陈氏这才有了点反应,抬起头来认真的打量了陆仲卿些许,又转而对身边的侍女说“去收拾几间客房出来”
“是”
外边的天色也像知道陆仲卿心思似得,确实暗了下去,渐渐的天边泛起了点点星光,宅子中的油灯也一一亮起,映着院子里的胭脂色的花瓣,显得这般的好看。房间内的油灯发出暗暗的光,照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光晕。陆仲卿拿着旁边的木棒,挑破这烛火,乐此不疲。坐一旁的江淮紧紧的皱着眉头,实在想不出那个逗烛火的少年在想些什么,忍不住问道“大人,为何您今夜要留下来,若我们刚刚赶回去,也不算晚。”
陆仲卿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还带着笑意,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宅子很奇怪?”
“奇怪?”江淮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活脱脱的让自己更像个小老头了。
陆仲卿微微的摇摇头,这个人明明不大年纪非要把自己弄得这样的老成“你看你进门的时候明明有这么多人在行走,却显的很安静,不是么?”
江淮一下子意识了过来“似乎是的”
“你看,那个陈氏也很奇怪,自己儿子死了,也看不出悲喜。你从自身想一下,你若生活在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陆仲卿眯着眼睛,像只狐狸。
“夜半漏屋檐,静听三更声,这样的地方用来读书甚好。”江淮想了很久,憋出这么一句,陆仲卿一下子笑出了声。这江淮年岁不大,像个小老头似得,还不聪明,也亏得在这民风淳朴的梧州城当个芝麻大的父母官,若是站与朝堂之上,不得被那群老油条给扒皮抽骨了。江淮看他笑的这么欢,眉头皱的更加深了。
陆仲卿笑了许久才停下来道“江大人的思路果然非同常人。”不知是贬是褒,反正江淮听着不是很舒服。少年眼角的笑意还未消退,又道“如果是我住这里,怕是要疯了。你看这里每个人都是训练有素,连走路都不发出声响的,更别说其他的地方,想必更是规矩的不成话。这样的苛求就算是在皇宫也未必如此啊!你在想想,陈默一个大好青年,日日得面对这样死板的人,这样枯燥的生活,怕是连笑都未必笑的出来吧!”
“也不尽然,据说这桃宅已经传了好几代了,这陈氏从不和其他人打交道,我也听说过,说是这家祖上将相人家。只是到了如今,家主早逝,人丁稀少,靠着陈氏一个人支持,陈氏对他儿子陈默那更是严厉,比孟母三迁有过之而无不及。依照陈氏的性格,那些下人大多都是挑选着进来的,所以也不算奇怪”江淮说道。
陆仲卿听着江淮的话,直直的叹息了几声,不知是对江淮的不懂风情叹息,还是对陈默感到可惜。“我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是错觉吧!所以我想留下来看看”
江淮虽然没有弄清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但一天下来他对陆仲卿的看法也改变了许多。初见时只是觉得这是哪家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来这里走个过场,回去在换个荣华富贵,这天底下的事大多这般。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这回是他看错眼了,陆仲卿就是老天爷偏爱那种人,给他了这般好的相貌,不用奋斗的家世,还有聪明的脑袋。他现下也随着陆仲卿叹了一口气。
夜深了起来,整个宅子显得这般寂静,寂静的可怕,偶尔风起夜阑,带来阵阵的桃花香,这般的浓郁。月光下,胭脂色的桃花也显得妖艳了起来。
“桃花浅深处,似均深浅妆。春风烛肠断,吹落白衣裳。”悠悠的歌声从桃花林的深处传出来,声音极小声,若隐若现,却丝丝扣人心弦。
陆仲卿本就认床,翻来覆去直至二更天还未睡着。现下听到这歌声,以为自己精神衰弱出现了幻觉。他闭着眼睛又强迫自己睡去,声音悠悠的飘进耳朵,陆仲卿惊坐起来,是真的有歌声,不是幻觉。“扣扣……大人……”门口传来急切的敲门声,陆仲卿瞬间听出是江淮的声音。忙忙的裹上外衣去开门。
“大人……你可听到了……”江淮这般急切的问。
“你说歌声?虽然小声,但确实有。”
“恩……”江淮此刻这般的庆幸陆仲卿还未睡着,他这个人没有别的缺点,就是对那些超乎自身之外的东西恐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脸红。
陆仲卿思索了几许道“走,去看看。”
他二人顺着声音寻过去,不知不觉得脚步进了宅内的桃林深处,远离了正厅,那歌声不远不近,飘荡在周围,只见眼前一座小舍坐落在那里,这座小舍相比整座宅子的显得这般的格格不入。就像是整个独立存在的地方,从未被人留意过的地方。耳边声音越来越近,清脆的让人急需知道是怎样的姑娘,有着这般干净的嗓音。寂静的夜晚,除了偶尔传来的蛙鸣声之外,没有任何的人声,只是这时候伴着这若隐若无得歌声,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诡异。陆仲卿和江淮一时间都提高了精神。陆仲卿推门而入,把原本拿在手中的烛火放在书桌上,这室内相比外边的简陋到是十分的典雅。进门就是书房,屋的左边放着一架古琴,桌放着各种文贴和一些习字用的宣纸,一旁放着雕刻着桃花的砚台。再进里面便是居住的地方。这房主人想必是个文雅的公子,看着屋内的布置,处处透露着主人的气质非凡。
陆仲卿绕道书桌上,只见那宣纸上用清秀的字体写写“桃花浅深处,似均深浅妆。春风烛肠断,吹落白衣裳。”往下看,无一不是这几句诗,只是偶尔掺杂着扭扭捏捏的字体,横七竖八的像个刚学字的样子。
江淮看了看陆仲卿手中的宣纸,疑惑道“这……”
“这里应该是陈默平时看书习字的地方,只是,这里似乎还有其他人?”陆仲卿努力的去把事情理清楚。耳边的歌声偶尔依旧时有时无的。
陆仲卿推开小舍的后门,“大人。你看……”江淮惊呼一声。指着那边的桃树说道。这么大的桃树在夜里散发出阵阵的香味,而桃树下正有个女子靠在桃树下,迎着夜光唱着小曲。“桃花浅深处,吹落白衣裳。不知那陌上少年郎,何时归?何时归?”
江淮鼓足了勇气试图唤了一声,“姑娘……”心里却没底。这大半夜的,一个女子坐在那里,唱着小曲,怎么都觉得诡异,怕不是山中鬼魅。
那女子听到了响声,转过身来,唤了句“默哥哥……”语气中神采奕奕。许是见到的不是心中所想的人,雀跃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下去,换上警戒的神色,一步步的退到桃树后面,偶尔还探出个小脑袋打量着眼前的江淮和陆仲卿。“你们是谁?”女子小声的问。月光照在女子的身上,露出一张纯洁无暇的小脸,还带着稚嫩的神色,像是个见到生人的孩子,眼神中的不安一览无余,丝毫不懂得掩饰。
江淮万万没想到,心中所想山中鬼魅是个纯真无暇的小姑娘,原来的恐慌也去了一大半,胆子也大了不少,上前问“姑娘你又是何人?”
“不告诉你们,默哥哥说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那姑娘整个身子隐在桃树后,用警惕的语气说道。江淮想去把姑娘带过来好好说话,只是他刚绕过去,什么都没有,原本还在那里的女子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不禁打了个寒掺,明明就在那里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没了,他珊珊的退了回来,挠挠头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恐惧,不尴不尬的跟着陆仲卿一步步的走了回去,一语不发。
“奈何坊,你可了解?”陆仲卿突然间说道。
“恩?”江淮还沉浸在刚刚的诡异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会会才回话“臣只知那奈何坊的老板是个女子,整日面纱蒙面,也听人嚼过耳根,说她不过是个狐媚女子,那面纱下定长着一张狐媚子的脸。只是毕竟谣言,臣所知的奈何坊老板手艺天下一绝,流言再多也架不住一双巧手,许多人更是一掷千金,只求奈何坊坊的一件衣物,不过那老板从不做除喜服以外的衣物,所以那些个达官显贵每每有喜事都会到奈何坊去定。”
陆仲卿大步走着,自言自语道“奈何坊?好好的一个喜铺,这么个丧气名字。”
历经了昨夜的诡异后,后来也未睡好,第二天惺忪的睡眼起来浑身如断了一般的难受,再看江淮也好不到哪去,眼下浓浓的乌黑便知道昨夜怕是无眠啊!他们也不愿多打扰陈氏,便告别了陈氏,骑马而去。临去时陈氏倒是扶着手道“小儿的案子,就拜托给大人了……”陆仲卿忙忙扶起陈氏,这样的大礼,他可受不起。他似乎能察觉到陈氏微颤的手,心中暗暗感叹,原来这陈氏也不是那般无情,只是情绪藏的太好,可怜天下父母心。